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亲娘
——献给母亲的诗
胡 子
师大南门有一条路叫成龙路,出大门左转沿成龙路往前走三百米,有两座桥,两座桥之间相隔大约十米。一座是地下桥,下面是成昆铁路;一座是地上桥,上面是成绵乐轻轨。过了桥再往前走,便到了我家住的小区。我经常来来回回路过这两座桥,在桥洞附近时常看见一个佝偻着背的清洁工,她一手拿扫帚一手拿着簸箕,低着头打扫路边的垃圾。因为忙于生计,脚步一晃而过,没有停留过。
成都近来米贵,居不易。更何况房价就像坐了火箭一般,噌噌地往上蹿,看得人心惶惶,连抬头仰望天空的心情全无,谁会关注路边的清洁工。那又不是我妈,我连她都顾不上多看二眼。
老婆不止一次唠叨,你看房价涨得这么多,早知道再买一套房子了!
谁也不会算到涨得这么厉害!我叹息道,工资涨得没有物价高,哪有那么多钱啊!
早知道把你老家的房子卖了,再加上我们攒的钱,总可以买一套小户型。老婆三番五次试图说服我将老家县城的房子卖掉,那房子是父亲生前花光他所有积蓄买的,预备我将来结婚住。大学毕业,我没回老家,流落在成都安了家。那房子父亲只住了五年,有一天,上厕所,脚下一滑,摔了一跤,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我也曾经打过老家房子的主意,母亲也向我说过,这套房子是为我买的,连房产证上都写的是我的名字,我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但我知道那房子不能卖,母亲已经住了十年了,对房子都有感情了,街坊邻居都熟悉,住着亲切。更何况房子卖了她住哪儿呢?和我们住?我想都没敢想,我们家那位成都婆娘,对我都横吹胡子竖挑眼,望老公成龙,恨铁不成钢。她那个脾气,岂能和一个异姓的婆婆在同一屋檐下相安无事?
我只得默默忍受着老婆无休止的纠缠,但我绝不打算动老家房子。
一个秋日淫雨霏霏的中午,我回家,路过铁路桥,雨下大了,我没打伞,只好躲在桥下避雨。
轰隆隆,一辆轻轨在头顶飞驰而过,我感觉桥在风雨中跳舞,我打了一个冷战,突然看见一个穿着黄背心的清洁工坐在桥下人行道上的一块砖头上打瞌睡。她一头枯草般头发显得格外打眼,更让人惊讶的是她那张满脸的皱纹,褶子络褶子,使她的脸失去原来模样,如百褶裙一般。她眯缝着眼,如老僧打坐般,头顶疾驰的火车与她无关,往来穿梭的汽车与她无关,路边络绎不绝的人流与她无关。
她静静地坐在那里,手拄着扫帚,旁边放着簸箕。这不是我经常路过时见到的那位弓着背的清洁工吗?她这么大的年龄了怎么还在做清洁工?看她那老态龙钟的样子没有八十也有七十吧?她的儿女难道就不管她吗?
想到这里,我的心莫名的一痛,她的样子与我妈差不多。我习惯性地拿起手机,拍几张照片准备传到朋友圈。
也许手机相机的咔擦声惊扰了老婆婆,老婆婆慢慢地睁开了眼,那样子好像很费力,睡眼惺忪的。
婆婆,您老今年高寿?我冲着老婆婆笑了笑问道。
你说啥子?老婆婆一口地道的成都方言,夹杂着口齿不清的含混,不过,我还是听清楚了。
婆婆,你今年多大年龄?我蹲到老人近前,放慢了语速,又重复了一遍。
你猜一猜?老人的嘴一张一合之间,我看见她的牙齿没有剩下几颗了,差不多都光荣退伍了,连说话都漏风,发出嗤嗤的声响。
八十了?我觉得老婆婆很有意思,如此光景却有兴趣和我玩这种游戏。
不对。老人像孩子一样脸上笑开花。
那就快九十了?我又猜测道。
我有那么老吗?老人似乎很不乐意,我才69。
老人家你怎么69岁了还在做清洁工啊?我不解地问。
我跟你说,你可别乱说啊。我是替我儿媳妇做的。老人压低了嗓音说,千万不能告诉她领导,否则会把她开除的。
那你儿媳妇怎么不做?她在做什么?我愤愤地想,肯定又是一个恶媳妇,嫌脏嫌累嫌做这份工作丢人?
她呀?我也说不清楚她在干啥?谁知道呢,每天不着家,不知道在干啥?老人说到儿媳妇,一脸的不屑。我推测,老人对儿媳妇肯定不满意。
那你儿子呢?我问。
我儿子?老人喃喃自语,那个没出息的儿子。
你家住哪儿?我又问。
我家?老人站起来,茫然四顾,然后用手一指,那边。
那边?我顺着老人手指的方向望去,那里曾经是一片农田,后来被开发成一栋栋的商品房,我估计他们家有可能是拆迁户。那他们应该是有钱人啊?据说当年搞开发,这里每家赔了好几套房子。怎么还会让这么大年龄的人出来做清洁工?
那你老伴呢?我不解地问。
老伴?老伴?老来作伴!老人又颓丧地坐回到那块砖上,兀自自言自语般说道,他早就不管不顾抛弃了我,到那边独自享福去了。
那儿,老人用手指道,那儿,他回家时路过那儿,被汽车撞死了。
说到这里,老人顿了一下,好像是在说其他人的事,没有悲伤,也有没有抱怨。
刚过两天好日子,回来的路上横穿马路,被一辆小汽车撞了。当时只剩下一口气了,等送到医院死得翘翘的。撞人的小汽车跑了,警察查了几个月,也没有头绪。说老头横穿马路,全责,后来就悄无声地没有下文了。那时候,谁知道过马路还要看红绿灯,我们也是刚搬来这里不久,什么都不懂。起初,我和老头都不敢出门,但总不能总是闷在家里吧?要买菜要买东西,不出门怎么行?老头说不怕,我和你一起去。他年轻时,在外面混过,见过世面。没料到,那天和我一起买菜回家,我们看到路上没人,就赶忙过马路,没料到一辆小车不知从哪开过来,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我家老头被汽车撞了,我被甩在一边。等我好半天爬起来,那车已经跑了,我记得那车是红色的。
老人一下子打开记忆的闸门,往事似流水般不知不觉间从她掉了牙齿的嘴里流淌出来,我艰难地通过合理的想象和大致的猜测,总算对老人的话有一个清晰的认识。
她说,自从搬到新家,我们家再也没有消停过,后来我偷偷找了一个算命先生,算了一卦。先生说,我儿媳妇是一个灾星,与我儿子命相不合。要想破除灾难,两人必须离婚。我私下里和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嘀咕过,他不听,说我胡说八道,乱搞封建迷信。
那时候,他们都年轻,我儿媳妇正漂亮。听说这里要建房子,嫁给了我儿子。我儿子对她宝贝得很,言听计从。拿到补偿款,他们两口子捣鼓着要买一辆车,后来我和他老汉架不住他们纠缠,就同意他们买了一辆什么拉克,我们也不懂。两口子也不工作,男的穿得西装革履的,女的打扮得花枝招展,每天开着车子到处玩,什么事也不管。
后来,他老汉出事了。我儿子要替他老汉报仇,要找肇事车辆。于是整天和街面上小痞子鬼混。我不让他和那些人们来往,他不听。我那儿子老实,实心眼,不撞南墙不回头。起先,他一个人和他们一起玩,后来把他媳妇也带过去玩。不想,有一天喝多了,有人想占他婆娘便宜,他便和别人打了起来,被别人打了个半死,躺在床上半年才下地。
我想这也好,吃一堑长一智,从此他若能安身过日子,未尝不是坏事变好事。伤疤好了,两口子安稳了许多,为我生了一个胖孙子。我们一家都有了事情做,围着孩子转。
没想到没过几年,我那不争气的儿子旧病复发,在外面将上次打他的人打死了。赔了好多钱,好说歹说,总算保住了命,判了一个无期。
从此,我们家一贫如洗。我看总不能等着饿死吧,就出来找工作。街道上领导知道我们家情况,就让我做了清洁工。后来年纪大了,不让干了。回到家里,我闲不住啊。就和儿媳妇商量,以她的名义在街道办挂个号,我出来打扫卫生。
你问我儿媳妇现在对我怎么样呢?还能怎么样呢?她知道我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我,我们俩不待见。我们同在一个屋檐下,有时免不了发生口角,主要是为了管我那孙子。她说我太娇惯了,我能不娇惯嘛。就他一个亲人了,他那死老汉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听说表现好,减刑了。
还能谁告诉我,我和那个扫帚星很少能说上话,偶尔说几句话,都是关于我儿子和孙子的。她说我儿子差不多还有十年就能从监狱里出来了,我高兴啊!我要活着等他回来。
我从来没有去看过他,她不带我去,我一个人又不识路,何况家里必须有一个人带孩子。我想他啊!想他有什么用,谁让我不争气生下这样一个倒霉儿子。
你问我儿媳妇现在安不安分过日子?还有什么不安分的。远近闻名的灾星,克死老公公,又把男人送进监狱,谁还敢遭惹她?再说了,那年在外面我儿子因为她打架时,一张脸破了相,后来虽然花了钱整了容,再也不敢出去浪了。
不知不觉之间,那老人和我唠叨了将近一个小时。外面的雨也停了,天空中露出太阳半个小脸,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我看了一下时间,已经一点多了,过了吃午饭的时间。我很抱歉地对老人说,老婆婆,听你说了半天,耽误你吃午饭了。
不吃了。老婆说,早就不吃午饭了。
是今天不吃了还是一直不吃午饭?我不解地问。
先前是因为忙顾不上,有几次因为回家吃饭脱了岗,被领导发现挨了骂,还扣了奖金。儿媳妇就不让我吃了。
她为什么不让你吃午饭啊?我接着问。
也不是她不让吃,外面吃碗面差不多十元钱,舍不得。起先不吃饭,每到饭点,肚子咕咕叫,饿得难受。我就喝从家里带来的热水,越喝越饿啊!我就强忍着,不停地干活,现在习惯了,不饿了,也不想吃了。
听到老人的述说,我有几分心酸。我突然想起远在老家县城的我妈,她每天吃几顿饭,每顿吃什么?虽然每次打电话,她都说她吃了鸡呀鱼呀,我知道她可能没吃,她节约惯了。有几次我回家勤了点,发现我为她买的放在冰箱里的排骨和肉,她都没动。我问她,她说吃完了她又买的,我知道她在哄我。
看着眼前这位比我妈年轻,但看起来比我妈还老的老妇人,我心生同情,但我又能帮做点她什么?能让她儿子早一点从监狱里出来,还是能让她儿媳妇对她好一点?我都做不到。
我从口袋里把这个月剩余的零花钱,大概200多元钱,平时我舍不得花,连打车都舍不得用而攒下的零用钱,一股脑地掏出来,塞在老人的手里。
老婆婆,别嫌少,回去为你孙子买学习用品吧。希望你儿子早点回家。我动情地说。
谢谢你!老人一个劲地道谢,你是一个好人!
我不再停留,下午上班的时间马上又要到了,不用回家了,也不用再吃午饭了,再晚上班就要迟到了。
晚上闲来无事,我就把老婆婆的故事添油加醋地写成了文字,连同我拍的几张照片一起发到朋友圈。
那几张照片确实具有很强的震撼力,满脸褶子,像枯树皮般的手,以及似睡非睡的神态,极富有冲击力。我的一个记者同学转载了我的图文,并问我故事的真实性。
我告诉他,今天中午发生的事,千真万确。
那好了,我多了一份新闻稿。那小子得意地说。
我靠!你这是剽窃我的成果啊。我在微信中抱怨。
新闻签发了,我请你喝酒。同学回复道。
自媒体时代,舆论真是强大。短短二天时间,我的微信图文在朋友圈里被多次转载,而且我记者同学根据我的图文敷衍出的一篇新闻报道,在社会上也引起较大地反响。不过,事情过去了,我也就没有再关注了。
一天中午,我顾不上吃饭,忙着加班,莫名其妙接到一个女人的电话。
你是哪根葱啊!多管闲事!你知道不知道,我因为你工作被人家炒了。电话里,女人好像对我仇深似海,用成都人极肮脏的字眼骂我。
神经病!我愤愤地挂了电话。
那个电话奋不顾身地三番五次轰炸我的手机,我无可奈何,看来躲是躲不过去,只得再次接听电话。
你做了缺德事了。电话那端还在骂我。
等一等,你是谁?我什么时候惹了你?我一头雾水。
我就是你在微信朋友圈里说的那个“扫帚星”!
哦,原来如此。
你知道不知道,我婆婆有精神病!
你婆婆有精神病?编瞎话也不怕雷打!她看起来非常正常。我质疑道。
是你和她生活在一起还是我和她生活在一起啊?她是看起来很正常,她那是文疯子。平时不声不响,和正常人一样。你一个正常人仔细想一想,她都那么一大把年纪了,环卫部门怎么可能还让她做清洁工?
等一会,她多大年纪?
今年八十二了。
八十二了?我心想,是啊!那老婆婆看起来确实不像六十九岁的年纪,环卫部门也不太可能用这样的人做清洁工,难道那位老婆婆真的是文疯子?
我告诉你,自从她目睹我公公出车祸后,她每天就在铁路桥附近呆着,她说她要找到杀我公公的凶手……女人的话如机关枪,嘟嘟嘟,向我扫射而来,还有打死人的也不是我男人,而是我男人他哥,已经被枪毙。我男人因为包庇他哥,协助他哥逃跑,也被判了六年,还有一年就出来了……
我傻傻地分不清了,我不知道电话中的女人说的是真的,还是那位婆婆说的是真的。不过,我更相信我的直觉,我觉得那老婆婆不像有精神病,我也不倾向相信她有精神病,我更觉得电话中的女人一直在替自己狡辩,然后便是谩骂我。至于真相,我觉得有点像罗生门,我也不打算去弄清楚了,我太忙,还是让我那位记者同学去做跟踪报道吧,这也许是一个新闻跟踪的好材料。
最后,电话中的女人愤然地说,管好你自己家的事,你也有老人。不排除我到法院告你!
女人的最后一句话刺激了我,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这是何苦!我也有一位年过七旬的母亲,我也该回去看她了。明天是周末,我要回去,而且事先不给她打电话,给她一个惊喜。
我家离成都不太远,坐汽车走高速只需要二个多小时。我到家正好是吃午饭的时间,我计划着看一看我不在家时我妈中午吃些什么。
可是到了家门口,一摸裤子口袋,才发现临行匆忙间忘记了带钥匙。于是我只好敲门。
半天,没人开门。
怎么会呢?我有一种恐惧感,这个时候我妈应该在家里吃饭,她会到哪儿去?不会有什么事吧?我昨晚分明给她打过电话,她说她在家里挺好。
我又敲门,还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室内动静。屋子里静悄悄地,什么响动都没有。
吱呀一声,对门的防盗门开了,吓了我一跳。我赶忙回过头,是邻居杨德盛的母亲杨孃孃。
孃孃,是我牛得水呀!你知道我妈到哪儿去了?我连忙转过身向杨孃孃问好。
我当是谁呀?原来是得水呀!杨孃孃惊讶地说,你不知道你妈一直都在捡破烂吗?
捡破烂?我愣住了,她怎么在捡破烂?她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这事?
我不禁有点恼怒,我妈这么做不是打我脸吗?让熟人看见了我的面子往哪里放啊?
看来你妈一直都在瞒着你,每一次你回来,你妈都不出门,穿得干干净净,把屋子收拾得井井有条,怕你回来吼她!你应该知道你妈一辈子节约惯了,闲不住。她经常对我说,有胳膊有腿,不能给儿子添负担。成都物价那么高,房子那么贵,我要帮我儿子节约点。
杨孃孃的一番话,让我心头一热,我妈操了一辈子心,到老了还在为我着想。
她中午不回来吃饭吗?我问。
除了刮风下雨,好像没有见过她回来过。她一般走得远,不在这附近拣,怕碰见街坊邻居,我也是有一次在西街那边遇见她的。杨孃孃说,你看看,站在这儿说了半天,进屋里一起吃点饭吧?
不用了,我先找我妈。我说,孃孃,你进屋吃饭吧,别让饭凉了。
那好吧。有时间进屋坐坐。杨孃孃说着,关了门。
我拿起手机,打我妈的电话。半天,没有人接。不过,我隐隐约约听见我家客厅里传来我妈手机的铃声。
她忘了带手机。我挂了电话,手机铃声住了。我再拨,又响了。
我心里有股不祥之感,忙去敲杨孃孃的门。
片刻功夫,杨孃孃打开了门。
孃孃,打搅了!我妈手机在屋子里,你今天见她出门了吗?
让我想一想。杨孃孃拍了拍脑壳说,见过。早上我去跳广场舞,遇见她出门。
我要找她,去哪里能找到她?我问杨孃孃。
她一般在东街西街附近,拣完破烂到东门槛一家破烂收购点去卖,你去这几个地方,一定能看见她。杨孃孃说。
孃孃,我把我的包放你家可以吗?我小心地询问道。
你放吧。杨孃孃一口答应道。
那谢谢了。我说。
谢什么,乡里乡亲的。快去找你妈吧!
放下背包,我下了楼,沿着我家门前的路向东街走去。东街离我家有三公里路,我妈一定是不好意思,怕遇见熟人丢人。是啊!不明事理的人一定以为我虐待我妈,对我妈不管不问。她害怕别人说闲话,走得远远的,尽量不让熟人看见。
三公里路对我来说不算远,以我走路的速度,二十分钟就到了。可是我妈走过去,估计要半个小时了。
我的心里不是滋味,自责?内疚?还有点抱怨。干嘛呀!明明够吃够喝,还要去拣什么破烂,能拣多少钱啊?
还有,我要不要把这边的房子卖了,把她接到成都和我们一起住?这事还要和老婆商量一下,即使她暂时同意,时间长了,会不会产生摩擦?
哎!这让我如何是好!
我妈是我的地,老婆是我的天。我不能没有地,如果没有地,我到哪儿去;我不能没有天,天如果塌了,我还怎么活?
我一路上胡思乱想,到了东街。我瞪大两眼,四处张望,没发现。我拐了一个弯,去了西街,西街也没有。
她能去哪儿?我想,东门槛。也许她去东门槛卖破烂了。
快到东门槛,远远地,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有一位老人佝偻着腰,背着一个背篓,正在沿着街边人行道往前走。
忽然,她在一个垃圾桶边停了下来。她探着脑袋,往垃圾桶里看,她那灰褐色的头发几乎触到了垃圾桶。她大约用一个钩子在里面刨了又刨,最后从里面夹出一个塑料矿泉水瓶。
看到这里,我的眼泪差不多要流出来了,我突然多了一份理解。在这个世界上,我是她最最亲的人,也是她最最牵挂的人,我不在她的身边,她漫长的日子该怎么过呀?
她一个农村出来的老太太,斗大的字不识一个,跳不来广场舞,玩不了麻将,不爱看电视,不喜欢听歌……她好像没有任何个人爱好,她的一辈子除了下地干农活,便是看着我一天天长大,然后一天三顿为父亲做饭洗衣服。父亲活着的时候,两口子叮叮当当地没少吵架;后来,父亲没了,她连一个伴都没有了。现在,她离开农村,一个人生活在县城里,她连一个想做的事情都没有。
我快步走上去,从后面拖住母亲的背篓,想帮她取下来由我来背。没想到,她被我吓了一跳。
谁?她扭过头,大声问道。
我看见她满脸垒堆的皱纹,和额头的汗水。母亲年轻时据说很漂亮,就因为漂亮,所以嫁给了我那在村小当民办教师的父亲。而现在,那个二八少女变成了眼前这位干瘪的老太婆。
时光榨干了她的一切!
你怎么来了?母亲一见是我,先是一愣,然后又一个劲地解释说,我闲着没事,就跑出来捡破烂了。才拣几回,如果你觉得不好,就不拣了。
妈,我知道了,不用说了。如果你愿意捡废品,以后不要走得这么远,不偷不抢的,我们怕什么?
儿子,你真这么想?母亲吃惊地问,你不怕我为你丢脸吗?
不怕!只要你喜欢。我强忍着眼泪说。
我寻思着,我每天坐在家里无事可做,还不如出来拣个破烂,因为怕你不让,所以就没敢告诉你。
不说了,我们先把废品卖掉。然后我请你吃中午饭。
在外面吃什么吃?花那个冤枉钱干嘛!回家我为你做,做你喜欢吃的油泼面。母亲习惯性阻拦道。
不!我们一定要出去吃,我有钱。
我也有钱。母亲凑到我跟前,小声地,神秘兮兮地对我说,既然你都知道了,我就实话告诉你,这几年,你给我的钱我都没舍得花,我都为你存起来了。再加上我捡破烂挣的钱,我都有六万了。将来等我孙子读大学,给他交学费!
听到这里,我迅速地在心里为我妈算了一笔账。我毕业工作后,先是每月给她二百元钱,后来工资涨了增加到三百。这些钱,以我们当地物价水平,仅仅够她吃饭交水电气物管费。而我妈竟然靠自己捡废品存了六万块钱,将来为她孙子读大学交学费!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流了下来。
我不想给我妈看见,我转过身背起她的背篓。
她不让,她说别把你的干净衣服弄脏了。
我没说话,背起背篓,往前走。她像一个孩子一样,跟在我身后,一路上和我说着话。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时我才六岁,我第一次和她到县城,她拉着我的手,走在大街上,也是一路和我说着话。
……
城里好不好?她问。
好!我答。
将来长大了,一定要到城里生活。她说。
好!我答。
再娶一个城里姑娘好不好?
好!
……
初稿:2017年10月28日(阴历重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