当 归

                                                    当 归

                                                             口  舒思文

在我家，只要是有人累了，或是身子不舒适，或是即就要出门远走，或是久别归来，甚至连小屁孩子乖巧听话，往往都会得到一份热腾腾的呵护。哎婆在世时，一直这样。哎婆不在了，我妈照样待家人一个不落地疼爱。数十年来我妻子对待一家老少亦也这样子。

我家热腾腾的呵护只是这样子的：端上一方青花瓷碗的汤水里，卧着刚出锅的一两枝当归，三五枚鸡蛋，七八粒红枣，十来颗桂圆——当归烹蛋汤。

烹汤时，我妻子有时还会切上几片人参，几支虫草。还别出新意给起名儿：“金伴银”、“崽陪女伴”、“亲人团聚”。

端起海海的青花瓷碗，袅袅的滋味甘甜，扑鼻，绵长，飘忽的香味在上空欢快地扭着步子。顾不了额头沁出的汗水，只是光顾埋头贪婪吞食。厨间烟薰火燎飘忽祥宁，厨外面即便有风声雨声聒噪连天，人生亦觉只是美好。

我一向以为，在乡间，当归鸡蛋汤就要数我家烹的味道儿最好，我哎婆，我妈，我妻子她们的厨艺是乡间最棒的。我的家人也都一致地这么以为。我只是个食客，至多只能是，捋起袖子在纸上穿行，引文字作料烹汤，虽然手艺让旁人嗤之以鼻。

我家里，就数女儿最是贪婪这道当归鸡蛋汤。女儿幼小时常常撅着小嘴巴生气，明知她是犯嘴馋了，就故意着天上一句水里一句地逗她。结果总是：在女儿执拗的可怜神色中，烹上碗当归鸡蛋汤，端来，搁在一方小桌面上，女儿倚了桌边站立，操着勺子急不可耐往嘴舀，这蛋是烫的，汤是热的，女儿吃得满头满脸的汗水。一面要顾着吃，一面又不得不呲牙咧齿，不住儿地张着小嘴巴呵气，捏着勺子女儿就急得哇哇地哭起来了。

有一年我在某小城里晃荡，在街头不经意邂逅一位不常谋面的异性文友。她热情，拉着我进红磨坊，上二楼临窗坐下，玉手一招叫来咖啡。面对眼前托盘上端坐的饮品，我一时恍惚，惘然惊措，竟然不知如何操弄。红着脸偷看光鲜体面的朋友。坐在那里如坐针毡，我自惭土气。忽然想念家中当归鸡蛋汤，暗想此时要是面对一碗当归鸡蛋汤我一定不会怯场。

鸡蛋营养，当归滋补，在我们乡间都这样认为。

后来我跟我叔学医。悬壶济世。读医书方才搞清楚当归不只烹蛋汤，还可以入药。通常一般生用。为加强活血则酒炒；补血用当归身；破血用当归尾；止血则炒用当归炭。如果配伍，当归的价值观截然上升到近乎禅了。李时珍说娶妻为了嗣续，有思夫意，当归调血为女科要药。

女儿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嗜辣，吃了辣就胡乱买碳酸饮料仰头猛灌，过后常常弯腰捂着肚子喊痛。我看见了，就黑了脸忍不住唠叨她，说她不该。她妈多数时则会去厨间忙碌，开火。坐水。烹的浓浓的老黑糖姜汁里卧着：几粒胡椒，几片当归，几枚鸡蛋。喝汤时，女儿捂着嘴悄悄跟她妈说：我爸碎嘴……

昨夜的一盏孤灯下面，我伏案，读一本旧藏《古今注》。牛亨问曰：将离别，相赠以芍药者何？答曰：芍药一名可离，故将别以赠之。亦犹相招召，赠之以文无，文无亦名当归也。欲忘人之忧，则赠之以丹棘，丹棘一名忘忧草，使人忘其忧也。欲蠲之忿，赠之以青棠，青棠一名合欢，合欢则忘忿。

刹时，我泪水婆娑。

“口衔离别字，远寄当归草”，文无就是当归啊！当归便是从他乡，转回到生你养你的家中。我忍不住痛哭，呼唤病故的女儿你快快归来。紧闭的房间里，我撕心裂肺哀泣，恸哭的声音撞在墙上，碎成一堆一堆的痛。

住院化疗漫长的日子里，女儿日益病沉，在办公室我痛哭流泪地给比我年幼好多的教授下跪；我流着泪水往主治医师口袋塞很厚的红包。我躲着听任泪水流干，再长长地呼吸平静下心，然后就无事般再坐到女儿床边。女儿着急她的楠儿是出鼻血老是不见好，就一脸凄然地说：爸，怎么办哪？

女儿开始吐血。大夫找我谈话。女儿转入重症监护室，女儿再三拒绝我一同进去。倚着那扇随之而紧闭门扇，我慌乱，我痛哭，我说我女儿应该不会有事的，我傻傻地还以为我女儿会出现奇迹。

五月九日一点十三分那个时刻，女儿去到另个世界了。女儿不管不顾亲情了。我为女儿揩去嘴角的血迹，我为女儿换上崭新的衣衫，我就请救护车带着我和我的女儿回家。女儿身上蒙着块刺眼的白布，一动不动地躺在车中间担架上，我和我妻子、女婿就陪在身边。冷嗖嗖的寒风追了载着我们的车子哀号，我双手捧着女儿的脸一直没有松手，我怕，颠簸一路，会颠痛我女儿。

凄然相别，转眼已然经年。亡儿——你归来！明日便是你的生日，骨肉，你啼叫着降临人世的那天，爸爸在接生婆手里抱来偎你在怀，爸爸手舞足蹈，爸爸笑之泣之歌之，爸爸喜极迹类疯狂。

我不要人家赠我以忘忧草。何以解忧？何以解忧？

我只想，这后半辈的漫长日子里，要我数着时光想你——亡儿，我太痛！下辈子可不可以换成是你来守我？我告别人世的那天，是你，是你和你的哥、弟们一起，在侧侍陪伴着躺在木棺里的我。是你也在灵前哀号执人子之大礼送我起程。

我可以俯首低下尘埃。我可以在屈辱中度过此生。今生，爸爸的一切成功，因了你，爸爸都是失败的。亡儿，在深渊里我可没办法不没日没夜地想你！

阴阳迢迢啊，亡儿！你跟爸说，何日是归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