绽放

早晨刚过六点，刘双梅就睡醒了，晨光从窗帘缝隙中透进，在暗沉的房间里显得极其耀眼，楼下栽种的高大洋槐树的树冠中传来瞅瞅鸟鸣，视觉和听觉的干扰让她睡个回笼觉的企图化为泡影，她翻身坐在床上，一旁的董士贵还在酣睡，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刘双梅看着董士贵熟睡的样子，忽然无比怀念上班的日子，自己在没有退休前也有这般绝佳的睡眠。

天光逐渐大亮，她只好起床，洗漱完毕，走进厨房给董士贵和董恋父女俩准备早餐。

到了七点，父女俩开始起床，经过一阵七手八脚的忙乱后，父女俩开始享用早餐，通常这个时候刘双梅会挎着菜篮出现在附近的早市里。

刘双梅买完菜回到家后，不偏不倚正好八点钟，董士贵和董恋父女俩已经上班了。距离做午饭还早，刘双梅会把整个房间清扫一遍，拖地、抹桌子、浇花、倒垃圾，打扫的工作完成后，刘双梅抬头看向客厅墙上的挂钟，刚好九点。

这个挂钟是她退休后特意买的。刚刚退休的几天，体内的生物钟还不适应这种陡然切换的模式，这种不适感仿佛一个从来没有坐过船的人要飘洋过海一样，让她变得焦虑，上了三十年的班，体内的生物钟已被调整到每天几点该忙碌，几点该松弛，退休以后突然清闲下来，没有要落实汇报的电话，没有要统计调整的表格，平白多出来大把时间，整个人就泄了劲，就觉得多出来的时间是陌生的，是不应该出现的，也不像是自己的。

日子突然变得特别漫长，九点钟以后，无事可做，打开电视看电视剧，看了几分钟，思维始终跟不上剧情演绎的节奏，就关了电视，坐在阳台上盯着楼下高大的洋槐发呆。和她一同退休的同事王红梅给她打电话，建议一起去报个老年大学，学习绘画、书法，还有舞蹈、音乐……用王红梅的话说，投入到艺术的怀抱中，既陶冶情操对身心有益，还能实现做了一辈子文艺工作者的梦。

刘双梅却对老年二字有天然的排斥，说来她今年才五十五，距离真正的老年还差得远呢，在她没有退休之前，她有次因为办事去过社区的老年大学，里面上课的老人，满头白发，走路颤巍，至少都是六十往七十的年龄，想到这里她就对老年大学怀有深深的恐惧，她才不愿意和他们搅合在一起。

她排斥这两个字，是不想正视自己已经退休这个现实，为什么退休后就要被冠以老年，在她没有退休之前，单位工会搞活动，特意强调联合国对于年龄段进行过新的定义，四十五岁至五十九岁都是中年人，六十岁以后才是老年人。丈夫董士贵比她大两岁，今年五十七，正因为没有退休，也没有听见有人称呼他为老人。

因为这个原因，她又拒绝了王红梅邀请她傍晚一起去小区广场上跳广场舞，在她已经固化的思维里面，广场舞也是老年人的娱乐活动，而她并没有老。

她隔绝了与外界的一切交流，仅仅过了几日，竟然生出了生命虚无的想法。为了打消头脑里这些奇奇怪怪的念头，她专门买了一个挂钟，挂在客厅的墙上，将无形的时间用一个具象将它显示出来，提醒自己其实每天过得很充实。

而为了让自己生活得更充实，她要求丈夫和女儿每天中午回家吃饭，她决定要负责他们的一日三餐，并且保证每餐都会营养丰盛、美味可口。

董士贵为了照顾刘双梅退休后的情绪，自然乐于去做这个小白鼠，但是女儿董恋却不愿意配合。董恋对刘双梅说，我现在已经参加工作了，我就没有一点自由吗？你还要让我按照你的安排生活吗？

刘双梅觉得面前的女儿有些陌生，她苦口婆心的对董恋说，“单位食堂的饭菜怎么比得上妈妈做的饭。以前妈妈也上班，中午顾不上给你们做饭，让你们一直吃食堂，现在妈妈退休了，有时间了，可以给你们做中午饭了。你就回来吃饭吧，你不是一直喜欢妈妈做的饭吗。你看妈妈做的饭多可口，已经将你爸征服了，他现在可是一下班就回家吃饭。”

董恋还是不愿意回家吃饭，她给出的理由是她有午休的习惯，中午空余的时间太短了，她回家吃饭，一来一去，到了单位，距离下午上班也不远了，这样会影响她中午休息，她如果中午休息不好，下午上班就没有精神，如果下班上班没有精神，做事情就容易出错，一出错就会影响她的工作，而她现在还在实习期，如果因为工作表现不好被辞退，那可就不是她主观上的原因，而是客观造成的结果。刘双梅听完董恋一套牵强的说词后，楞了一下，她心里清楚这是董恋对给她安排工作一事还怀有抵触情绪——到现在她还耿耿于怀。

刘双梅和董士贵同在一家大型国企工作，待遇优渥，工作稳定，国企里同他一样上了年纪的人都有一种优越感，觉得这样好的工作如果能让子女接班那就意味着人生圆满——不但自己人生圆满，子女的人生也会圆满。董恋临近毕业，正与同学四处参加人事招聘会，将印刷精美的简历一份一份投递到有意向的公司时，刘双梅和董士贵已经在公司内部子女招聘网上，把董恋的名字报了上去。

一家与董恋专业对口的公司邀约董恋去面试，董恋兴奋的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刘双梅，刘双梅却淡淡地说，去那家名不见经传的公司上班有什么好，还不如回来到我们公司接爸妈的班。董恋一头雾水，满脸狐疑，这时作为父亲的董士贵适时出场了，他给女儿董恋解释说，“你回来接我们的班，我们心里才踏实，我和你妈靠这个工作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但至少有一份稳定的收入，能让我们在这座城市里有个安稳的住处，过着还算过得去的生活，退休了我们还有稳定的退休金。你再看看外面那些工作，福利待遇哪样有国企好，我看你还是回来到爸妈的公司上班吧。”

董士贵的这一番道理并没有打动董恋，她说，“你们的公司再好，但是招聘的岗位与我专业不对口，干这样的工作并不是我喜欢的工作。我自己找的这个工作虽然待遇一般，但那是我喜欢的工作。”

刘双梅看丈夫说服不了女儿，该到她这个唱白脸的登场了，她沉着脸色对董恋说，“你这段时间不要出去了，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直到我们公司打电话让你上班再出去。”对于女儿，刘双梅向来是强势的，她不希望女儿在人生道路上在磕磕碰碰中启行，所以从小到大事关女儿成长的各个环节，都是她来决定的，她早已经把女儿管教的百依百顺。董恋默默看着刘双梅，还想争辩，嘴唇嗫嚅着，终究没有说出口，她知道凡是刘双梅做过的决定，反抗都是徒劳的，这是她经过无数次失败所换回的经验。她的眼泪不争气的流了下来，走进她的卧室，使劲摔门，然后闭门不出。

刘双梅就这样让董恋在她的公司里上了班，董恋尽管不情不愿，但还是去公司报道了，只是她对刘双梅开始变得若即若离，不冷不热。

刘双梅让董恋中午回家吃饭，董恋就是不愿意领情。刘双梅觉得这些改变都是从她退休开始，自打她退休以后，什么事情都有了微妙的变化，包括董恋对她都生出了抵触情绪。刘双梅禁不住感叹，退休后说话没有分量了，就连女儿也不顺从了。

刘双梅退休以后，刘改梅上门的次数变的多了起来。刘改梅是刘双梅的妹妹，两人虽是一母同胞，性格却大相径庭，刘双梅沉静，刘改梅浮躁，打小刘双梅学习用功，刘改梅却像个男孩子一样，屁股挨着板凳三分钟就坐不住了，整日价风风火火的，周围的人都叫她疯丫头。性格的差异也导致两人以后的命运各不相同，刘双梅考上了大学，跳出了农门，毕业以后分配到这家大型国企上班，刘改梅初中毕业后书就读不下去了，早早的嫁给邻村的常三喜，婚后与丈夫东奔西走，到处打工，后来还是在刘双梅的帮衬下，在附近开了家超市，生活才渐渐稳定下来。

刘改梅和刘双梅聊天，话题大多是关于董恋的，通常都是刘改梅问，刘双梅答，刘改梅关心董恋的每一个细节，对她上班以后的工作和感情状态都要刨根问底。聊过这么几次，刘双梅有些警觉，那天刘改梅又上门看望刘双梅，再次闲聊到董恋时，刘双梅说，“你这么关心董恋，是不是有什么想法？”刘改梅的脸变红了，知道刘双梅误会，她说，“姐，我只是问问。你不要想太多了。”顿了顿她又说，“姐，你看董恋现在也参加工作了，接下来该考虑谈婚论嫁了，你也不赶紧给孩子张罗着找个对象。”

刘双梅说，“找对象是她自己的事，现在董恋是成年人了，我也不方便过问。”

刘改梅说，“我最近见董恋与一个小伙子约会，莫非她已经找上男朋友了。”

刘双梅顿时明白了，董恋找了男朋友，怕她反对，找来刘改梅来试探口风。刘双梅觉得自己气息有些不稳，血压也有些高，她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董恋与刘改梅亲近，她不反对，但在事关婚姻大事上，她不先告诉自己，却与刘改梅商量，她顿时有种丢了东西的感觉。

晚上临睡前，她把今天刘改梅到家里的事情说给董士贵听，她让董士贵分析，董恋是不是准备不认她这个妈了。董士贵躺在床上，困意十足，闭着眼睛漫不经意地说，“怎么可能呢，我们把她抚养成人，我的女儿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说完他突然睁开眼睛，盯着刘双梅又说，“如果你觉得退休在家，每天做饭收拾家务单调烦闷，不如你叫上王红梅，一起报个旅游团，到南方去转转怎么样。”

董士贵的分析让刘双梅很不满意，更让她生气的是，遇到这么重要的事，他竟然没心没肺的在睡觉，刘双梅叹了一口气，说，“董恋从小长到大，你这个当爸爸的，认真关心过吗？”董士贵翻了个身，含糊的答应了一声，接着睡了起来。

刘双梅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满满都是白天刘改梅和她谈论董恋找了男朋友的情景。

刘双梅分到这家国企后，一心扑在工作上，她心气很高，想在工作上干出些名堂，迟迟没有考虑结婚的事，迁延了几年，经人介绍和董士贵结了婚，这个时候，妹妹刘改梅已经生了两个女儿，刘改梅的丈夫常三喜一心一意想生个儿子，为了躲避计划生育，常三喜和刘改梅带着两个孩子四处打工，日子过得很是艰难。

妹妹一家东奔西走、居无定所，刘双梅看不下去，她在单位集资新建的小区旁边给刘改梅租了一个店面，让妹妹和妹夫开了一家超市，刘改梅做事情能拿主意，经常盘算好了再做决定，她所在的这家国企，职工收入在这座城市里属于中高水平，有一定的购买能力，她看准这一点，就给刘改梅一家找了一个谋生的去处。

超市开起来以后，果不其然，收入颇顺人意，常三喜和刘改梅顺理成章的在刘双梅身边扎下根。妹妹一家在这个城市落住脚，刘双梅心里由衷地欢喜，能帮助妹妹一家过上安定的日子是一方面，身边有个亲人，遇到事情互相有个照顾，让刘双梅更觉欣慰。

妹妹一家安定下来，烦恼却落到了刘双梅头上。她和董士贵结婚有些年头了，始终没有孩子，他们俩去医院看不育不孕症也有许多次，检查结果都正常，就是不见生育。好巧不巧，在刘双梅为生育发愁时，刘改梅又生了个女儿。

刘改梅在医院住院，刘双梅和董士贵去医院探视，原想生了孩子这是一件喜事，刘改梅躺在病床上却是满脸愁容，常三喜更是长吁短叹。

刘双梅有些不解，问刘改梅为什么愁眉苦脸，有什么困难她这个做姐姐的可以施以援手，刘改梅还没有回答，常三喜抢先回答，“又生了个女孩。”刘双梅反问，“女孩怎么了？”常三喜听出刘双梅语带不逊，他立刻缄默不言。刘改梅替丈夫回答，“我们不是嫌弃生了个女儿。我和三喜担心的是，家里又多了一个孩子，我们俩靠着一个小超市，怕是养活不起这么多人口。”

刘双梅没有言语，她定定地看着睡在婴儿床的小婴孩，小婴孩正在睡熟，粉红色的小脸漂亮恬静，刘双梅越看越觉得喜欢，心里生出许多怜爱。

在回去的路上，刘双梅对董士贵说，“改梅生的这个女孩，我越看越喜欢。改梅和三喜觉得这个孩子是个累赘，不如我们把孩子抱养上，你看怎么样？”

董士贵也喜欢小孩，一直遗憾自己没有孩子，听到刘双梅的提议后，一拍即和，“你这个主意好，你妹的孩子多少和我们还有血缘关系，能领养当然好。明天你就去和改梅说说，如果愿意的话，我们就把孩子过继过来。”

刘双梅隔天又去了趟医院，把这个提议给刘改梅和常三喜说了，两口子的愁容消散了，这个小婴孩就成了董士贵和刘双梅的女儿，他们给女儿起名叫董恋。

刘双梅和董士贵对这个女儿疼爱有加，刘双梅更是喜欢的不行，真正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手心怕碰了。

到了董恋上学的时候，她立志要规划好董恋的人生蓝图，不能让她将来成为她的生母刘改梅那样的人——上学的时候不用功，没有考上学，现在一家人靠着一个小超市维系生存。所以她这个做母亲的，表现地即强硬又偏执，她强令董恋在学习之外，课余要上各种培训班，不能把时间花在过多的玩耍之中，总之一切都要按照自己的培养计划来。久而久之，董恋的性格在她的管教下变得唯唯诺诺。但凡经过刘双梅同意后，她才能去做，如果刘双梅不同意，她绝不敢有所动作。

董恋什么时候知道刘改梅是她的亲生母亲的，刘双梅对此一直耿耿于怀，也许是刘改梅故意告诉她的，也许是街坊邻居透漏出去的。直到刘双梅发现董恋放学后更愿意去刘改梅家时。

董恋事先会给刘双梅说，她喜欢和小姨家的大表姐、二表姐一起写作业，刘双梅起先没有想太多，但是每次她去接董恋回家时，看着三姐妹坐在书桌前看书，三个人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一样，举止神态一模一样，刘改梅和常三喜做在一旁用疼爱的眼神注视着他们，刘双梅的心揪了一下，再以后她就勒令董恋少去她小姨家里，写作业必须回家里写。

自从董恋不去刘改梅家写作业，刘双梅觉得刘改梅和她家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除非逢年过节，刘改梅一家很少去她家走动，董士贵几次在她面前说，他最近碰见改梅，改梅有点怪怪的，好像刻意躲避他这个姐夫似的。刘双梅说，人都是会变的，慢慢你就适应了。

刘双梅不知道董恋是不是清楚她们俩家隔阂产生的原因，刘改梅吃不准，她尽量避免触及这个问题，但她一看到刘改梅和董恋亲近，她感觉自己的情绪就有些失控，她无法容忍失去董恋，董恋可是她唯一的女儿。

刘双梅失眠了，有件事情堵在心中让她耿耿于怀，董恋找了男朋友事先为什么不告诉她这个当妈的，而是找到刘改梅去商量。说到底她还是与刘改梅亲近，这就意味着她以后会与自己疏远。她必须把缰绳拉紧，不然董恋会像一匹野马一样脱缰而去，到时养了二十几年的女儿就真得白养了。

刘双梅特意在吃早饭时，董士贵和董恋父女俩正兴高采烈地聊着工作上的趣事时，问出下面的话，“董恋，你这几天去你小姨家了吗？”董恋脸变红了，搁下碗筷，没有回答，等着刘双梅接下来的问话。

刘双梅继续说，“你小姨昨天来我们家了，她说你找了个男朋友。”刘双梅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表现得不咄咄逼人。

董士贵说，“也该到找男朋友的时候了，这是好事呀，什么时候把你的男朋友带到家里让爸爸妈妈看看。”

刘双梅说，“既然找了男朋友，就把他的基本情况说一说，年龄多大，职业是干什么的，收入怎么样，家庭情况怎么样。”

董恋说，“他和我年龄相仿，今年刚毕业，在一家私企上班，收入多少我没有过问。”

刘双梅说，“必须把这一切打听清楚，找个时间你把他带到家里，我和你爸给你把把关。”

董恋原本就想带男朋友来见父母，但她又担心没有事先告诉刘双梅她谈恋爱的事，刘双梅会反对。所以她事先告诉了她的小姨，让她小姨去探探她妈妈的口风，有了思想准备她才敢告诉刘双梅，现在听到刘双梅让她把男朋友带到家里来，她嘴上不说，内心已经掀起无数波澜，用筷子使劲扒拉着碗里的米饭。

董恋将男朋友带回家的日子，刘双梅事先并没有告诉刘改梅，但是刘改梅和常三喜仿佛提前接到邀请一般，早早来到刘双梅家里，帮着刘双梅一起做饭，招待中午要上门的贵客。

对于刘改梅两口子的好意，刘双梅并不领情，她一直话里有话的对常三喜说，“你们俩今天不用看店吗？来帮我做什么饭，我一个退休人员在家里专门做饭，用不着你们来帮忙。”

常三喜边择菜边对刘双梅说，“姐，我们今天休息一天。”说完他求助似的看向刘改梅。

刘改梅没有停止手里干活的动作，她继续解释，“姐，你看我们两家好长时间没有一起吃饭了，今天权当我们一起吃个饭。”

刘双梅知道这准是刘改梅的主意，她知道今天董恋会带男朋友上门，她作为董恋的亲生母亲，也想对未来的女婿把把关。可这又是谁把消息告诉刘改梅的，一想到这里，她又走进固执的死胡同里，董士贵决计不会主动告诉刘改梅的，只有一种可能，是董恋告诉刘改梅的，一想到这里，刘双梅就觉得胸口有团东西乱麻一样缠在一起。

到了中午，董士贵下了班早早回到家，刘双梅他们也已经收拾停当，饭桌上摆好饭菜，四个人静静等待董恋和她的男朋友，一切都平静祥和，刘改梅却觉得呼吸有些粗短，她没来由地紧张起来，她抬头看了看董士贵、刘改梅和常三喜，他们三人沉默不语，好像各自都有心事一样。

门终于被推开了，和董恋一同进来的是一个高大帅气的小伙，这个年轻的男人进门先对他们微笑，然后热情地同他们打招呼，“叔叔，阿姨，你们好。”紧接着他开始自我介绍，“我是董恋的男朋友，我叫曹明。”

介绍的这么正式，显然小伙子有些紧张。刘双梅对小伙子上下打量，样貌看起来端正，刘双梅拍拍自己的胸口，紧绷的情绪此时稍稍有些纾解。

坐下来吃饭，起先还是客套的谦让，后面就是小心翼翼、互有理解、试探性地问话，无非是问曹明的职业、收入、家庭情况……

曹明不失礼貌地应承着每一个问题，从这些密集的、连续的、客气的提问与回答的较量中，刘双梅知道面前这个小伙子，家庭出身并不优越，而他刚刚毕业一年，还在租房居住，这里面暴露出一个巨大的隐患，如果董恋和曹明结婚，他们暂时还没有一个栖身之所，从曹明坦诚的回复中，刘双梅暗中计算过，他和他的家庭暂时还无力负担一套房子的首付，刘双梅刚刚明亮的心情此时又蒙上了一层阴影。

刘双梅趁着盛饭的机会，给刘改梅递了个眼色，刘改梅跟着刘双梅到了厨房，很奇怪，之前她还和刘改梅水火不容，害怕她抢去自己的女儿，此时竟然让刘改梅一起商量，眼前的这个小伙子值不值的董恋托付终身。

刘双梅把她的疑虑告诉了刘改梅，这个叫曹明的小伙子，长相虽然出众，但外表终究当不了饭吃，她从他的谈话中判断出，在结婚前曹明还无法买房，她的意思趁早让董恋与他断绝来往。刘双梅直言嫁给一个经济实力不占优势的男人，婚后的生活是无法幸福的。

出乎她的意料，刘改梅竟然完全持相反的意见，她认为曹明是个优秀、本分的好小伙，而她认为找对象全凭眼缘，只要董恋喜欢，就不要提反对意见。另外从这个小伙子行为举止可以看出人品不错。她认为人品好才占首位，至于房子、家底，虽然重要，但不起决定因素。刘改梅坚决不同意刘双梅的论断，她认为曹明这个小伙子值得董恋去交往。

两姐妹在厨房里意见不合，争论起来，两个人坚持己见，谁也说服不了谁。到了最后，刘双梅越觉得心绪难平，董恋说到底是我的女儿，你刘改梅现在的身份是孩子的小姨，怎么做起我家的主了。

她不觉激动起来，说话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厨房里的争吵声引来了客厅里其余几人的注意，都停下聊天看向厨房。董士贵借故盛饭，走进厨房，对刘双梅说，“客厅里还有客人呢，你和改梅待在厨房里吵什么，吵得还这么起劲。”

刘双梅正为刘改梅与自己争执心生不平，此时又被丈夫抢白，顿时觉得自己有莫大的委屈——那委屈就越过堤坝奔涌而出，刘双梅在厨房里放声大哭起来。

房间里的气氛变得异样，刘双梅的哭声让客人变得手脚无措，常三喜对董恋说，“快去劝劝你妈妈，你妈妈这是怎么了？”他看到曹明有些尴尬的表情，又仿佛解嘲似的对董恋说，“你妈妈也许不愿意把你嫁出去。”

董恋的表情有了一丝奇异的变化，但很快恢复正常，她走进厨房对刘双梅说，“妈，我还没有嫁出去呢。”刘改梅也在一旁劝道，“姐，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如果真到董恋出嫁那天，你怕是能哭出三大缸眼泪。”

刘双梅这才止住了悲声，用手背揉了揉眼睛，走出厨房。此时再续话题，所有人都觉得兴趣索然，草草敷衍了几句后，宴席就散了。

曹明、刘改梅、常三喜先后离开了。刘双梅开始洗刷餐具，董恋帮着收拾碗筷。董恋把一摞碗搬到厨房后，突然问刘双梅，“妈，你今天为什么要哭？”

董恋今天把男友带到家里，期望中的结果本不是这样，她希望她属意的人能让她的家人接纳，其实她和曹明已经交往一年了，在她还没有毕业时，在一个朋友聚会上认识了曹明，他们互相留下了联系方式，在交往中她发现曹明和她三观很合拍，可以说就是她要嫁的人。在她今天带曹明见董士贵和刘双梅之前，她已经去过曹明家里，虽然曹明家境一般，但她一只脚刚踏进曹明家，就感觉到一种温暖的、扑面而来的气息，在和曹明的爸妈接触后，她发现曹明的爸妈很尊重曹明的决定，对她这个准儿媳没有一点挑剔，反而对她有一些讨好的举动，这让她很受用，有种很少有过被重视的感觉。

她期望董士贵和刘双梅不要用挑剔的眼光看待曹明，她设想到的最理想场景是，董士贵和刘双梅完全支持她的选择，对曹明赞不绝口，如果她的爸妈能接纳她的爱人，最重要的是刘双梅能够接纳曹明——那就意味着她承认女儿长大成人了，用一种平台的身份来看待她，而她也可以自主决定今后的生活了。

可事情并没有按照董恋预设的剧本演下去，不过——至少来说，结果算不上很好，也算不上很糟。

刘双梅双手不停地在洗碗，她不想再提起刚才的举动，她不想让董恋知道她纠结的秘密——她是那么爱她，她怕失去她。但是董恋的问题让她又不能回避，刘双梅说，“我想到你要出嫁了，妈妈养了你这么大，你嫁出去和妈妈就成了两家人了，妈妈有些不甘心，妈妈忍不住就哭了出来。”

董恋没想到刘双梅午饭时不合常理的事情，真的是这样的原因，她有些动容，抱住刘双梅，眼圈发红。她早已经知道她是刘双梅抱养的，刘改梅是她的亲生妈妈，她曾经对自己抱养的身份感到过苦恼，有段时间她经常借故要和姐姐学习，长时间待在刘改梅家里，直到刘双梅怒气冲冲的叫她回去。她对比过刘改梅和刘双梅两人，从内心深处她更亲近刘改梅，毕竟刘改梅才是她的亲生母亲。她从没有表露出知悉这个秘密，刘改梅也没有说破其中的关系，但她在刘改梅面前表现的更自然、更纯粹、更像个孩子，她有什么事情更愿意走进刘改梅的超市里，将她遇到的事情讲给刘改梅听。

现在董恋从刘双梅口中了解到刘双梅同样给予了她深沉的母爱，她才发现她长时间在感情上忽略了刘双梅的付出，她蓦然想到，是刘双梅把她抚养成人，她隐隐生出内疚，她怪自己这段时间太任性了，对刘双梅表现出不信任、不合作、不配合的消极态度，加重了刘双梅退休后乖张的情绪。

董恋抚着刘双梅的后背，告诉自己不要哭，可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下来，董恋说，“妈，我一直在你身边，就算我结婚了，我还生活在这座城市，还在你的身边，我并没有走远，你不用担心的。”

这勾起了刘改梅心中的隐痛，她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痛苦失声。

“恋恋，妈妈现在退休了，说话不好使了，妈妈怕你丢下妈妈不管了。”

董恋噙着眼泪说，“妈妈，不会的，我还听你的话。”

“你交往的这个男朋友……”

没等刘双梅说完，董恋抢过话头，“曹明挺好的，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我们就是奔着结婚谈的恋爱。”

刘双梅只好咽下后半截话。

从董恋的角度来看，带曹明上门，尽管情节曲折，但至少有个温暖感动的结尾。在小超市里，她把这件事用一种憧憬的语气讲给刘改梅，刘改梅大致认同，但补充了一个细节，刘双梅那天和刘双梅争执，是因为刘双梅认为曹明家境一般，不愿意让董恋嫁给曹明。

董恋没有想到事情的真相竟有如此大的反差，她对刘双梅形成的好感转眼间烟消云散了，她联想到从小到大，刘双梅对她所有事情的粗暴干涉，她不能和小伙伴一起玩耍，因为贪玩会影响学习。她不能看电视，那样对视力不好。周末上数不清的补习班，这样才能考出好成绩。董恋感觉自己就是机器，一部被刘双梅按照自己的愿望改造的机器，就连她大学毕业后，也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工作，还是要按照刘双梅设定好的路径，亦步亦趋的往前走，到了现在该找男朋友了，刘双梅还是要干涉。

董恋觉得事关她自己的事情，刘双梅完全没有从她的角度来考虑，刘双梅全是从自己的出发点来考量。

她是一个自私的妈妈。董恋在脑海中出现了这样一个论断，她为什么是一个自私的妈妈，因为我并不是她亲生的女儿，就从找男朋友这件事说吧，我的亲生妈妈刘改梅完全支持，而养母刘双梅却反对。刘双梅就像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她的头顶，她失望的发现，这个罩在头顶的阴影如影随形，无法摆脱，将贯穿她的一生。

董恋回到家后，径直来到阳台上。这是个旧式的阳台，砌有一米宽的飘窗，董恋坐在飘窗上，俯瞰着楼下的风景，除了几颗巨大的洋槐外，在居民楼西边有一片小广场，此时正值中午，广场上没有一个人，显得空旷寂寥。到了傍晚，人群会像变魔术一样，突然就塞满了整个广场，那个时候广场就会充满烟火气息。

刘双梅看见董恋坐在飘窗上，这是从未有过的举动，她走过来问，“你为什么坐在窗台上。你在看什么？”

董恋没有回答，而是用冷冰冰的语气反问，“妈，我和曹明谈恋爱，你同意吗？”

董恋猝然一问，让刘双梅没有思想准备，她定了定神，略加思索后说，“竟然你问妈妈的意见，妈妈就照实给你说吧，你们还是分手吧。”

“为什么？”

刘双梅又变成强势母亲的做派，她说，“妈妈是过来人，像曹明这种没有经济实力的男人是靠不住的，他车房没有，家庭情况不好。这种寒门家庭，当你们结婚以后，你们不但要艰难地维持自己的生活，还要接济他的父母。恋恋，听妈一句话，趁早和他分手吧。”

两行眼泪从董恋的眼中流出，“妈，可是我不想分手，我那么爱曹明，不管他多穷，我都愿意和他继续谈下去，我们以后结了婚，一起打拼，只要我们两人努力，肯定过得不比别人差。妈，你不知道，曹明这个人很上进的。”

刘双梅知道怎么对付她的女儿，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她斩钉截铁的对董恋说，“不行，既然我是你的妈妈，就要为你的未来负责，你不能再和曹明交往了。明天妈妈托朋友给你在公司里物色一个人品家境都不错的小伙，你可以交往试试看。”

董恋说，“妈妈，我和谁交往是我的自由，你无权干涉。”

刘双梅说，“你刚步入社会，涉世未深，被这些光鲜的、虚幻的表面事物所打动，那些都是假的，如果你真要结婚，就应该脚踏实地从现实出发，听妈妈的绝对没有错，你一会就给曹明发短信，说你要和他分手。”

董恋突然悲鸣一声，说，“妈妈，这次我想自己做主一次。你为什么不同意？为什么？”说着，她打开窗户纵身一跳，像一片绽放的花瓣飘落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