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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振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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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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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麦子

收完豌豆后,麦子还没有黄。这时候抓紧将豆笼运到场上,趁着入伏前天晴无雨,将豆笼摊在场上,晒干晒透,晒得豌豆粒都要蹦出来,就可以打场了。乘这个当间,再将收完豌豆的田地犁一遍,让土壤在伏天里充分暴晒,这一系列动作就如同打仗一般,环环相扣,丝毫不能松懈。

等到麦子黄了,打仗进入了最难攻坚的阶段拔麦子。在没有拔麦子之前,春生的眼睛里就写满了恐惧,拔麦子伤手,如果你的双手没有经过常年累月的锻打,刚上手的第一天,纤弱的手指就会磨出水泡,如果不及时将水泡挑破,水泡会磨出黑色的血泡,血泡长在手上,风吹一下都会疼。

春生今年刚刚十岁,早在年前,大就说过,翻过年春生十岁了,可以下地收庄稼了,也可以拔麦子了。春生打心眼里不愿意拔麦子,他喜欢放羊,放羊比较自由,还没有拔麦子苦,他对大说,“大,让我拔麦子,我们家的羊谁来放呢?”

还没等大回答,冬生抢着说,“大,我也长了一岁,我来放羊。”大眯缝着眼睛微笑着看着冬生,对冬生说,“我家冬生,翻过年正好八岁,可以拾起鞭杆放羊了。”冬生于是骄傲地笑,春生怪他多嘴多舌,使劲剜了冬生一眼。

暑假没过几天,春生假期作业还没有做完,豌豆就已经黄了。大说到做到,收豌豆的时候,就让春生下地,让冬生拿起放羊鞭杆,放起他们家六十只羊。

拔豌豆并不怎么吃力,春生勉强坚持下来。到了拔麦子的时候,春生有些不适应了,有几次拔得太慢,惹恼了火爆脾气的大,被大用攥在手上的麦把打过几次,春生委屈极了,可是又不敢哭,他不敢怨恨大,他把这一切都归咎于冬生,要不是冬生在大面前表功,抢着要放羊,今年他还在放羊,而不是拔麦子。

太阳落山的时候,大才说收工,回到家夜幕已经沉了。妈赶前头回到家,已经把饭做好了,她把吃饭的矮脚方桌摆在院子中间,冬生放羊回来,妈疼惜他放羊一整天都吃不上热饭,给他盛了一老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让他先吃。

大要到羊圈去数羊,看六十只羊都进圈了没有。春生走进院门,看见冬生坐在桌子边,捧着碗吸溜吸溜吃着面条,吃得香极了,这让春生回忆起放羊的快乐时光,不像今天拔麦子,累的全身汗,还落了一身土,最重要的是放羊不会挨大的打,想到今天大打了他好几次,他就看冬生不顺眼。

春生快步走到饭桌边,扇了冬生一巴掌。冬生正在吃饭,冷不丁挨了春生一巴掌,脑门磕在碗沿上,划开了一个血口子,冬生哇地哭出声来,妈听见哭声冲了出来,看见冬生在哭,而春生怒气冲冲地站在一旁,妈将冬生搂在怀里,一边安慰冬生,一边怒斥春生,“你为啥要打你弟弟。”

春生却摆出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说,“拔麦子的都没吃饭呢,他放羊的吃什么饭。再说大都没端上碗呢,他一个小孩子更不应该先吃饭。”

冬生一边抽噎一边说,“我放羊放了一天,就吃了几个馍,是妈让我先吃的。”

碗沿磕出的伤口很深,妈用五根指头捂着,血顺着手指缝汩汩地流出来。妈心疼冬生,走到屋里翻箱倒柜找出一件旧棉衣,从旧棉衣上撕下一大撮棉花,揉成一个棉球,用钳子夹在灶火里烧焦烧透,敷在春生的额头上,又找了一块干净的布将伤口包扎住,妈默默的做着这一切,目光里全是疼惜。

冬生还在伤心地哭。春生原想给冬生一个教训,没有预想到会将冬生的头打破,他站在院子中间,有些后悔,虽然妈没有指责他,但他害怕大回来,一准会用鞭杆打他,想到这里他下意识的看了一下冬生放在角落里的桪木鞭杆,他不由得一阵颤栗,趁大还没有进来,找个地方先躲起来。

他走出院门,此时天已黑透,天上繁星点点,与村子里各家各户亮起的灯火交相辉映,除了几声归巢的鸟叫,周围一片死寂,春生想赶快找块地方藏起来,最好是块让大和妈永远找不见的地方。

在村子前面有一大片胡麻地,胡麻开着淡蓝色的花朵,夜风吹来,送来一阵清香。前几年他还不用下地收粮食,每当他放羊回来,夜还没有黑透,他会带着冬生在胡麻地里快乐地捉蝴蝶。

夜幕降临后,蝴蝶会停留在胡麻茎秆上睡觉,这个时候是捉蝴蝶最好的机会,他常常选择最大最好看的蝴蝶,捉住以后送给冬生。

春生走进胡麻地,蹲下身子,半米高的胡麻刚好将自己隐藏起来。空气中弥漫着胡麻的香甜,他的耳畔开始响起不知名的虫鸣声,慢慢虫鸣声汇聚到一起,此起彼伏,听上去就像交响乐一般悦耳,他竖起耳朵悉心听着虫鸣,浑然忘却了刚刚发生的事情。

远处传来狗吠的声音,很快整个村庄的狗跟着叫了起来,在夜晚黑暗辽阔的空间里,狗吠的声音传得遥远,听起来像身处在野兽出没的山林里,春生有些害怕,他将双臂紧紧抱在一起。

恐惧擭据了他的大脑,春生开始胡思乱想,他想起了大以前讲过一个故事。大年轻的时候,有一次去邻村办事,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害怕走夜路出意外,就加快脚步赶路,快要到村子时,他分明看见村子里各家窗户里亮着的灯光,在夏天的繁星映衬下格外耀眼,大盘算着翻过前面的土坡,就能看到村口王老实门前栽种的大槐树了。

当大翻过土坡后,没有看见王老实家的大槐树,大的眼前一团漆黑,就像用墨水泼过一样,抬头看天,刚才还闪耀的星星此时已被大团乌云遮蔽,没有一丝亮光。大心里一沉,莫不是碰见鬼打墙了。大听人说过,碰见鬼打墙,心里一定不要慌张,如果你心里慌张,就着了鬼的道了。大索性闭上眼睛,装作若无其事,凭着记忆顺着一个方向一直往前走,直到他的脑袋碰上了王老实家门前的大槐树,大才睁开眼睛,天上星光闪耀,村庄里的灯光重新变得透亮起来。

春生还记得他听完大讲完故事后,心里不无担心的问过大,要是真得走不出鬼打墙会发生什么。大在他好奇的脑袋上弹了个脑瓜崩,大说童言无忌,其实真走不出来也不会发生什么。大说完笑了,春生怀疑大讲的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大也许什么都没有经历过,他的故事可能是他编出来的。

但是春生还是很害怕,万一村庄的野地里真的有鬼呢,他的意志动摇了,不想躲了,他想回家了,这个时候肚子也在不争气的咕咕叫,他开始想妈妈做的面条了。但是他把冬生的头打破了,他觉得有些愧疚,其实他们兄弟俩的感情很好,不是因为今天拔麦子挨了大的打,他是不会找春生的麻烦的。

几年前还是他放羊的时候,冬生还小,大和妈要下地干活,没有人看着冬生,大就让冬生跟着他放羊,冬生虽然年龄小,已经是一个合格的小跟班了。他让冬生去拦羊,冬生就跑去拦羊,拦完羊后又紧跟在他的身旁,给他说脖子上有块黑毛的羊不听话。冬生去拦羊的时候,那只羊欺负他小,自顾自的往前走,就是不回去。

春生说不听你的话,哥去收拾它。他拿起鞭杆甩了那只羊一鞭子,那只羊挨了一鞭子后,惊慌失措地逃到羊群中间,再也不敢脱离羊群私自行动了。冬生在一旁拍着手大笑,那个时候他觉得有个弟弟真好。

到了中午,兄弟俩分吃着早晨带来的馍馍,吃得渴了,就喝一口行军壶里的热水。

春生听见大在村口找他,他听见大的怒吼声,“春生,你这个兔崽子藏到哪了?还不给我出来。”他还听到妈在叫他,“春生,春生。”后面还有冬生的声音,“哥,你在哪儿?”

春生听见他们高低错落、配合默契的呼唤声,突然觉得受了莫大的委屈一样,把肩膀抱得更紧了,他缩在胡麻地里,头垂得更低,不让他们看见他,他情愿就这样一直待在胡麻地里,他觉得自己就是个多余的人,大和妈,还有冬生才像是一家人。

过了许久,他听不到大和妈找寻他的声音,这个时候饥饿被他压抑着,竟慢慢没有想吃面条的欲望了,可是困倦又慢慢袭到他的头上,他有些累了,索性躺倒在胡麻地里睡了起来。

他是被冻醒的,他不知道睡了多久,穿在身上单薄的短袖衫抵挡不住夜晚的寒冷,春生醒来以后,用手摸了摸裸露在外面的胳膊,就像摸在一块冰冷的铁块一样,他本能的想起炕上温暖的被窝,但想到他正和大,和妈,还有冬生怄气,春生又倔强的不想回去。寒意一层一层袭来,春生感觉到身体在轻微地发抖,他给自己找借口,这个时候大和妈已经睡着了,我偷偷回去睡一觉,趁天亮他们没有醒来再出来,他们还是找不到我的。

春生悄无声息地摸进村里,来到他家的门前,屋子里还亮着灯,他有些胆怯不敢进去,偷偷趴到窗前,透过窗户玻璃向里面张望,冬生躺在炕上盖着被子已经睡着了,妈坐在炕边斜靠在墙上打着盹,大坐在一把椅子上也睡了起来,屋里的电灯泡没有熄,明晃晃地亮着。

春生不敢进去,又想回到胡麻地里躲藏,但对温暖被窝的渴求实在太强大了,他小心翼翼地跨进了门,悄悄拉灭了灯绳。灯拉灭以后,大和妈就发现不了他回来了。

春生像一只猫一样悄无声息地爬上了炕,从炕角拉起一床被子盖在身上。厚重的被子给冰冷的皮肤带来了暖意,春生升起了一股幸福的感觉,这种感觉传遍全身,很快困意就袭了上来,他沉沉地睡着了。

春生原本在天亮之前,打算返回胡麻地的,但是他实在太困了,他不是自然醒来的,而是被冬生摇醒的。

“哥,快醒来,太阳都要晒屁股了。”

春生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不想睁开眼睛,但他想到他在睡醒后还要赶回胡麻地,他本能地坐了起来,阳光透过玻璃将屋里照得大亮,大和妈早已不在屋里,他们已经去地里拔麦子去了。

冬生头上缠着一圈布条,手上拿着放羊鞭杆,左肩上斜跨着一个背包,背包里放着干粮,右肩斜挎着一个军用水壶,冬生对春生说,“哥,大和妈已经下地干活去了。我也要放羊了,锅里有妈给你煮着一碗荷包蛋。”

冬生热情的态度,让春生有些不好意思。他看着冬生头上缠着一层布,活像电影里负伤的战士,他轻抚着冬生缠着的那层布,问,“疼吗?”

冬生咧开嘴笑了一下,说,“不疼。”

春生也笑了起来,不过是内疚的笑,他学着电视里的人对冬生说,“对不起。”说完他低下头,眼睛瞟向一旁。

冬生被逗乐了,他也模仿电视上的人回答,“没关系。”

说完冬生蹦蹦跳跳向外走了,在跨出门槛时他回头对春生说,“哥,我去放羊了。妈说让你吃完荷包蛋再睡一会,说你昨晚上没有吃饭,又冻了一晚上,让你多休息一会。大却说让你吃完荷包蛋就去地里拔麦子。”

春生更加内疚了,昨晚上的事情都是因他而起,是他打破了冬生的头,又是他负气躲在胡麻地里,让大和妈担心了一晚上,他原本以为大看到他睡在炕上,肯定要将他叫醒,然后狠狠地收拾他,至少会抽他三鞭杆。妈从不打他,可能会骂他几句,但现在大和妈没有打他,也没有骂他,还让他好好休息,这让他始料不及,他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冬生走后,春生才吃了荷包蛋,他不想在冬生面前吃荷包蛋。他记得只有他和冬生生病的时候,妈才给他们做荷包蛋吃,平时妈会把鸡蛋一个一个攒起来,攒到一定数量会拿到集市里去买。他不想让冬生觉得自己像个病人一样被照顾,而且冬生还是他的弟弟,比他还小,一定也喜欢吃那碗荷包蛋。

春生吃完荷包蛋,自觉地来到麦地里,帮助大和妈拔麦子。到了地头上,远远就能看到大和妈跪在地里弯着腰拔着麦子。

春生怯生生的叫了声大,又叫了声妈,然后顺着大和妈拔得麦趟拔了起来,这次他拔得明显比昨天认真,虽然拔麦子时小手指头依然生疼,但春生硬是忍着,让指头尽量适应这种痛楚。

妈看到春生后,没有立刻赶过来,等到拔了一趟后。妈才过来对他说,“荷包蛋吃了吗?”春生回答,“吃了。”

妈又问,“冬生放羊去了?”春生回答,“去了。”

妈看着他,欲言又止。春生知道妈想问他昨天晚上去了哪里,但是到最后,妈都没有问。

大也过来了,依然黑着脸,想对他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没有说出声,最后只说了一句,“今天拔麦子要好好拔。”

春生答应了一声。

拔麦子是一项重体力活,需要用全部的精力去应付。拔起麦子来,就顾不上有多余的时间来说话。拔了十几个来回,大终于决定要歇一会,他们三人在地头上围拢成一圈,吃着早晨带过来的馍馍,再喝几口早晨带过来的热水,另外乘着闲暇可以说说话。

大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笑眯眯地问春生,“春生,你昨天跑到哪儿去了?一直到几点钟才回来?”

春生不愿意回答,现在他觉得脸面发烫,像一块烙铁熨过一样,他低着头玩着脚下的土块。妈给大挤了下眼睛,示意他不要问了,妈知道春生自尊心强,个性倔强,他不想说的话,硬撬他的嘴巴他也不说。

没想到大却变了脸色,一反刚才的和蔼可亲,他严厉地说,“昨天的事情,大不再问你了,以后再不要躲到外面不回来了。下次再这样,看我不打断你的腿。”春生的头低得更低了,现在他也对昨天的行为感到懊悔。大继续说,“你还把你弟弟的头打破了,你就是这样当哥哥的。”

妈也在一旁帮腔,“你比弟弟大,什么事情应该让着他。不要一遇到事情,就要和弟弟争个高低。”春生低着头答应了一声,他忽然想到什么,小声对大和妈说,“我早晨已经给冬生道歉了。“

大这个时候又变得和蔼起来,他对春生说,“春生,你给弟弟道歉这个事情做得很对。你要记住,你现在长大了,已经是个男子汉了,要敢作敢当。即使是做错了事,能勇敢的承认错误,一样是男子汉。”

春生这个时候才笑了起来,笑得无比开心。大和妈看见他在笑,也会心的笑了起来,妈在一旁说,“我们春生真得长大了,不再使一股子犟劲了。”

这句话让春生听得似懂非懂,但他觉得从这一刻起,他不再羡慕冬生放羊了。也许不想放羊,能拔麦子就是妈口中的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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