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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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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20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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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奇怨——陆游《钗头凤》词再探

 

陆游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爱国诗人。在南宋当时就有很大的名声,有“小李白”之称,与尤袤、杨万里、范成大并称,被视为“中兴之冠”。而在中国整个文学史上享有崇高地位,与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欧阳修、苏轼等齐名。他具有多方面文学才能,尤以诗的成就为最。

百年来,作为“爱国诗人”的陆游备人们的尊崇成为一代诗坛领袖。爱国主义是陆游诗歌的主导思想,主要表现在抗金杀敌的豪情和对敌人、卖国贼的仇恨,这类题材诗歌风格雄浑豪放,沉郁悲壮,最能反映爱国热情梁启超在其《读陆放翁集》中的评论:“诗界千年靡靡风,兵魂销尽国魂空。集中什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 深得陆游之精神,后人多为引用。


然而,一阕小词《钗头凤》(红酥手)却道出了亘古男儿一放翁的侠骨柔情,道出了铁骨铮铮的陆游,经历的一段刻骨铭心、感天动地的爱情悲剧。写得缠绵悱恻、哀婉凄绝。每每读来让人临风陨泪,声声肺腑,字字悲痛。千百年来,闻者无不为之扼腕,唏嘘不已。无情未必真豪杰,只是未到情深处。它展现了陆放翁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真豪杰”的另一面,同时也与他诗歌创作中始终贯穿的家国情怀达成更具人性化色彩的丰满统一,成为千古绝唱。


这首《钗头凤》(红酥手)虽仅寥寥数字,却牵出了陆游和唐琬一段满含血泪、刻骨铭心的爱情婚姻悲剧。作为一位慷慨激昂、雄浑奔放的爱国诗人,陆游的词创作与他厚重浩瀚的诗作比较起来,为数不多,显得微不足道。然而,正是这首《钗头凤》让人们不禁注意到被诗作成就掩盖的陆游词作,其思想艺术价值与独特的风格特色在陆游整个文学艺术创作中同样占有重要地位,堪称一曲爱情的“千古奇怨”!千百年来,无数后人为之感慨不已、追索不已。


首先,在艺术上它代表了陆游词创作风格重要的一面,极具独特的艺术价值。它所描述的爱情悲剧给词人的个人经历更增添了些许传奇色彩,对词人的内心世界和文学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在后来的五十余年里,陆游陆续写了多首有关唐琬的悼亡诗,其中就包括有名的《沈园二首》。其次,这首小小的《钗头凤》词在学术界引发的一系列相关研究,一直质疑、争议不断,直到今天仍然有多处争议未解。不能不说,堪称一篇奇作,值得我们去研究。


这里有必要从艺术辨析和学术考据两方面再来探讨一下。


一,陆游《钗头凤》词的来龙去脉及浅析。


陆游与唐琬的沈园情事最原始的记录见于三位宋人笔记,即陈鹄的《西塘集耆旧续闻》【1】、刘克庄的《后村诗话》【2】 以及周密的《齐东野语》【3】 从三人的记载能略窥这桩情事的梗概始末。陆游二十岁那年,娶唐琬为妻,婚后夫妻“伉俪相得”、“琴瑟甚和”,是一对情投意和的恩爱夫妻。然而好景不长,陆母对儿媳产生了厌恶感,逼迫陆游休弃唐氏。 在陆游百般劝谏、哀求而无效的情况下,二人终于被迫分离,唐氏改嫁“同郡宗子”赵士程,彼此之间也就音讯全无了。几年以后的一个春日,陆游在家乡山阴(今绍兴市)城南禹迹寺附近的沈园,与偕夫同游的唐氏邂逅相遇。唐氏安排酒肴,聊表对陆游的抚慰之情。陆游见人感事,心中感慨不已,遂乘醉吟赋这首词,信笔题于园壁之上。


《钗头凤》(红酥手)

陆游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初读这首词,我深深被这连迸而出、声情凄紧 恸不忍言的风格打动了,感慨于陆游这样一位在人生弥留之际都牵挂着国家统一的爱国英雄诗人居然有如此凄婉哀艳、孤绝细腻的文笔和那种发自肺腑、饱含血泪的情感表达。同时被词中流露出的真挚情感深深吸引,忍不住要去探究其中隐含的背后故事。


钗头凤,又名《折红英》“钗头凤”词调是据五代无名氏《撷芳词》改易而成。因《撷芳词》中原“都如梦何曾共。可怜孤似钗头凤”之取名《钗头凤》。游用“钗头凤”这一调大约有方面的意:一是指自唐氏仳离之后可怜孤似钗头凤二是指仳离之前的往事“都如梦”一样地倏然而逝,未能白老。②  这首词描述了词人与唐氏的这次相遇,表达了他们眷恋之深和相思之切,也抒发了词人怨恨愁苦而又难以言状的凄楚心情。


(一)词的上阕通过追忆往昔美满的爱情生活,感叹被迫离异的痛苦,分两层意思:


开头三句为上阕的第一层。回忆往昔与唐氏偕游沈园时的美好情景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虽说是回忆,但由于是填词,而不是写散文或回忆录之类,不可能把整个场面全部写下来,所以只选取一个场面来写,而这个场面,就只能选取一两个最富有代表性和特征性的情事细节来写了 。“ 红酥手”,不仅写出了唐氏为词人殷勤把盏时的美丽姿态,同时还有概括唐氏全人之美(包括她的内心美)的作用。然而,更重要的是,它具体而形象地表现出这对恩爱夫妻之间的柔情密意以及他们婚后生活的美满与幸福。第三句又为这幅春园夫妻把酒图勾勒出一个广阔而深远的背景,点明了他们是在共赏春色。而唐氏手臂的红润,酒的黄封以及柳色的碧绿,又使这幅图画有了明丽而又和谐的色彩感。


“东风恶”几句为第二层,写词人被迫与唐氏离异后的痛苦心情。刚才还春色如画、无限美好,到这里突然一转,激愤的感情如潮水一般冲开词人心灵的闸门,无可遏止地宣泄下来 。“东风恶”三字,一语双关,含蕴很丰富,是全词的关键所在,也是造成词人爱情悲剧的症结所在。本来,东风可以使大地复苏,给万物带来勃勃的生机,但是,当它太过太猛,狂吹乱扫的时候,也会破坏春容春态,落红满地的!下阕所云的“桃花落,闲池阁”,就正是它的“恶”带来的严重后果 。然而,它主要是一种象喻,象喻造成词人爱情悲剧的“恶”势力 。至于陆母是否也包含在内,答案应该是不能否认的,只是由于不便明言而又不能不言,才不得不以这种含蓄的方式表达出来。对于这个“恶”字的解释曾有不同看法:有人认为当“凶恶”、“恶毒”解,有人认为当以“甚”、“过”解。我赞同后一种解释:“东风恶”——“孕育万物的东风,她吹的太急、太过、太猛”。接下来下面一连三句,又进一步把词人怨恨“东风”的心理抒写了出来,并补足一个“恶”字:“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美满姻缘被迫拆散 ,恩爱夫妻被迫分离,使他们两人在感情上遭受巨大的折磨和痛苦,几年来的离别生活带给他们的只是满怀愁怨。这不正如烂漫的春花被无情的东风所摧残而凋谢飘零吗?接着 ,“错,错,错”,一连三个“错”字,连迸而出,感情极为沉痛。但这到底是谁错了呢?是对自己当初“ 不敢逆尊者意”而终“ 与妇诀”的否定吗?是对“尊者”的压迫行为的否定吗?是对不合理的婚姻制度的否定吗 ?词人没有明说,也不便于明说,这枚“千斤重的橄榄”(《红楼梦》语)留给了读者来噙,来品味。这一层虽直抒胸臆,激愤的感情如江河奔泻,一气贯注 ;但又不是一泻无余 ,其中“东风恶”和“错,错,错”几句就很有味外之味。


(二)词的下阕,由感慨往事回到现实,进一步抒写夫妻被迫离异的巨大哀痛,也分为两层。


前三句为第一层,写沈园重逢时唐氏的表现。“春如旧”承上片“满城春色”句而来,这又是此时相逢的背景。依然是从前那样的春日,但是,人却今非昔比了。以前的唐氏,肌肤是那样的红润,焕发着青春的活力;而如今的她 ,经过“东风”的无情摧残,憔悴了,消瘦了 。“人空瘦”句,虽说写的只是唐氏容颜方面的变化,但分明表现出“几年离索”给她带来的巨大痛苦 。象词人一样 ,她也为那“一怀愁绪”折磨着;象词人一样,她也是旧情不断,相思不舍啊!不然,怎么会消瘦呢?通过描写容颜形貌的变化来表现人物内心世界的变化,原是文学创作中的一种常用手法,但是瘦则瘦矣,何故又在其间加一个“空”字呢?“ 使君自有妇 ,罗敷亦有夫 。”(《古诗·陌上桑 》)从婚姻关系说,两人早已各不相干了,事已至此,不是白白为相思而折磨自己吗?著此一字,就把词人那种怜惜之情、抚慰之意、痛伤之感等等,全都表现了出来 。“ 泪痕”句通过刻画唐氏的表情动作,进一步表现出此次相逢时她的心情状态 。旧园重逢,念及往事,她能不哭、能不泪流满面吗?但词人没直接写泪流满面,而是用了白描的手法,写她“泪痕红浥鲛绡透”,显得更委婉 ,更沉着,也更形象,更感人。而一个“透”字,不仅见其流泪之多,亦见其伤心之甚。上阕第二层写词人自己,用了直抒胸臆的手法;这里写唐氏时却改变了手法,只写她容颜体态的变化和她痛苦的心情,由于这一层所写的都是词人眼中所见,因此又具有了“一时双情俱至”的艺术效果。可见词人,不仅深于情,而且深于言。


词的最后几句,是下阕的第二层,写词人与唐氏相遇以后的痛苦心情 “桃花落”两句与上片的“东风恶”句前后照应,又突出写景虽是写景,但同时也隐含出人事。不是么?桃花凋谢,园林冷落,这只是物事的变化,而人事的变化却更甚于物事的变化。象桃花一样美丽姣好的唐氏,不是也被无情的“东风”摧残折磨得憔悴消瘦了么?词人自己的心境,不也象“闲池阁”一样凄寂冷落么?一笔而兼有二意,很巧妙,也很自然 。下面又转入直接赋情:“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这两句虽只寥寥八字 ,却很能表现出词人自己内心的痛苦之情 。虽说自己情如山石,痴心不改,但是,这样一片赤诚的心意,又如何表达呢?明明在爱,却又不能去爱;明明不能去爱,却又割不断这爱缕情丝。刹那间,有爱,有恨,有痛,有怨,再加上看到唐氏憔悴的容颜和悲戚情状所产生的怜惜之情、抚慰之意,真是百感交集,万箭穿心,一种难以名状的悲哀,再一次冲胸破喉而出:“莫,莫,莫!”事已至此,再也无可补救、无法挽回了,这万千感慨还想它做什么,说它做什么?于是:罢了,罢了,罢了!明明言犹未尽,意犹未了,情犹未终,却偏偏这么不了了之,而在极其沉痛的喟叹声中全词也就由此结束了。


这首词始终围绕着沈园这一特定的空间来安排自己的笔墨,上阕由追昔到抚今,而以“东风恶”转捩;下阕回到现实,以“春如旧”与上阕“满城春色”句相呼应,以“桃花落,闲池阁”与上阕“东风恶”句相照应,把同一空间不同时间的情事和场景历历如绘地叠映出来。全词多用对比的手法,如上阕,越是把往昔夫妻共同生活时的美好情景写得逼真如现,就越使得离异后的凄楚心境深切可感,也就越显出“东风”的无情和可憎,从而形成感情的强烈对比。 再如上阕的“红酥手”,下片阕的“人空瘦”,在形象、鲜明的对比中,充分地表现出“几年离索”给唐氏带来的巨大精神折磨和痛苦 。全词节奏急促 ,声情凄紧,再加上“错,错,错”和“莫,莫,莫”先后两次感叹,荡气回肠,大有恸不忍言、恸不能言的情致。③


这首词在内容和形式上达到了非常完美的统一,是一篇催人泪下、无一字不传神、无一句不凄切的千古佳作。正是这首词记录了“爱国诗人”陆游一段积郁终生的爱情悲剧,影响了诗人一生的文学创作轨迹,同时也对文学史上后人关于陆游的学术研究造成了很大影响。说到这里我们不得不提到唐琬以及她的和词《钗头凤》(世情薄)。


再说陆游于壁间题写《钗头凤》后,唐琬再次来到沈园看见陆游的题词,她柔弱的身心再也不能自已,虽已嫁为他人妇,但对陆游的真挚感情却从未改易,于是满含血泪地和了一首《钗头凤》(世情薄)。不久,竟因抑郁而终。


二,唐琬的和词《钗头凤》(世情薄)


《钗头凤》(世情薄

唐琬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倚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一)词的上阕,交织着十分复杂的感情。“世情薄,人情恶”两句,抒发了对封建礼教支配下人情世故的愤恨之情。世情之所以薄、人情之所以恶,都是因为受到封建礼教的支配。《礼记·内则》云:“子甚宜其妻,父母不悦,出。用“恶”、“薄”两字来抨击,极为准确有力。无奈、怨恨之情,也由这两字得到了宣泄。“雨送黄昏花易落”,采用象征手法,暗喻自己备受摧残的悲惨处境。阴雨黄昏时的花,原是陆游词中爱用的意象。其《卜算子》曾借以自况。唐婉把这一意象纳入己作,不仅有自悲自悼之意,而且表现出了她与陆游的心心相印,息息相通。“晓风干,泪痕残”,写内心的痛苦,极为深切动人。被黄昏时分雨水打湿了的花花草草,经晓风一吹,已经干了,而自己流淌了一夜的泪水,至天明时分,犹擦而未干,残痕仍在。以雨水喻泪水,古代诗词不乏其例,但以晓风吹干雨水来反衬手帕擦不干泪水,借以表达内心永无休止的悲痛,这无疑是唐婉的独创。“欲笺心事,独语斜阑”两句是说,她想把自己内心的别离相思之情用信笺写下来寄给对方,要不要这样做呢?她在倚栏沉思独语。“难、难、难!”均为独语之词。由此可见,她无法这样做。这一叠声的“难”字,由千种愁恨,万种委屈合并而成,因此似简实繁,似少实多,既上承开篇两句而来,表现出“世情薄”之世做人之难,做女人更难;又开启下文,以表现出做一个被休再嫁的女人尤其难。


(二)下阕“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这三句艺术概括力极强。“人成各”是就空间角度而言的。作者从陆游与自己两方面设想:自己在横遭离异之后固然感到孤独,而深深爱着自己的陆游不也形单影只吗?“今非昨”是就时间角度而言的。其中包含着多重不幸。从昨日的美满婚烟到今天的两地相思,从昨日的被迫离散到今天的被迫改嫁,已是不幸。但不幸还在继续:“病魂常似秋千索。说成“病魂”而不说“梦魂”,显然是经过考虑的。梦魂夜驰,积劳成疾,终于成了“病魂”。昨日方有梦魂,至今日却只剩“病魂”。这也是“今非昨”的不幸。更为不幸的是,改嫁以后,竟连悲哀和流泪的自由也丧失了,只能在晚上暗自伤心。“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四句,倾诉出了这种苦境。“寒”字状角声之凄凉怨慕,“阑珊”状长夜之将尽。这是彻夜难眠的人方能感受得如此之真切。大凡长夜失眠,愈近天明,心情愈感烦躁,而此词中的女主人公不仅无暇烦躁,反而还要咽下泪水,强颜欢笑。其心境之苦痛可想而知。结句以三个“瞒”字作结,再次与开头相呼应。因此愈瞒,愈能见出她对陆游矢志不渝的真情。


这两首词虽出自不同人之手,却浸透了同样的情怨与无奈。比较而言,陆游把眼前所见之景、事融为一体,又贯之以悔恨交加的心情,着力描绘出一幅凄怆悲楚的感情画面,故颇以特有的声情见称于后世。而唐婉则不同,她的处境比陆游更悲惨。自古“愁思之声要妙”,而“穷苦之言易好也”(韩愈《荆潭唱和诗序》)。她真切地诉说了自己内心的忧怨愁苦,全词都是自怨自泣、独言独语的感情倾诉。两词所采用的艺术手法虽然不同,但恰恰合乎了各自的性格、遭遇和身份。各造其极,俱臻至境。合而读之,双璧合一,谱写了一曲陆游终生都郁积于怀的百年缱绻情。


为了更好地进行与之相关的研究我们下面就来看看《钗头凤》在陆游终其一生的文学创作中的影响。


三,一阙钗头凤,百年缱绻情——陆游相关于《钗头凤》的心路历程及创作。


唐琬的一首《钗头凤》,竟成了和陆游的最后做别。陆游终其一生,悲悼之情始终郁积于怀,而且愈到晚年这份情感愈加浓烈。他曾数度重游沈园并写诗回忆往事,如六十八岁时写的《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园已易主,刻小阕于石,读之怅然》、七十五岁时写的《沈园》二首、八十二岁时写的《城南》、八十四岁时写的《春游》等等…  甚至诗人在梦中也曾做沈园之游,如他八十一岁时写的《十二月二日梦游沈氏园亭》。这些感情沉郁、思念遥深的诗,是这位大诗人对这份感情毕生嗟怨的真实流露。其中最著名的要数《沈园》二首。如下: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见惊鸿照影来。(其一)

梦断香销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尤吊遗踪一泫然。(其二)


再看陆游写于84岁时的《春游》诗,这是他在生命尽头的爱情绝唱: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对于一位奔波一生的耄耋老人,这次沈园之游几近拼将生命的告别式的爱的回望,对爱的执着真可谓渗入了骨髓。唐琬地下有知,当为生命中能遇上这样一位“亘古男儿”而含笑九泉。一年后,这位老人终于带着万般遗憾与千般嗟怨离开了人世。④


其实,不难发现,与《钗头凤》有关的陆游的诗词创作,前前后后,不计其数,甚至很难详尽地去统计,有待进一步研究,此处仅列出几例,不再枚举。在此我们要谈的是这首寥寥数字的《钗头凤》词在学术界竟然有着数百年的质疑与争议。


四,现存有关《钗头凤》的质疑与争议。


数百年来,学术界有关于陆游《钗头凤》词的质疑和争辩,一直不断,有些结论基本已有确论,有些争议至今仍然未有定论。为了更好地做进一步研究,这里本文以表格的方式粗做归纳如下:


争议分类和具体内容

不同观点

一,关于《钗头凤》本事

为陆唐沈园情事所作

1151年(绍兴辛未岁三月),沈园

1155年(绍兴乙亥岁),沈园

偶兴之作,与唐氏无涉

1173-1178年,蜀中冶游之作

二,人物关系

 

唐琬与陆母关系

 

姑侄关系

非姑侄关系

“族姑侄关系”

赵士程与陆家关系

互为中表

(或未提及)

三,陆唐沈园偶遇情景

“坐间目成而已”(刘克庄语)

陆唐二人“推杯换盏”

四,陆唐离异原因

“二亲恐其惰于学”

“语触秦桧”,科举不第

“唐氏不育”

“两情相悦”招致“陆母嫉妒”

五,关于唐琬和词《钗头凤》(世情薄)

和词出自唐琬之手

唐琬仅作“世情薄,人情恶”两句

和词纯属伪作

 


下面我们就从上表中的五个方面逐一考辩。


  1. 《钗头凤》本事及陆唐情事方面,如上表所示,有以下两种说法。

    多数人认为陆游《钗头凤》一词确为陆、唐二人离异之后偶然相遇,陆游眷恋前情,感慨眼前境遇,发自内心的伤怀之作。但也有人者认为,陆游《钗头凤》一词与陆、唐婚姻爱情悲剧无关。清代吴骞《拜经楼诗话》认为“陆放翁前妻改适赵某事”,“殆好事者因其诗词而傅会之者”,“玩其诗词中语意,陆或别有所属,未必曾为伉俪者【4】  当代著名学者吴熊和经过详慎的考辨,撰有《陆游(钗头凤)词本事质疑一文》,认为《钗头风》“盖作于乾道九年至淳熙五年(1173——1178)陆游寓居成都期间,与这时的《真珠帘》、《风流子》等词性质相近,似亦为客中偶兴之作,实与唐氏无涉”。【5】  其根据有三:一是宋人所载多有抵牾之处。此说与吴骞同;二是词意及词中时、地同唐氏身份不合;三是《钗头凤》词调流行于蜀中,陆游是承蜀中新词体而作的。周本淳先生的《陆游(钗头凤)词主题辨疑》一文也认为《钗头凤》词为陆游“对于当年狎游之事的回忆”。因为从词的本身看,用“手、柳、酒”韵有欠庄重。“东风恶”指斥母亲,在陆游为不可想象。因此“陆游与前妻某氏的爱情、婚姻际遇,只是在《沈园》(二首)中得到反映,跟这首《钗头凤》词根本无涉”。


然而,最早提及此事的宋人记载俱在,即陈鹄的《西塘集耆旧续闻》、周密的《齐东野语》以及刘克庄的《后村诗话》。陈鹄的记载大体是不容置疑的,陈鹄云亲至沈园见陆游题词,“笔势飘逸”淳熙间犹存,言之凿凿,怎能全属向壁虚构、子虚乌有呢?陈鹄与陆游为同一代人且与陆游兄弟有交游,曾登门拜谒陆淞,记录陆家事颇多 ,对陆家事相当熟悉(已为前人考明)。既然如此,其所记当有据 ,不可能凭空捏造


另外,陆游自己在绍熙三年(1192)曾作一诗(上文已提到):《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园已易主,刻小阕于石,读之怅然》(见《剑南诗稿》卷二五)【6】,由此可以印证陈鹄的记载为实。同时根据本诗时间推算可知绍熙三年(1192)距绍兴辛未(1151)年为四十一年,正合“四十年”之语。而周密记载《钗头凤》词题于绍兴乙亥(1155),则距绍熙三年为三十七年,与陆游诗反映的时间有出入,显然陈鹄的记载是符合事实的。


又据史载,陆游在淳熙二年(1175)方赴成都路安抚使兼四川制置使范成大参议官。【7】  所以,到此,关于《钗头凤》本事质疑已经基本查明:确为陆唐二人沈园情事所作,且正是二人于“绍兴辛未岁三月(1151)沈园偶遇时所作。周密乃误记也。


  1. 关于唐琬与陆母及赵士程与陆家的关系考证。

        首先,唐琬与陆母的关系。

    一直以来,流传甚广的说法是:陆游与唐婉是表兄妹,其婚姻是亲上加亲。陈刀《陆游与唐婉并非姑表亲》一文,概括了不同的观点,杨仲贤、张燕瑾等学者又根据有关史料进行了考证,对传统的姑表说提出质疑。据考证,陆母与唐婉虽同姓唐,但唐婉之父唐闳为山阴人,是宣和年间颇有政绩的鸿胪少卿唐翊之子。唐闳兄弟辈都从“门”字框取名;而陆游之母为江陵唐氏,其曾祖父是北宋名臣唐介,而唐介男孙都以“心”字底取名。所以唐婉之父不可能是陆游的舅父。那么唐婉与陆家到底有无亲缘关系?有,又是怎样的关系呢?

    我们姑且先来探讨一下唐琬后夫赵士程其人。

    唐琬的后夫是赵士程,虽仅出周密一家之言,也当可信 。因为陈鹄、刘克庄两家因与陆家关系较近,出于种种原因,不便言明陆游前妻之姓,也不言前妻后夫之名,合乎人之常情 。如刘克庄所言,赵士程与陆游确是拐弯抹角的亲戚 ⑤  黄世中教授的《<钗头风<公案考辨》可谓是在以前学者的基础上更深一层——“其实据《四家五代简谱》表可知,‘某氏’(唐琬)与陆游,与‘某官’(赵士程)实互为中表:陆游姨母为宋仁宗第十女秦鲁国大长公主之媳,陆游与宗室赵士程可称有中表关系。而大长公主媳雍国夫人与陆游母亲又是同胞姊妹,则与唐琬乃是等距离之亲戚,均为唐琬之从姑母,则唐琬与陆游,与宗室赵士程自是互为中表。”

    由此,结论已经很明显了,唐琬与陆母是“族姑侄”的关系,而陆、唐、赵三人可称之为“互为中表”。

    关于陆游与唐琬沈园偶遇的情景,现在看来,刘克庄的“坐间目成而已”(《后村诗话》)最为合乎情理。

    唐琬携夫与陆游偶遇,三人尴尬之态可想而知。本人认为,按当时的社会环境,一个被休再嫁的妇人,在丈夫同在的情况下和前夫相遇,举手投足之间肯定是有些避讳的。遣致酒肴之事,也可能是其后夫赵士程所为,唐琬也是不大可能奉陪于酒席之间的。《钗头凤》“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的描写既有眼前之景,又大有想象、回忆之成分,不可认为皆为写实。


关于陆唐离异原因众说纷纭,论者各有说法,各执己见,有待学界进一步明证,但大抵认为“不当母夫人意”、“弗获于其姑 ”。归纳起来大体有四个方面(如上表):


1,认为陆游婚后沉溺于“闺友的温馨”,有悖于父母对儿子“匡时济世”的期望,即刘克庄“二亲恐其惰于学也,数谴妇”的说法。


2,认为陆游于十九、二十岁左右科举应试时上疏论恢复,指斥朝政,因而落榜。《剑南诗稿》卷六十三《记梦》【6】诗云:“少日飞扬翰墨场,忆曾上疏动高皇。”又见《渭南文集》卷二十二《放翁自赞》【8】云:“名动高皇,语触秦桧。身老空山,名传海外。”这里陆游记载的正是他十九、二十岁时科举落榜的原因。因此父母竞迁怒于媳妇,找借口逼迫儿媳解缡。


3,认为“唐氏被出,与不能生育有关”。齐治平先生认为“大约陆母‘弄孙’心切,而‘谗言’又非常恶毒所致。⑦  


4,认为“两情相悦”招致“陆母嫉妒”。


纵观起来,本文认为前两种原因较为合理可信。不过缺乏确证,仍有待于发现具体、有力的证据。


  1. 关于唐琬和词《钗头凤》的争议。

    最早提及唐琬和词的亦是陈鹄的《西塘集耆旧续闻》卷十:“其妇见而和之 ,有世情薄,人情恶之句,惜不得其全阕。”又见于明人卓人月的《古今词统》卷十【9】清人所编《历代诗馀》卷一一八引夸娥斋主人云(略去)中,且有和词全文。但因陈皓“不得其全阕”,卓人月又没有注明它出自何处。所以信者有之,疑者亦有,各有说法。

    持肯定态度的如:陈正贤先生认为“对唐琬《钗头凤》词的真伪…其真实性也是不应当怀疑的。”⑧  高利华教授认为“《历代诗余》和丁传靖《宋人轶事汇编》【10】中引‘放翁出妻姓唐名琬’及唐氏和《钗头凤》词,学术界已取得比较一致的意见,认为是后人拟补,不足信。”⑨   高小潘认为沈园偶然相遇…唐婉…和了这首《钗头凤·世情薄》”【11】  等等

    认为后人续作的如:俞平伯先生的《唐宋词选释》认为此词“当是后人依断句补拟”。⑩  黄世中先生亦认为今所传唐琬和词当是明代好事者伪续而成。尹占华先生认为“《耆旧续闻》所载唐氏词二句亦当是真,以理度之,唐氏为一读书通文之人,这正是与陆游情投意合之基础。但所补全之词,则很可能出自后人之手,不可信。⑤  等等,不再枚举。

    本文认为陆唐二人之悲剧及其双璧合一的《钗头凤》绝唱,大体上还是有据可查的,美好的东西自有它美好的存在。我们在未有明确的证据之前,是不能轻易否定的。

    综上,数百年来,对于陆游《钗头凤》的诸多不同解读,在词义辨析上有之,在本事研究上更是争议不断,很大的可能是,原本宋人的记载就“互有抵牾”,加之当事人陆游本人的说法也隐晦含糊。现在分析看来,不论是陈、刘、周三人还是陆游本人都可能是碍于“避讳”的原因。对于陆游本人来说,更是涉及到母亲,涉及到家族,写得太露恐引不便以致是非,也是对长辈的不敬,于是便有了那种不吐不快而又不能一吐为快的极度复杂与痛苦的处境。同时这曲遗恨千古的爱情悲剧亦引来后人无尽的唏嘘感慨和约略可辨的反复追索。

     

     


 

 

注释:

①.③.周汝昌等.《唐宋词鉴赏辞典》(南宋·辽·金卷).上海辞书出版社 ,1988年8月版 :第1374-1377页 .

②.王福生.千古情怨《钗头凤》——陆游《钗头凤》与唐婉《钗头凤》之比较[J].《中学语文》(下旬·大学语文论坛).2009(2).

④.⑧.陈正贤《一阕釵头凤 百年缱绻情——陆游沈园情诗及事件真实性述略》[J].《浙江档案》2012年第2期(50-52页).

⑤.尹占华.陆游《钗头凤》词本事再辨[J].菏泽学院学报.2012年2月.第1期(22页).

⑥.黄世中.《钗头风》公案考辨. 《中国海洋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1 期(57—67页).

⑦.齐治平.《陆游传论》.岳麓书社1984年版(18页).

⑨.高利华.《陆游《钗头凤》词研究综述》.文学遗产.1989年2月.(113页).

⑩.徐培均.《婉约词萃》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0年(196) .

 

参考文献:

【1】.[宋]陈鹄.《西塘集耆旧续闻》[C].北京:中华书局,2002版.

【2】.[宋]刘克庄.《后村诗话》[C].中华书局.1983年版.

【3】.[宋]周密.《齐东野语.陆游资料汇编》[C].中华书局,2006年版.

【4】.[]方薰.吴骞.《拜经楼诗话》.中华书局.1985年北京新一版.

【5】.吴熊和.《陆游《钗头凤》本事质疑》.吴熊和主编《唐宋词汇评》第三册  陆游《钗头凤》附录,浙江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

【6】.[宋]陆游.《剑南诗稿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4月版.

【7】.于北山.《陆游年谱》.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6年6月1日.第1版.

【8】.[宋]陆游.《渭南文集》卷二十二《放翁自赞》.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5年5月1日版.

【9】.[明]卓人月汇选,徐士俊参评,谷辉之校点.《古今词统》.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1月.

【10】.丁传靖.《宋人轶事汇编》.中华书局.2003年12月1日.

【11】.高小潘.《相离莫相忘,且行且珍惜:陆游和唐婉的传奇绝恋》.中国友谊出版社.2014年5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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