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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梦狼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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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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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幸福

阿明老觉得女儿太过幸福了!

这不,才刚过百天,他周末从单位眼巴巴地赶到岳父家,便在占地面积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卧室里见到一大堆人围着阿慧。阿慧抱着女儿“哦哦哦”地像钟摆一样摇来摇去。女儿则半眯着眼睛,品麻地享受着众星捧月的待遇,白嫩的脸蛋时不时地随着嘴巴蠕动一下,叼在嘴里的奶嘴便冒出几个泡泡,“福福福”地闯入倒置的玻璃奶瓶瓶底与“爱他美”奶粉兑的奶水之间的空隙里。

去!连吐出的奶泡都和主人一样肆无忌惮地炫耀着幸福的滋味!

阿明便想起自己童年的一些记忆碎片来,他不记得是否有过如此品麻的用膳时光,毕竟那时的他还没什么记忆的能力,但潜意识里总觉得自己的童年更多的是安静与孤独、辛苦与忍耐,这让他更加珍惜现在的静好岁月。想着想着,脑子便抽了,脱口说道:“这娃不敢太幸福咧,得吃些苦。”

闹哄哄的气氛瞬间凝固了,脾气火暴的岳父转过头来,沉声反问:“就这么碎奶(读轻声,的)娃,你打划(方言,打算)叫偓(方言,指前文的娃,他)吃啥苦哩?!”

本是目瞪口呆的众人闻声哄笑。讪笑的阿明自觉无言以对,便想抱抱娃,转移一下尴尬。

没想啥话不懂的碎家伙气大得很!一看阿明走近,竟睁圆了眼睛,使劲甩着稚嫩的小胳膊“哼”了声,转过身去,留给他一个无情的背影。

看着阿明的郁闷样,连岳父都哈哈大笑了。无可奈何的阿明在内心哀叹一声,都怪自己把这个碎家伙看得太金贵了——听人说出生不久的娃不能随意乱抱,得把身体和头护好,要不然就长偏了。阿明抱碎家伙的时候就特别紧张,比抱着一颗厚重滚烫的炮弹还要紧张,不一会儿就浑身冒汗了。娃当然感觉不舒服,所以一见他过来抱就不爽了——这都已经形成条件反射了。

等到阿明可以自如地单凭右臂托着娃原地转圈时,娃已经两岁左右了。那时,周末一回他们那建筑面积一百零一平方米的小家,阿明的心思便几乎全扑在了娃的身上。娃的小名叫欢欢,但阿明喜欢叫娃“宝宝”。没有原因,就是喜欢。

“宝宝!爸爸抱一下。”

欢欢便张开双臂歪歪扭扭地向他奔去。

“宝宝!转一圈儿?”

欢欢笑一笑,眨巴眨巴眼睛,偶或点点头,便被托着她的臂弯的阿明带着原地转起了圈。转圈的欢欢就像妥妥地长在阿明的臂弯里一样安之若素。轻快的动作带起一阵窸窣的摩擦空气声。

“宝宝!歇一会儿?”

欢欢却不管已经转得满头大汗的阿明,吃力地发出简短的指令:

“转。”

“……好吧,那就再转一圈。宝宝别乱动。”又转了一圈的阿明看欢欢仍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便急忙说道,“好了宝宝,咱们不转了,飞一个!”

兴致又起的欢欢被阿明双手托腰,疾速举过头顶,举到最高,听到阿明发出一声“哦”的欢呼,便手舞足蹈,报以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旋即又被疾速托到几乎触及地板处。然后再被举到最高……如此这般,一连循环往复“飞”了十余次,生怕溜手、全神贯注的阿明这才放开了欢欢。一旁的阿慧嗔怪地笑着埋怨:“你这么哄娃,叫人家还咋哄哩嘛!”

阿明心里一惊,说不惯娃不惯娃,这般宠法,以后又怎能不惯?!但他一周顶多也就周末才回一次家,一见到娃当然要情不自禁地宠一宠了,似乎连理智也起不到什么克制的作用了。看来,娇生惯养的孩子背后都有着情不自禁、爱不忍责的父母的影子。阿明喃喃地呓语:“看来,等娃大一点了,得给她进行军事化训练。”

乐不可支的阿慧接口道:“好!咱以后就把娃训练成美少女小战士!”

阿慧的小姑听了这话却嗤之以鼻:“阿明!姑今日就把话撂到制搭(方言,这儿):等欢欢长到七八岁了,我看你咋么对欢欢进行军事化训练!”

阿明梗着脖子回答:“你放心,没问题!”说完,便继续宠起了欢欢。

那时的欢欢倒也不负阿明的一片宠溺,黏得阿明什么都快干不成了。阿明想看会儿书,欢欢便来扯他的书页;阿明擦个鼻涕,欢欢便捡起阿明擦着鼻涕的纸往自个的小嘴巴里塞;阿明要上厕所,欢欢便要阿明抱着她上;阿明要上班,欢欢便隔着门槛扯着他的衣角哭个梨花带雨……

阿明便含着泪走出小区大门,擦干泪登上接他们回单位的通勤车,忍着泪走下停到单位的通勤车……

整个晚上,躺在单位冰凉如水的单人硬板床上,哪怕在睡梦里,阿明都沉浸在歉疚之中。儿女的成长,太需要父母的陪伴了;而作为父亲的他又如何能够放下工作?!当然,这歉疚里也蕴含着他童年的些许酸涩。阿明模糊地记得,农忙时节,还没上小学的他,曾带着比他还小两岁的妹妹,从六里外的外婆家趁外婆不备,偷跑着要穿过三里多长的庄稼地中间静得可怕、硬得硌脚的小路回家找顾不上照看他们的爸爸妈妈。要不是及时发现他们不见的外婆把一双三寸金莲的潜能挖掘到了极致招呼了半条巷的乡亲们四下寻找并在村口及时找到了他们……越是辗转反侧,便越发自觉酸涩;越发自觉酸涩,便越是感觉歉疚;越是感觉歉疚,便越发想要宠溺!

时光如白驹过隙。就这么宠着宠着,欢欢便八岁半了,阿明怀疑,要不是欢欢已经懂了点事儿的话,见天就会骑上他的脖子撒野。

这不!欢欢放学一回家,常常挑衅地瞪着阿明:“我讨厌爸爸,我喜欢妈妈!我讨厌爸爸,我喜欢妈妈!……”

看着欢欢嬉皮笑脸的样子,阿明内心一阵抽搐:长得倒挺像自己的,怎么就这么欠抽呢!但他还真就发不下狠来抽娃。

起初,一听到这话,阿明便黑着脸,瞪着眼,气得不理欢欢,但没过一会儿便又忍不住贱兮兮地为欢欢忙前忙后忙得不亦乐乎了。原本还有些紧张的阿慧便放下心来。阿明心想,原来,父母对子女的爱真可以这般无怨无悔,无原则无底线!

接着,在经受了一段时间这种地狱般的磨练之后,阿明便对这句话置若罔闻了。阿慧则笑嘻嘻地问阿明:“诶,还对欢欢实不实行你的军事化训练了?”

阿明咧咧嘴巴:“行咧,我都自主咧,还实行啥军事化训练哩么!”

阿慧故作担心:“我就想知道,那小姑问你你咋说呢?”

阿明摇头晃脑:“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切!”

然后,阿明不等欢欢说下去便会截住欢欢的话头说:“爸爸知道,你讨厌爸爸,喜欢妈妈,对不对?”

阿慧愕然而笑。

欢欢反应过来后便不可思议地拾起了阿明和阿慧的牙慧:“这咋都学会抢答了?”

最后,当欢欢再这么说的时候,阿明会好整以暇地等欢欢说完,然后笑着反驳:“爸爸只听见你说什么——,我讨厌,爸爸我喜欢,妈妈我讨厌……”

阿慧就看着欢欢幸灾乐祸地笑。欢欢却不依了,挥舞起小拳头试图恐吓阿明:“Oh no!不是这样子的。”

看阿明依然乐不可支,欢欢眼珠一转,笑着说道:“那我就说‘讨厌爸爸,喜欢妈妈!讨厌爸爸,喜欢妈妈’,这下没问题了吧?!呀——嘎嘎嘎嘎……”

看着欢欢抡胳膊扭屁股尽情得瑟的样子,简直就像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一群臭屁的小黄鸭。不忿的阿明略作思索,然后笑了:“哦!原来你说的是‘讨厌!爸爸喜欢,妈妈讨厌!爸爸喜欢’……”

无计可施的欢欢“啊”地一吼,打断了阿明的话语,噘嘴扭头走开。

阿明的声音从身后飘来:“好啦好啦,不闹了。吼爸爸可不对!爸爸就当你说的是‘讨厌!爸爸喜欢妈妈。讨厌!爸爸喜欢妈妈’……”

阿慧瞪起阿明来。欢欢哈哈大笑而去,没一会儿工夫,又拿着语文作业凑了过来:“爸爸,这道题咋做?”

“欢欢小朋友,请问,你能不能说得礼貌一点?”

欢欢不好意思地调整表情:“……爸爸,请你帮我看一下,这道题应该怎么做。”

阿明板出一副余怒未息的样子:“你不是讨厌爸爸吗?问你妈妈去!”

被吓住的欢欢怯懦地噘嘴看向正在批改作业的阿慧。头大的阿慧眼珠一转,悄悄咬起了欢欢的耳朵:“没事,给你爸爸撒撒娇就好了。”

欢欢扑哧一笑,扭扭捏捏看向阿明:“哎呀——,爸爸,我不讨厌爸爸的。刚才那是在跟你开玩笑呢。我喜欢爸爸!”

“那,还吼爸爸吗?”

“不了不了,不吼了。”

极易满足的阿明内心一阵舒爽,伸出手来:“那,给爸爸看看你的作业。”

欢欢“嗖”地一声双手“呈”上优化设计,愣是给阿明营造了一种上书帝王的感觉。阿明不动声色看着欢欢问道:“哪儿有问题?”

欢欢赶紧凑到跟前,指着属于阅读黄金屋部分的第六题第二小题,看向阿明说道:“就是这一题——你能用几个词语来形容一下青头吗?”

“别急,让爸爸先看一下。”阿明收敛心神,抓紧浏览起第六题课内阅读我最棒的题干来:

青头又跳到牛身上,隔着肚皮和红头说话:“红头!不要怕,你会出来的!我听说,牛肚子里一共有四个胃,前三个胃是贮藏食物的,只有第四个胃才是管消化的!”

“可是,你说这些对我有什么用呢?”红头悲哀地说。

“当然有用,等一会儿,牛休息的时候,它要把刚才吞下去的草重新送回到嘴里,然后细嚼烂咽……你是勇敢的蟋蟀,你一定能出来!”“谢谢你!”红头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了。它咬着牙不让自己失去知觉。

红头在牛肚子里随着草一起运动着。从第一个胃走到第二个胃,又从第二个胃来到了牛嘴里。终于,红头又看见了光明。可是它已经一动也不能动了。

这时,青头爬到了牛鼻子上,用它的身体在牛鼻孔里蹭来蹭去。

“阿嚏!”牛大吼一声。红头随着一团草一下子给喷了出来……

阿明边读边问欢欢:“你们学的这一课叫什么名字?”

“在牛肚子里旅行。”

“讲的是什么?”

欢欢费力地总结着,磕磕巴巴地说:“讲的故事是……牛把红头吃了,青头……鼓励红头,帮它逃了出来。”

阿明边看边听,尽快弄明白了故事的大致内容,抬头问欢欢:“那你觉得应该用哪几个词语形容青头呢?”

“我觉得……”欢欢在课文选段里边指边试探着说,“助人为乐……爱动脑筋……勇敢?”

阿明耐心地看着欢欢连指带说。欢欢指着“红头!不要怕,你会出来的”时说的是助人为乐;指着“我听说,牛肚子里一共有四个胃,前三个胃是贮藏食物的,只有第四个胃才是管消化的”时说的是爱动脑筋;指着“青头爬到了牛鼻子上,用它的身体在牛鼻孔里蹭来蹭去”时说的是勇敢。

没什么大问题!阿明心下笃定,对欢欢说:“宝宝,爸爸觉得你说的基本上正确。但有几个问题爸爸想再问问你。”

然后,他指着欢欢刚才指过的句子“我听说,牛肚子里一共有四个胃,前三个胃是贮藏食物的,只有第四个胃才是管消化的”问欢欢:“从这句话来看,青头还没有给红头出什么主意,只是想到了它所知道的相关知识。那这还不能完全说明它爱动脑筋,但可以看出它有知识,或者说有学识吧?”

看到欢欢不由自主地点着头,阿明又问:“那你试着再找找,看有没有能够更好地体现出青头爱动脑筋的地方?”

欢欢重新认真找起来。不一会儿,便欣喜地指着“等一会儿,牛休息的时候,它要把刚才吞下去的草重新送回到嘴里,然后细嚼烂咽”这句话给阿明看。

阿明很高兴,但还不满足:“很好!你看还能不能再找到其他的句子?”

欢欢有些难以置信,但还是依言找起来。少顷,她皱着眉头迟疑地指向“这时,青头爬到了牛鼻子上,用它的身体在牛鼻孔里蹭来蹭去”这句话。

阿明反问道:“刚才你不是说这句话体现了青头的勇敢吗?”

欢欢语塞,犹豫地缩回手指。

阿明笑着说:“那你刚才怎么认为这句话能体现出它爱动脑筋的呢?”

欢欢吞吞吐吐地说:“我就觉得……青头要……先想出……爬牛鼻子这个主意……然后才能这么做。”

阿明大声肯定:“别犹豫!你说得没错,这句话确实也能体现出青头的爱动脑筋,或者说机智吧。所以,通过这句话,你是不是能够发现,同样一句话,也许能体现出不止一种性格特征?”

欢欢豁然点头。

阿明欣慰地继续道:“记住这一点,以后就不会感到奇怪了。还有,你刚才说了个‘助人为乐’。可是,青头和红头,是人吗?”

“啊?”欢欢笑了。

“或许说助蟋蟀为乐、助友为乐更合适一些。其实也没什么,这不算什么大问题。还有,你看这句话。”阿明指向“你是勇敢的蟋蟀,你一定能出来”这句话继续说道,“好好想想,它能体现出青头的什么特点?”

“嗯?”欢欢想了一会儿便说,“说明它……它很会安慰人,啊不是,是很会安慰它的朋友。”

阿明满意颔首:“那能不能说很会‘鼓励’它的朋友?”

欢欢两眼放光地看向阿明:“这个词更好!”

“咱们再看,第一句话‘红头!不要怕,你会出来的’,青头让红头不要怕,那它怕不怕呢?”

“它肯定不怕呀!”

“那这能不能说明青头面对危险比较沉着……”

“冷静!”

“Yes!虽然爸爸没看你们的作业答案,但感觉你说得已经很好了。主观题,也不必强求一定要和标准答案一字不差,意思对了就可以了。明天上课注意听老师讲,比较一下老师讲的和咱们想的有什么不同,哪个更好。”阿明把优化设计递给欢欢,“好了,继续做你的作业去吧。”

得到爸爸的肯定,欢欢对答好这一道题有了底气,美滋滋地说了句“爸爸真好”,雄赳赳地继续做作业去了。

还不到十秒钟,阿明便听到一声“哎呀”,再也不能四平八稳地歇息了,心中哀叹了一声“女儿不大,家中不靖”,便急忙起身走进次卧,看向正坐在坐得正实木儿童学习桌旁做作业的欢欢。欢欢正拿橡皮大张旗鼓地擦着优化设计上的错误之处,橡皮摩擦书页发出让阿明肉疼的沙沙声。她竟毫不吝惜自己无穷无尽的气力!阿明腹诽地想着,很替书页的命运担心,正想开口说点什么,欢欢已经发现他走了进来,便笑着对他说:“我刚才不小心把‘智’字写错了,准备擦掉重写。”

阿明克制住自己继续靠近的动作:“知错能改就好。不过——”

欢欢抬头看他,他便继续说道:“擦拭没错,但要轻点啊。”

欢欢吐吐舌头,边把错处抬高以让阿明看见边说:“没事儿的,没擦坏。”

阿明深深看了欢欢一眼,说了句“那好,继续”,便要退出卧室。欢欢忽然“诶”了声,喊起了阿明:“爸爸!”

阿明止步回头,轻声问道:“嗯?怎么了?你说。”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阿明忍住内心的不耐,抬手示意欢欢发问。

欢欢一脸贼笑地问阿明:“就是——你小时候用过这么漂亮的橡皮吗?”

阿明看向欢欢向他扬起的得瑟的手指,指间是一块粉红色立方体形状的橡皮。阿明知道,这块橡皮带着一股淡淡的清香,因为昨天欢欢放学以后他刚买给欢欢时,欣喜的欢欢便让他闻过。阿明撇撇嘴,答道:“没有。”

欢欢来劲了,接着问道:“那你小时候用的是什么样的橡皮呀?”

此时的阿明根本不想逗欢欢,因为欢欢还有一些作业要继续做,做完作业还得练四十五分钟的古筝,然后才能整理书包,洗漱睡觉。按照欢欢以往的磨叽程度,整理书包和洗漱上床得耗够半个小时才会罢休。阿明一直想让欢欢在九点到九点半之间上床睡觉,但老是事与愿违。碎家伙一点也不操心时间问题。她那哪是什么不操心!她是巴不得耗到十点多再睡!但阿明得努力,即便屡败,仍要屡战!他不忍立马提高音量,但却加快了语速:“记不得了,反正没什么香味,比你们现在用的要土上很多。但爸爸会珍惜地把它用到比花生粒还小、实在不能再用时才扔掉。好了,先别再问了,抓紧时间做作业吧!”

说完话,阿明决定不再理会正自眉飞色舞的欢欢,在欢欢的欲言又止中迅速退向次卧门口。他用右手轻握门把手,快速把门拉近门框,然后轻轻将门把手转到最底,用食指抵住门把手转轴向上用力,小心地将门彻底拉进门框,再把门用力抵实门框,将门把手匀速地缓缓还原到水平位置,最后松开手。门无声地关好了。他咬牙切齿地轻声嘟囔了一句:“身在福中太得瑟。”

阿慧一边批改作业一边揶揄:“哟,看来还得进行军事化训练呀!”

阿明给自己兑了半杯开水,边喝边说:“要不是她现在空闲时间太少,我还真想训练训练她。”

阿慧头也不抬地打击他:“你就吹吧你。反正我是看透了,你也就是嘴上说说而已,怎么的也不舍得去做。”

阿明本想义正辞严地驳斥几句,却还是被阿慧的一语中的攻击得泄了气,扑地一声笑了出来:“这也得你配合才行,光我一个人狠心哪行!”然后便不着痕迹地向组装的普通台式电脑边去也。

阿慧却没打算轻易放过他:“现在都到啥年代了,别老想着让娃吃你曾经吃过的那些苦啦。”

阿明一边开着电脑,一边无奈地辩解道:“不管到什么年代,艰苦朴素、勤俭节约都不会过时!”

阿慧还是一如既往地不以为然:“行啦行啦。那我问你,你现在穿袜子还会‘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吗?”

阿明顿感气结,心中一阵腹诽和后悔,还不是被你的‘小资情调’给带坏了么!但嘴上依然毫不示弱:“但至少可以做到把袜子穿破了再扔吧?!”

阿慧回答:“那没问题呀,现在娃也是穿破了才扔的。”

“袜子确实没说的了。那草稿本是不是也可以节约着用?也不用像我小时候那样一行当三四行用吧,起码正面用完了接着用背面也行呀!”

“行了,我得专心改作业了。”见势不妙的阿慧总会及时转移话题。

不能乘胜追击的感觉的确不爽,但阿明还是努力让自己沉浸到电脑屏幕上来——钉钉群、微信群指不定什么时候便会蹦出学校或者班级的通知来。误了欢欢的事情或者作业可就不好了,所以他得随时留意。把几个群挨个看了一遍,没发现什么有营养的消息,阿明很满意。没营养就是好消息。接着便点开360安全浏览器,追他最近看的一本网络小说《天唐锦绣》。还没看几眼呢,心里却没来由地继续郁闷起来,时代变化咋就这么快呢?当年一疙瘩牛粪掉到路上,人们都会抢着去捡,好给地里多上些肥;而今,就算是一疙瘩牛肉,只要口味有些不合适,都会有人当垃圾扔掉……这还真是欲壑难填呀!

阿明正自胡想着,次卧的门呼地一声打开了。拿着优化设计的欢欢风风火火地说:“哈哈!语文作业做完啦!接下来再做一下平板作业,今天的作业就全做完啦!”

阿明品麻地赞了句:“嗯,不错。”

阿慧放下笔扭过身子对欢欢说:“宝宝真棒。来,给妈妈抱一下。”

欢欢欣喜地依偎进阿慧的怀抱。阿慧“啵”地一声亲了一下欢欢的脸蛋,双手托着她的胳肢窝,亲昵地看着她说:“好的,继续做作业去吧。宝宝加油!”

腆笑的欢欢离开阿慧的怀抱,拿起他们智慧班人手一台的优学派,向卧室走去。阿明期待地说了句:“宝宝,给爸爸也抱一下嘛。”

走到卧室门口的欢欢调皮地噘起了嘴巴:“就不给爸爸抱!”

阿明在阿慧鄙夷的笑声里呲起了牙,作势起身:“嗯?!还敢不给爸爸抱!爸爸看你是幸福得过头了吧!”

“哼!就不给你抱!”欢欢不为所动,忽然反问道,“爸爸,你小时候幸福吗?”

“幸福?”阿明失神地喃喃着,“当然没你现在这么幸福喽。”

“呀——嘎嘎嘎嘎!”欢欢发出一阵鸭叫,不理失神的阿明,志得意满地做平板作业去了。

幸福?阿明关了电脑屏幕,起身走向阳台。看着窗外拔地而起、蔚然成势的楼林和楼林外苍黑如黛的南山,思绪似乎被南山带入苍黑的过去了。

他又回到了童年,回到了家乡。面前是那两扇比他还大两岁的破锣嗓子的灰黄色柴门。放学回家的他推门而入,张口喊道:“妈!大!”

正在做饭的妈妈“哦”地应了一声,对他说:“阿明,你回来咧。你大还在地里哩,大概快回来咧。”

边头舍(方言,读shà,房间。边头舍即一排厦房里离家门最近的一个房间)里传来阿明的妹妹阿琼的喊声:“哥!”

阿明“哦”了一声,走进边头舍,在桌子上放下用五颜六色的旧布片缝缀的书包,边掏作业边对妈妈说:“那等我大回来再吃饭吧,我带阿琼先做作业。”然后对刚回家不久、已经开始做作业的阿琼说道:“继续抓紧做作业。”

阿明在三年级上学,阿琼比阿明低两级。阿琼听话地跟阿明分别坐在硬梆梆老硌人屁股的长条凳两边,就着高脚方桌继续做起了作业。

桌凳都是木质的。桌子刷了暗红色的漆,比较平滑。凳子是黑白黄褐错杂的颜色,那是木材的本色,没有刷漆。凳面有些微的起伏,因为人坐久了的缘故,也还算光滑。

一个小巧蒙尘发黄的灯泡悬吊在房间正中的横梁上,此时并未打开。如果天黑下来,打开灯泡,你会发现灯泡总在扑闪着白光,一亮一暗,一亮一暗,不一会儿就会晃得人眼睛发酸。

兄妹俩这会儿都拿着铅笔。旁边放着一把破旧的黑色铅笔刀,像美工刀的那种铅笔刀,自然没法和他给欢欢买的得力手摇学生用多功能钻刨旋绞削笔器相比——后者花了二十块钱。但兄妹俩浑不在乎,因为同学们用的铅笔刀都差不多,没什么可挑的。

阿明时而皱眉苦思,时而运笔如飞。阿琼偶尔会问阿明一些问题,阿明总能较好地解答。兄妹二人都不说闲话,因为做作业的时间主要集中在短暂的饭前。如果这段时间做不完,那就要等到睡前趴在电灯或者煤油灯下继续去做了。正常情况下,阿明在饭前就做完作业了。

吱呀一声,如同撕裂了干涩的嗓子一般,柴门开了。阿明、阿琼不用问就知道是他们的大回来咧,因为他们听到了那悠长而熟悉的歌声:“几度风雨,几度春秋,风霜雪雨博激流……”

阿明、阿琼不约而同地顿了顿笔,大喊着:“大——!”

“哦——!”阿明的大应了声,把锄头放到屋檐下,用力跺了几下脚,大喊了声:“琼琼!”

正在做饭的阿明的妈听见了,在厨房里大喊一声:“明明!回来了就赶紧洗手,准备端饭!”

没错!阿明、阿琼都没吭声。因为阿明的大就是这么叫阿明的妈的,阿琼的妈也是这么叫阿琼的大的。一家人都习惯了,习惯了就好。

阿明的妈叫有勤,阿明的大叫乐强。这时的乐强已经“噢”了一声,回应了有勤的安顿,走进了边头舍。他一边笑着问阿明、阿琼作业做得咋样了,一边拿起脸盆出去接水。阿明、阿琼一边回答“快做完咧”,一边继续做作业。等乐强洗了手脸,他们就得吃饭了。

其实阿明完全不用紧张的。一来他的作业确实快做完了,二来就算没做完,乐强和有勤也不会苛责什么。乐强和有勤是从来不会在学习上苛责阿明的,因为阿明一直学得不错,实在没什么好苛责的。当然,他们也不会帮助阿明答疑解难,因为阿明自己总能解决几乎所有的作业问题。退一步说,就算解决不了,阿明也不会去问既忙碌又茫然的乐强和有勤。他如果实在想不明白,就会把问题留到第二天。第二天,在学校里,老师会逐题讲解作业。

阿明之所以紧张,只不过是想着如果能快点做完作业的话,吃完饭就可以背起包袱、拿起镰刀、叫上他的同学阿争、阿宏一起去割猪草了。

割猪草!那是多么遥远的记忆、又是怎样一种滋味呢?!什么灰菜、荠菜、猪草、牛筋草、马唐草、鹅肠草、天絮菇、狗尾巴草……有些猪草的名字他都忘到爪哇国去了,但却怎么也生不出自叹命苦的伤感,反而愈来愈觉亲切温馨。难道岁月真的是一壶老酒,可以让久远的艰难苦痛渐渐发酵成心头的酒香?!

阿明家的包袱是灰色的。灰色的包袱是用白色的烂蛇皮袋子改装的,包袱口部包扎了一圈蓝黑色的布条。制成包袱的蛇皮袋子大都是化肥袋子,充斥着小如绿豆、大如花生粒的破洞,破洞边间或吊着些长短不一的塑料絮絮。布条的本色是蓝色,只因用的时间长了,从来不洗,吸收了很多草垢污渍才间杂了些许黑色。

阿明家的镰刀的木把长约四十公分,较直,横截面近似圆形,尾端略有开裂,拿着不是特别称手,但凑和着用惯了也就没什么不适了。刀片是月牙形的,长十多公分,宽三公分左右。刀身除了接近刀口的内缘泛着白色的亮光外,余部皆呈黑色,黑色中散布着不规则的黄色泥点和绿色草渣。如果将刀身凑到鼻尖,没准还能闻到些许泥土与草汁的清香。

饭后,阿明便背着包袱、拿起镰刀,出门叫阿争、阿宏一起割猪草去了。阿琼则继续在家做剩下的作业,做完作业还要帮有勤干些家务。

阿争、阿宏和阿明住在同一条巷子里,相距不远。阿明从自家走到阿争家只须不到一分钟的时间,走到阿宏家要用将近两分钟的时间。一般情况下,他们仨里先吃完饭的叫另外俩人。今天阿明快了一点,他便先去阿宏家门口喊了一嗓子:“阿宏——割草去(方言读qi)咧!”

阿宏便隔着厚重的板门应了一声:“马上来!等一下!”

阿明听见阿宏放下碗筷的声音了,多么稀松平常的筷子碰碗沿的“叮”声、碗底碰案板的“咚”声,历经几十年岁月的发酵,似乎也散发出了天籁之美,直让阿宏的眼角湿润起来!是那时清苦的岁月的纯美吧!阿明的思绪中断了一下,微微仰头,让眼角的湿润渗入眼底,轻轻闭上眼睛,微微吁了口气,继续看向悠远的南山。

阿宏家偏西,阿明家偏东,阿争家在两家中间。割草要去东边的山沟和旷野。阿明和走出来的阿宏一起叫了阿争,向东头巷口走去。出了巷口,沿三米多宽的水平土路曲里拐弯走上半里左右,就到了山沟边。再走上半里左右,就走到一个山路口跟前了。要是去旷野,还得再沿着山边的水平土路走上两里多路。旷野虽远,胜在草多,好割、安全。但他们喜欢去山沟里割草。山沟里虽然危险了些,可走惯山路的他们根本不怵,关键是山沟里好逮灌灌牛(方言,指蜗牛)……

“爸爸!”欢欢欢快的声音在次卧门外以四两拨千斤之势把他的思绪从南山的悠远中拉了回来,“你小时候用过这么漂亮的平板没有?”

阿明恋恋不舍地回头,对着欢欢龇牙咧嘴,怒道:“嗯?你竟敢明知故问!小兔崽子活腻了是吧?”

阿明的怒是有缘由的。欢欢知道他小时候没用过电脑。他还记得斗大的字不识几个的妈妈在他考上大学后,背着他激动地问人借钱,试图为他买一台电脑,以免他进了大学不会用电脑被同学笑话。结果非但没借着钱,还被人家厌烦地请出了家门。那还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啊。后来,脸现皱纹的妈妈看到他家里的两台电脑,也不免慨叹道:“没想到,我娃家里现在也有了两台电脑咧,再也不用在意别人不给我娃用咧。”说着说着,便落下泪来……这段往事,阿明一直深埋在心底,从未对欢欢说过。

“哈哈哈哈。”摇头晃脑的欢欢浑不在意他的怒火中烧,“我小时候有平板,我小时候有平板……”

阿明边向欢欢逼近边恶狠狠地质问:“作业做完了没有?”

欢欢边把平板往漂亮的粉色防水平板包里装一边把屁股对向阿明肆无忌惮地左右摇摆:“做完了,啦啦啦啦。”

仍在批改作业的阿慧忍俊不禁地添油加醋:“阿明呀,你女这分明是在赤裸裸地挑衅你呀。”

阿明从沙发上顺手抄起阿慧早已弃如敝屣的榉木按摩棒气势汹汹地冲向欢欢:“先打二十大板再说!”

欢欢瞬间没了张狂,没头苍蝇般满屋子上窜下跳。先是跑到阿慧跟前抓胳膊抱腿,免不了被阿明掐肩膀敲屁股一阵惩罚;继而跑进次卧一跃而起趴到床上,舵鸟一般把头埋向被子里,一只拖鞋都被甩飞到客厅的木地板上头上脚下地颤栗不已,身后仍然传来越来越近的嘿嘿狞笑声;最终翻身而起,赤脚下床,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一边嘿、嘿地发声打气,一边舞动双臂抢夺阿明手中的按摩棒。

阿明压下怒火,生怕乱斗间按摩棒伤了欢欢,便说了声:“不用按摩棒了,按摩棒危险!”把按摩棒小心地甩到床上,拉着欢欢的双手退到客厅里,俩人便抡胳膊甩袖子嘿嘿哈嘿地缠斗了一阵,直到欢欢气喘吁吁地坐到地板上耍赖要阿明把她拉起来为止。

阿明一边小心地握紧欢欢的双手拉她起来,一边关心地问她:“出汗了?”

“嗯。”欢欢点头笑答,“出了一点,没事儿。”

“好了,再不能拿别人的痛苦给自己找乐子了。作业做完就抓紧时间练古筝吧。”

欢欢终于被拉了起来,站直了噘嘴抱怨:“哼!又没时间玩了!”

看着欢欢垂头丧气的样子,阿明笑了:“知足吧你!爸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放学哪有时间去玩,有时间就要割猪草!”

“割猪草?”欢欢扑闪着眼睛问,“猪吃什么草?”

“猪吃——当然是猪草了。”阿明笑了。

“啊?猪吃猪草,好像也没错呀。那,猪草长什么样子呀?”欢欢好奇地问。

“想知道?”

“嗯!”欢欢点头。

“想知道就好好练古筝,练完古筝问你妈。说实话,爸爸都快忘了猪草长什么样子了。”

“哼!你就是不想告诉我!”欢欢跺了跺脚,扭头走向次卧,“成天就知道古筝!古筝!除了练古筝就没别的了是吧!”

阿明无奈:“你呀……爸爸小时候要是有条件练古筝还巴不得天天猛练呢!谁愿意去割猪草?真是的,身在福中不知福!”说着话,阿明心头便豁然一惊,当年的生活是温馨,但如果还能回去,现在的他也不会回去了。无它,需求不同了,当年的条件如何满足他现在的需求?!单单考虑娃的成长,便无法割舍现在头顶灰暗的星空、脚下污染的大地、家中局促的空间、外边复杂的危险……世道之进,不可逆转呀。

“福什么福!我一点都不幸福!哼!”欢欢不服地反驳着,把失神的阿明驳回了现实。

阿明摇摇头:“所以说,人还是得吃点苦,要不然就不知道福,更不会珍惜福。”

“人家娃在玩,我在弹古筝!我已经够苦的了!”欢欢干脆扑开双臂,上身趴在古筝筝弦上。

阿明深吸一口气:“这样吧,你先弹。回头爸爸给你讲一下爸爸小时候割猪草的故事,你就知道什么叫真正的苦了。”

欢欢坐直了身体:“那你现在给我讲!”

阿明拿出手机,打开屏幕,看了下时间,说道:“现在爸爸只能给你讲几分钟,要不然你就睡得更晚了。”

“哎呀,讲一下嘛,就讲五分钟,就五分钟嘛!”欢欢迫不及待地说着。

“好吧。”阿明只得答应,开始设置手机闹钟,“那就讲五分钟。闹钟一响,马上弹筝!”

欢欢点头同意。阿明便讲了起来,人也仿佛回到了山间的那条羊肠小道上:

“宝宝,你知道吗?爸爸那时候放学一回家,就会抓紧时间写作业,因为离吃饭时间不远了,更因为吃完饭就要干活,比如割猪草。饭前没做完的作业,就只能等割完猪草回家再做,但那时候天就黑下来了,要在灯底下做。”

“这没什么呀,我也经常在灯下做作业呀。”

“你现在是在孩视宝国家二A级led护眼台灯下,但爸爸那时候是在农村老式的电灯泡下……”

“那不一样吗?”

“那种老式的灯泡,瓦数,也就是度数不高,灯泡不亮,高高悬在顶咱们现在俩卧室大小的房间正中。因为那时农村电压老是不稳,所以灯光总是一亮一暗不停地闪烁着……”

“呀,那好美呀!”

“美什么美!在那种灯光下做作业,你的眼睛不一会儿就要发酸,时间再长了甚至会流泪——不是哭啊,是流泪。”

“哈哈哈哈,不是哭,是流泪?”

“你以为那是好玩吗?那时的农村还经常限电、停电。电一停,就得点煤油灯或者蜡烛了。那滋味,不光火苗闪烁得更厉害,还不停地冒着黑烟。烟熏火燎的,眼睛更想流泪了。眼看不清,心也烦乱,那种烦乱就像你有时因为要练古筝却不想去练反而发火的感觉。”

“啊?”

“你以为呢!所以还有什么心思在白天玩,在灯下做作业?!何况你一吃完饭就得割猪草去……”

“那姑姑也去吗?”

“你姑姑倒是去得少些。她有时候也会去,经常是和她的一帮同学姐妹们在一起。爸爸一般是和爸爸的那些同学兄弟们一起去。”

“去得少些,这还不错……”

“不错?你以为你姑姑不去就没事了?在家做作业、刷锅洗碗、干家务活,还能舒服了她?家家的娃都差不多,没几个能舒服的。”

“哎——”

“爸爸背着烂包袱,拿着旧镰刀,和爸爸的同学一起去山沟里割猪草。那山间的小路啊,基本上不过四十公分宽,窄的地方甚至还不到二十公分宽。七拐八弯,从平地一直通往沟涧底下……”

“沟涧是啥呀?”

“沟涧就是山沟里面最低的地方,光线最暗。从沟涧下看天,天只有沟口那么大。在山脊陡峭的地方,你会觉得整个山峰都要向你倒过来、压下来,可渗人了……”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就跟坐井观天一样,快说割猪草吧!”

“就在这样的羊肠小道上往下走。你的重心要往后倾,落在后脚上。前脚出脚时得脚尖往下绷着先着地,慢慢地,小心地。有时还得侧着身子试探着落脚。要等前脚踩实站稳了再换脚。一边是山崖,一边是山沟。边走边看,如果发现崖边或者沟边有什么草,只要是猪能吃的,人能安全割的,就顺便割下来。不好割的,就用手拔。不管是割还是拔,都得小心,人要侧身站稳,不能向着山沟用力。当然,最好是能找着一片野草较多、坡度平缓、比较安全的沟地,就像你和妈妈旅游时看到的梯田那样的沟地,那就能美美地割一阵猪草了。运气再好的话,一块沟地就能让你割够猪草。那猪都吃什么草呢?猪能吃的草就多了,其实爸爸小时候根本说不全那些草的名字,只记得有什么灰灰菜呀,地菜呀,这两样你都吃过。”

“啊?那些菜原来是给猪吃的?!”

“哈哈哈哈,那还真都是猪吃的,但人也能吃。那时的人是能吃就吃,总比没得吃好;现在的人是吃腻了大鱼大肉,反而喜欢吃这些原本猪吃的菜。你还别说,现在,这些野菜才是真正的绿色环保无公害的好菜,你想吃还不一定能吃着呢。

“还有猪草呀,牛筋草呀,狗尾巴草呀什么的。狗尾巴草咱们小区绿地里就有,这个你熟悉的。再就是一些不知名的草了,只要不是毒草就行了。反正割回家你爷爷还会再检查一下才给猪喂,发现什么毒草也会拿出来给爸爸认……”

“那毒草是什么草呀?”

“毒草不止一种。这么说吧,有一种毒草叫肿手花,一般长在荒地里、草坡上、田埂或者路边,爸爸老家的山沟里也经常见到。肿手花长得不高,最高只有三十公分左右。它的根茎是细长的,下边带点紫红色,上边是淡绿色的。叶子多是圆卵形的。花长在枝干顶上,很小,是黄色的。果实就像毛茸茸的小球。它的枝干会分泌一种白色汁液。如果你用手折断它的枝干碰到了这种白色汁液,手指就会发红发痛,甚至肿大,所以人们把它叫成‘肿手花’,一看到它就想躲开。假如你想彻底拔除它,那最好戴上手套再去拔。还好,这种草比较好认。因为是毒草,爸爸总怕被它给毒了,所以印象比较深,到现在还能准确认出它。”

“爸爸,那你的手有没有被肿手花毒过呀?”

“毒过的,那是在头几回拔它的时候。起初是不认识,后来是不小心。拔了它沾上白色汁液你就会知道,人们把它叫成‘肿手花’真是叫神了——你的手指真的会肿,又酸又痛,可难受了。回家以后,你爷爷又是让爸爸用肥皂水洗,又是用酒精给爸爸消毒,感觉也没多好的效果,痛苦总要自己慢慢熬过去的。好了,咱们先不说了,闹钟响了,赶紧先练古筝吧。”

欢欢意犹未尽,深吸了口气,在闹钟的铃音里乖乖地练古筝去了。她当然不知道,阿明心里正想着当时和同学们不但一起割着猪草,还在割猪草的同时捡着灌灌牛。割完猪草回到平地坐在沟沿上,在山风的吹拂下一人掏出一包灌灌牛,用灌灌牛矮圆锥形壳的锥顶互抵。至于灌灌牛们的感受,自从他们知道灌灌牛属于害虫以后,就再也没人去理会了。锥顶无恙者为胜,破碎者为败。直到抵完所有的灌灌牛壳,只留下一个锥顶无恙者,或者捡来的灌灌牛壳全军覆没。那个最后的锥顶无恙者,会被不可一世的胜者珍而重之地赐名收藏起来,因为那是当天的灌灌牛将军。从杨家将、呼家将、葫芦兄弟到齐天大圣,所有能想到的牛气冲天的名字都可以用。当然,所有“恩赐”的名字首先要承受的是败家的鄙夷不屑,这种鄙夷不屑会持续到翌日抵灌灌牛的战争……

阿明嘴角浮现出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来,心中想着,人哪,就算再苦再累,总还是会变着法子给自己找乐子调剂生活、调节心情的。或许,这就是人之所以为人的伟大之处吧。当年的他们会抵灌灌牛,现在的欢欢会故意和他斗嘴,忙碌的娇娇会见缝插针调侃他,而以前总是不苟言笑的他现在也会佯怒地恐吓欢欢……

婉转空灵的筝音从浮雕双凤朝阳图案的红色实木敦煌古筝的筝弦上响起。进入古筝练习状态的欢欢浑没了刚才的调皮捣蛋样,坐姿端正,神情专注,手指灵活。虽然要时不时地抬眼看看古筝教材上的曲谱或者老师发给家长们的练习视频,但眉目间投射出来的总是一股自信与坚毅。

阿明无声退出次卧,轻掩室门。转身与回过头来的阿慧相视一笑,默默走向电脑边。这一天,“神兽”就要按部就班地揭过了:练完古筝后整理书包、洗漱睡觉。总算神清气爽了!打开电脑屏幕,阿明想敲点什么,自我庆祝一下今天教养“神兽”的任务即将完美收官。他闭目乱按,再睁眼时,看到键盘敲出了一个词语,显示在占满屏幕的word文档页面中间:

幸福

幸福吗?

吃尽苦头的你自以为的幸福,在没吃够苦头的她看来却可能只是痛苦!苦不尽,甘不来。是否真要等到吃尽苦头,才能对现在不上不下的生活甘之如饴?!要不然为什么同是一直顽固地沉沦在人均国民收入线下的人,仍然有自觉幸福者?而有些起初白手起家、终至富甲天下的亿万富翁却还在撕心裂肺地哭喊着自己根本就不幸福呢?!

或许,那些亿万富翁并非没有吃尽苦头,只是忘了曾经的艰难困苦而已。但这和好了伤疤忘了疼又有什么区别?既然可以忘掉,还是没有吃尽!

如此说来,似乎真得吃尽苦中苦,方能安享福中福?

然而,这世上的苦,源源不断,谁又能真正吃尽呢?那么那些自觉幸福者,又为什么能自觉幸福呢?他们都是那些即便上了天堂也依然打算继续做乞丐的乞丐吗?没有理想,或者说没有向上的理想?这不是知足常乐吗,似乎也没什么不对呀?可那些原本在路上争抢牛糞的人如果现在继续在路上争抢牛糞,他们还会幸福吗?面对干净得连牛都见不到几头的路面,面对凡夫俗子们鄙夷的目光与嘲讽的言语,他们还能继续坚守争抢牛糞的初心吗?他们没有继续争抢牛糞,他们只是把不合口味的牛肉当作垃圾对待,这是忘却了曾经缺吃少穿的苦难,还是自信未来再也不会有缺吃少穿的苦难了?

这般看来,要想幸福,或许该有知足的心态,但前提是外界要有能够容纳这份知足心态的土壤;如果没有这种土壤,那就不光得有适度的理想,还得有理智的底线!而这底线,自然离不开对苦难的充分认知。仅仅有了对苦难的充分认知自是远远不够,但没有对苦难的充分认知却也万万不能。

想到这里,阿明又不自觉地冒出那个欠抽的念头来:这娃得是太过幸福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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