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在他的《陶庵梦忆·自序》里曾自嘲写作此书是“真所谓‘痴人前不得说梦’矣。”仔细翻看了一下,这“痴人说梦”还有其来历,语出北宋著名诗僧惠洪的《冷斋夜话》第九卷,唐代李邕不解僧伽充满禅机之语,直语作碑记录,被人讥笑“此正所谓对痴人说梦耳。”
僧伽之语,禅机隐隐,不解佛理,难以明悟。李邕倒是老实人一个,听到什么便记录什么,这应该是个严谨的读书人应有的态度。只不过,过于迂执,反倒弄出了被后世乐呵的典故。傻子说梦话而傻子信以为真,对李邕而言,有点不公,对汉语文化而言,倒是贡献。
其实,将梦话都信以为真的人,与其说是傻子,倒不如说是“痴人”。因“痴”而专注,因“痴”而真情。只有这样,才能执着一端,不敢轻弃,甚至于连梦话都当真言。不然心思过多,反倒不美。卫玠童年时就因“梦”而问道于乐广,乐广告诉他是因为有所思才有所梦,不曾想卫玠因为要想清楚这梦与现实的关联,竟然“经日不得,遂成病”,因梦之来由而深思成疾,执着至此,可见用心用情之深,为此乐广感慨道“此儿胸中当必无膏盲之疾!”我觉得这个感慨只说对了一半,用心至深,劳神伤身,心中苦思而无挂碍,难免会顾不得形体的保养,史载卫玠因劳累成疾,去世之时年方27岁。
情至真,思之致,当人将自己的精神世界无限扩展,无时无刻不专注于个人的修养追求,沉浸于此,不可自拔时,大概只能用“梦中人”来进行概况了。毕竟,现实之中阻碍太多,羁绊太多,人是难以纯粹的存在的。唯有在“梦”中,方能神游八极,无所罣碍。所以人世间很多至情至性的作品都与梦有关,汤显祖的《临川四梦》每一部剧情里都有梦境,有因梦生情,有因梦悟道,有因梦皈依,“因情成梦,因梦成戏”四个梦境演绎了纷繁世间事,道尽了人间万般情。汤显祖借梦境塑造了一个个真情之事,真情之人。这些俗世中的人也只能因为梦境才能明悟,警醒。梦是人心灵自我栖息的明净之地,是人灵魂自我洗濯的沧浪之水。
然而,梦毕竟是梦,总有梦醒时分。梦醒之后,何去何从,是考验着一个个人的终极命题。主观梦境中的个人可以为自己设定一个又一个美好的期许,并且毫无阻碍的实现,想要将这一切映射到现实中来,那就真是“痴人说梦”了。所以,不同的人,努力的在现实中挣扎着,就是平衡不了梦境和现实的关系,导致现实中的自己异常痛苦。也就出现了种种不同的人生选择,张岱,将自己的前半生用一本本“梦忆”“梦寻”记录下来,不断的说给自己听,反复的翻给自己看,这是因梦成痴。汤显祖将一个个梦境以虚拟剧本的方式搬上舞台,不仅演给自己看,还演给世人同看,似乎想要将世人也要拉进梦中,这是因梦成迷。也还有一种人,将个人的梦强搬到现实,想要凭一己之力,力挽狂澜,如文天祥,如张煌言,如夏完淳。特别是夏完淳,英勇就义之时才17岁,在被关押期间写下了赫赫有名的《别云间》:
三年羁旅客,今日又南冠。
无限河山泪,谁言天地宽?
已知泉路近,欲别故乡难。
毅魄归来日,灵旗空际看。
即使是临近就义,还梦想着魂魄能看一眼这片自己深爱着的故土大地,其深厚真挚的情感令人动容。这是因梦成仁。
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梦,沉迷其中不可自拔也好,现实考量理智对待也罢。都要好好的呵护自己最后的这一片净土,毕竟,她是我们有别于其他物种的唯一标志。所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人生一梦,不可忘,不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