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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振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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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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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债务

父亲过了六十岁以后,身体上的毛病渐渐多了起来。为了方便治病,我把父亲接到我家。

父亲在我家的这段日子,每天中午下班我都会回家。今天中午下班我照例回到家,刚进家门我就看见茶几上放着一杯喝剩的茶水。父亲活了一辈子好人缘,他来县城看病,被亲朋好友得知后,每天都有人来我家看望父亲。

我好奇的问母亲,“看样子有客人刚走,这是谁看望我爸来了。”母亲说,“是你刘哥。”

“他怎么来了。”我愤愤地说,“他这次没有向我爸借钱吧。”

“没有。他这次带着礼物过来了,拿了两瓶好酒、两条好烟过来看你爸来了。坐了一会就走了。”母亲从厨房探出头,拔高音调说,“这次你刘哥好像发财了,给你爸说他搞了一个大工程。”正说着,房门开了,父亲从外面进来。

“爸,刘哥今天来家里,是不是又要向你借钱来了。”

“没有,这次他是特意来看我的,还说他挣上钱了。”

“没有就好。”我还是难掩对刘哥的厌恶。

这个刘哥,和我们家相识有三十年了,当年父亲做苹果生意,雇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计,父亲当时三十多岁,我那年刚好十岁,父亲就对小伙计说,“你看你比我儿子大不了几岁,我又比你大十来岁,以后你就叫我叔,我儿子就叫你哥吧。”这个年轻的伙计满口答应,从此我就叫他刘哥,我的家人常常拿我比他,也开始这样称呼他,叫的时间长了,我们渐渐忘了他真实的名字。

刘哥心眼活泛,人也机灵,跟着父亲贩运苹果,从本地收好苹果,再用卡车一车一车发到广州,这样干了两三年,我们家贩运苹果渐渐有了一些积蓄。

来年秋天,又到苹果收获季节,父亲从周边的村子里收购完苹果,准备将苹果贩运到广州,临到发货时,父亲有事情耽搁走不开,就让刘哥独自押送苹果过去,顺便把货款收回来。

刘哥出去大半个月,一直没有音讯,按照常例,他现在应该回来了,当时通讯手段不发达,普通人很少用得起手机。父亲着急的不行,害怕出了什么事,就亲自去了一趟广州。到了广州,找到那边收货的老板,老板刚见到父亲第一句话就说,“老肖,货款已经付给你的伙计了,你怎么又来了。”

父亲惊出了一身冷汗,于是抓紧联系广东这边的朋友寻找刘哥,找了半个月,人始终没有找见,刘哥就如同人间蒸发一般神秘地消失了。

广东的秋天阴雨绵绵,就像父亲的心情一样。父亲独自坐在珠江边,抽着闷烟。刘哥卷走的货款,是我们全家一年的收入,除此之外,还有一部分是从农户家里赊购苹果的欠款。父亲后来说他坐在江边,江水奔涌,想到自己辛苦一年,却被刘哥骗了个干净,看见江水在自己的脚下急速流淌,细碎的雨珠在江面上砸出一个又一个小坑,他看着看着就有些头晕目眩,同时心如坠了铅一样沉重。他发誓如果能找到刘哥,一定要将他抽骨剥皮。

父亲在广州又找了半个月,还是一无所获,父亲才悻悻的回到家。

父亲回来后,再没有做苹果生意。他捡起屋角的锄头,以种地谋生。

过了两年,又是一个秋天,天将黑未黑,我们全家刚刚收完了今年的秋粮,在我们家的小院里,一家人围拢在一起吃着晚饭,父亲和母亲正在筹划我们兄妹三人的学费,这时院门吱呀开了,走进来一个人,当时我们全家人都愣在那里,来人是我们苦寻三年要找的刘哥。他穿着花格子衬衫,脖子上戴着大金项链,头发梳得油光。

父亲噌的一声站起来,指着刘哥的鼻子就骂,“你狗日的还有脸回来,你把老子的钱弄到哪去了。”

刘哥的脸上堆着笑,一个劲的赔礼道歉,末了他说,“肖叔,我今天来是还钱的,并且是连本带利一起还。”说着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大皮包放到桌子上。父亲捡起桌子上的皮包,急急得拉开拉链,里面装着整整齐齐几摞子钱。

父亲的态度马上变了,对刘哥说,“你饭吃了吗?” 语气变的和缓了。对一旁的母亲说,“你坐着干吗,来客人了,还不赶快去盛饭。”

母亲到厨房盛了一碗饭端过来,刘哥也不客气,接过饭后,又向母亲嚷着要喝酒,“姨,你再让小伟去打瓶酒来,我和肖叔好好喝一场。”

母亲指使我去打酒,我一百个不情愿,这个刘哥前一秒还是我们家的罪人,将我们家的一年的收入骗走,害得我们全家几乎没饭吃。现在竟然成了我们家的座上宾,还让我去给他买酒。我故意磨蹭时间,花了半个小时买了瓶酒拿回家,刘哥竟然嫌我打酒慢,对父亲说,“肖叔,您儿子一点都不像你,没有您那种杀伐果断的劲头。”我白了刘哥一眼,自此对他就没有什么好印象。

几杯酒下肚,刘哥开始讲述这两年他的经历,两年前父亲委派他去广州收货款,他将货款收来以后,装在一个皮包里,准备第二天就汇给父亲,没成想当天晚上旅馆失窃,他迷迷糊糊地听见楼下有人喊抓贼,急忙翻身起来,发现窗户洞开,回头去找装钱的皮包,已经荡然无存。当时他感觉到如坠深渊,急忙到派出所报案。立了案以后,他天天去派出所追问消息,民警告诉他还没有线索,让他耐心地等待。过了有半个月,他觉得找回钱希望惘然,这个案子怕是破不掉了。他觉得回到家没脸面对父亲,就买了一张火车票,随同火车漫无目的游荡,他想就凭着老天赏饭,走到哪儿算哪。火车走了几天几夜,最后停到乌鲁木齐,他下车以后,举目四望,视野里全是陌生的世界,他想就是这里吧,冥冥中兴许老天真会给他赏碗饭吃。无论如何都要在这里立足,他要在这里闯世界,而且还要闯出一片天地来,不闯出名堂他绝不回内地。

这几年贩卖苹果的经验告诉他,商机往往都是在市场里找寻出来的。他就来到乌鲁木齐百货商场,这儿瞅瞅,哪儿瞧瞧,发现新疆比起内地来,轻工物资还比较紧缺,尤其是布匹,在这儿销量特别好。他就在商场里租了一个货柜,专门做起布匹生意,只用了两年,他就挣回了当时被盗的货款,他这才回到了内地,来给父亲还钱来了。

刘哥讲完他的遭遇,父亲倒了满满一杯酒,对刘哥说,“他刘哥,这两年我错怪你了,我还以为你把货款卷走,逃到缅甸去了。看来你也过得不容易,叔敬你一杯。”刘哥端起酒杯说,“叔,我知道我把你们一家害惨了,我真诚的向您道歉,我理应敬您。”两个人你一杯,我一杯,边喝酒边聊天,一直持续到半夜。

到了第二天,刘哥就要回新疆,父亲依依不舍,挽留他多住几日。他说新疆那边生意很忙,他脱不开身,这次是抽空回来还钱的,现在钱已经还了,他要赶快回去。父亲见他执意要走,再没有挽留,把刘哥一直送到村口,到了村口又纠缠了一番,还是依依不舍,父亲站在村口目送刘哥,直到刘哥已经走出很远,父亲还远远望着。

刘哥回到新疆以后,跟父亲书信不断,有一次刘哥在信里写到,他不想在新疆做生意了,准备回内地发展,父亲在信里一再劝他,既然已经在新疆站稳脚跟,就要坚持做下去。

没想到半年后,他从新疆回来了,他来我们家见父亲,依然嚷着要喝酒,酒过三巡,他对父亲说他把新疆那边的货柜已经盘了出去,父亲很吃惊,问他问什么,他在信里一再告诫他,有件像样的生意不容易,无论如何都要坚持做下去。刘哥忽然流下簌簌两行眼泪,他端起酒杯面朝西洒在地上,抹了把眼泪,对父亲说,他原本也想把生意坚持做下去,但是发生了一件事情,他雇来送货的一个伙计,骑着三轮车去送货,在路上遇到一辆公交车擦肩而过,突然从车窗里飞出一个菜篮子,不偏不倚砸在伙计的头上,谁能知道那个菜篮子里竟然有个土制炸弹,砸在伙计的头上当场就爆炸了,可怜他那伙计,被炸的四分五裂,连个全尸都没有留下。

他还是从警察的调查中了解到,有人目击到那个菜篮子是一个老太太带上来的,她上车只坐了一站就下了车,临下车时把菜篮子落在了公交车上,这时公交车已经启动,有个乘客看见遗落在过道的菜篮子,准备提醒车上的乘客,是谁忘记了菜篮子,顺手一提,发现有个东西滴滴地走着时间,有点像电视里的定时炸弹,当时心一横眼一闭,就从窗户里把菜篮子扔了出去,可巧他的那位伙计要倒大霉,刚好碰上扔出的菜篮子,就这样被炸得粉身碎骨。

这件事对刘哥触动很大,他整整一个月没有开门做生意。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翻来覆去的想,活着到底为了什么,只是为了挣钱吗?最后他得出结论,一个人安安全全的活一辈子比什么都好,就这样他决定回内地做生意。

父亲听他讲完,很长时间都是沉默着,他对刘哥讲的故事,一半相信一半怀疑,不过他还是对故事里不幸殒命的年轻人感到惋惜,默默地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对刘哥说,“看来在那边做生意也不容易。上次你回来给我讲了你的情况,我原以为你这几年还很顺利呢。”说完父亲也挤出几滴眼泪。

刘哥很快就走了,临走的时候,他向父亲借了五万块钱,他说他准备回来开饭店,但是开饭店的启动资金不够,他从父亲这儿临时周转几万块钱,但饭店营业以后,一切正常,有了流水,他立刻给父亲还钱。

父亲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我们家的光景已经不是几年前做苹果生意的时候,但他还是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父亲有个习惯,喜欢喝酒,特别是喜欢在吃晚饭的时候,抿上几口。我们兄妹三个在外上学,三个人的学费加起来,一年要好几千元,是我们家最沉重的负担。

在农村里同时供三个孩子上学的家庭不多,我不止一次听到有人对父亲说,“老肖,看把你一天苦的累的,你把你们家的娃娃拉回来一个,也能给你减轻好多负担。”父亲只是摇摇头,他一个人默默承受着这些重担。只有在他喝酒时,他才细细品着酒中的苦味,就像一头老牛一样,将家庭的重担一遍一遍的反刍,一遍一遍的消化,也只有在喝酒时,我会从父亲的眼中看到一种力不从心。

可是我高考失败了。这对我的打击很大,我常常一个人游荡在村外的小路上,到了晚饭才回家,父亲不责骂,也不安慰,他照样喝着他的酒,喝完酒目光呆滞,直直地望着远处,他的心里藏着很多事,靠着喝酒才能让他从这些烦心的事情里解脱出来。

只有刘哥来了,他的心情才会好点,他们大口喝着酒,天南海北的聊着天,讨论做何种生意有利可图,父亲的双眸里闪烁出自信又快乐的光。只要不与刘哥喝酒,父亲的眼神又暗淡下来。有一次我听见父亲自言自语,如果有刘哥这么个儿子,后半句没有说出口,他发现我端起饭碗向门外走去,父亲自觉失言,再没有说下去。我知道他多想刘哥是他的儿子,年纪轻轻,已经开始外出闯荡,而我高考失败,前途未卜,也正是因为父亲将我和刘哥进行对比,我对刘哥的敌意更加强烈了。

有次刘哥来我家喝完酒走后,父亲突然和我聊了起来,这是那段日子他头次主动和我聊天,话里话外暗示着让我跟着刘哥去做生意,母亲也在旁边帮腔,母亲说,“做生意比种地强多了,你爸不做生意了,看我们家现在过得是什么日子。”

母亲一直埋怨父亲不该丢掉苹果生意,导致我们家经济情况一落千丈。我没好气的说,“这一切还不都怪刘哥,他那年骗了我爸,我爸没有了本钱,才没有接着做生意。你们真是没有记性,给他又借了五万块钱,到现在还没有还回来。”母亲被我噎的没有回话,父亲却有些急眼,冲着我嚷了起来,“你刘哥那是遇上事了,他还不是想办法把钱挣回来还给我。我们不说你刘哥,就说你自己,如果不想跟刘哥做生意,就跟着我种地。”

我赌气说,“种地就种地。”突然我又觉得就这样种地,当一辈子农民,又觉得不甘心,我只好收敛起年轻气盛的性子,央求父亲,“我想再去复读,我要再考一年。”父亲沉吟了一会,“你可以复读一年,但有个条件,如果这次考不上,就跟着你刘哥做生意。”

这年夏天,粮食刚收完,我就背起行囊,又去复读去了。每当我学习有些厌倦的时候,脑海里就浮现出刘哥冲着我在笑,带着轻佻,又有些轻浮,好像对我说你小子复读一年还不是一样,还不是乖乖跟着我做生意。我瞬间又有了学习的劲头。

功夫不负有心人,来年高考我如愿考上了大学。这在我们家是一件大事,父亲的脸上天天挂着笑容,周围的亲朋好友,街坊邻居都来我们家道贺。刘哥也来了,他骑着一辆崭新的摩托车,突突的驶入我家院子里,进门看见我就说,“小伟,祝贺你。不简单啊,考上大学了,你刘哥现在也有了一个大学生弟弟了。”

我说,“谢谢刘哥,我爸原本说我考不上的话,还要给你打工呢。”刘哥说,“使不得,使不得,我怎么能使唤未来的大学生。”父亲站在旁边一直微笑着,有种说不上的骄傲,我知道这次我给父亲、也给自己争了脸面。这时母亲走过来插话说,“他刘哥,小伟考上大学,现在急着要凑学费,你借我家的钱,能不能先还了。”

“婶,我最近手头也有点不宽裕。但我也不能看着小伟上学没有学费。这样吧,小伟什么时候上学,我赶上学前争取把学费凑上。叔,您当家作主,您看怎么样?”

父亲没有立刻答应,吧嗒吧嗒的抽着他的旱烟锅。大家都在等他的决定,过了一会,父亲才说,“他刘哥,既然你做生意手头紧,那就缓几天吧。”

我上学的日子一天一天临近,刘哥承诺的学费始终没有等到,母亲焦急地催促父亲,“他爸,你快去找找刘哥。他这要再不还钱,小伟到时候怎么上学。他做生意时,借我们的钱说借就借。现在我们急用钱时,他怎么能不还钱呢。没有见过这样做人的。”

母亲的絮叨惹得父亲不耐烦,他扔下烟锅,对母亲吼道,“头发长,见识短。刘哥现在做生意,他不还肯定是资金周转不过来,你再逼着他要,是让他盘了店,还是让他买了房。现在小伟学费凑不齐,我们还可以卖粮食,可以问别人借,活人能被尿憋死。”母亲在一旁默不作声,从那以后再也不提刘哥还钱的事了。

我的学费最终是将刚收的玉米和小麦早早卖了才凑齐的,父亲原本打算将这些粮食屯到秋后,到时粮价就会涨上去,如果那个时候再卖,可以多买上千元钱呢。

刘哥一直没有还钱,也很少到我们家来了。

在我上大学的那几年,母亲又嚷嚷过几回刘哥还钱的事,起先父亲还坚定的说刘哥做生意周转不开,后来母亲再提刘哥还钱的事,父亲就缄默不语了,一直吧嗒吧嗒的咂着那只老烟锅。他从来没有问刘哥讨要过钱,他一直在等着刘哥主动给他还钱。

我大学毕业后,回到我们县当老师来了。但我没有被分配到县城,而是分到我们镇里唯一的中学。

我所在的中学,旁边就是刘哥开的餐厅。我第一天去学校报到时就碰见刘哥,他打扮的油头粉面,衣裳光鲜,坐在一辆小轿车里。看见我走过来,猛按喇叭,把我吓了一跳,我正准备开骂时,车玻璃摇了下来,我才看清是在我们家久没有谋面的刘哥。

他嬉皮笑脸的对我说,“小伟,大学生才子,不认识你哥了。”

我说,“是刘哥呀,原来你在这儿做生意。你有多长时间没去我们家了。”

“我这不是忙嘛。”他说着用手指了不远处的餐馆,我一看餐馆门牌招摇,装修讲究。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心想你开饭店借我们家五万块钱,一直不还钱,父亲还说你做生意周转不开,现在你穿西装打领带,开着小汽车,就不像个缺钱的人。我就没好气地说,“我看你是发达了,忘记穷朋友了,你借我们家的钱什么时候还。”

“这不开个破餐馆,每天房租、食材,还有工资,一睁开眼睛,这个那个的都要开支,资金一直周转不开。等过段时间有了钱自然会还。”说着他就借故有事,开上小汽车走了。

我回到家把遇见刘哥的事情给父母说了以后,母亲又开始数落父亲,父亲还是沉默,最后实在听得烦了,父亲说,“我相信刘哥不是那样的人,他一定有他的难处。”

虽然我们学校和刘哥的餐馆很近,但我从不去他的餐馆。学校单身老师多,一到周末几个人就到外面去下馆子打牙祭,有人提议到学校旁边的那家餐馆吃饭,我找各种理由推托不去,提议的那个人就对我说,“肖老师,我怎么见你从不去旁边的餐馆吃饭,那家餐馆的老板是不是和你有仇。”

虽然明知道他说的是玩笑话,但还是有种被人识破的感觉,我急忙掩饰道,“没有的事情,是我不喜欢吃麻辣味的川菜罢了。”

其他老师听我这么一说,纷纷表态要照顾我的口味,“既然我们几个一起吃饭,肖老师吃不惯麻辣味,我们换一家餐馆吧。”

我们几个就决定换地方,正往前走,看见刘哥的餐馆门口停了两辆警车,有几个警察在餐馆里贴着封条,餐馆里的服务员和厨师站在一边,木然的看着眼前的一切。我在人群里找刘哥,里面没有他,不知道他又犯了什么事。我们从餐馆走过去的时候,刚才给我难堪的那个老师对我说,“肖老师,你未卜先知。你不来这家餐馆吃饭,这家餐馆就关门了。”

这顿饭我吃得心不在焉的,我倒不是关心刘哥的餐馆怎么了,我在担心父亲借他的五万块钱。匆匆吃完饭,我就去刘哥的餐馆打听情况。

餐馆里还有几个服务员,看到我进来,一个服务员说餐馆要关门了。我说我不是来吃饭的,我是来找你们老板的。

服务员仿佛碰到阶级兄弟一样,马上变成苦大仇深的模样, “你找我们老板,我们老板欠钱不还被人告了,法院执行令下来,把我们的饭店都查封了。

我说,“他欠别人多少钱。”

“饭店现在被查封了,我们工作也没有了,谁管他欠别人多少钱呢。”

我从饭店出来,急忙往家里赶。我家距镇子不远,骑自行车大约半个小时就到了,回到家我把事情告诉父母,母亲急的火烧火燎,不停地埋怨父亲,“这可怎么办,老早让你去向刘哥要钱,你说什么人家肯定周转不开,现在好了被人告了,怕是一毛钱也要不回来了。”

父亲一有心事就抽起他的烟锅,现在依然烟锅不离手,吧嗒,吧嗒抽了几口烟,才慢悠悠地说,“我猜的没错,刘哥是手头周转不开,不然他也不会向别人借那么说钱。”

我说,“爸,现在怎么办,总不能我们的钱就这样打水漂了。”

父亲又抽了几口烟,语气坚定地说,“我相信刘哥会来还钱的。”我和母亲四目相对,对父亲还冥顽的坚持刘哥会还钱感到不可思议,母亲用眼神示意我来想办法,我摊着双手说,“现在有什么办法呢,只能等着刘哥主动来还钱了。”

刘哥的餐馆很快转卖给别人,换了招牌变成了一家湘味餐馆,刘哥又一次消失了。任凭我怎么打听,也没有人能说清楚他去了哪里,有人说他由于欠债太多,还不上钱被法院判刑了。有人说,他为了躲外债,潜逃到外地去了。总之他这次又从我们家的生活里消失了。

又到了一年粮食收获的季节,打谷场上到处洋溢着欢声笑语。望着打谷场上,堆着小山一样高的粮垛,过不了几天就变成一袋一袋粮食贮存在仓库里,父亲难得整日都挂着笑脸,干起活来格外有劲,那根烟锅更多被他背在身后,这个时候他大多是不抽烟的。

吃晚饭时,母亲额外多炒了一碟肉,母亲说要犒劳父亲一年辛苦的劳作。父亲今年包了一百亩地,全种了玉米,加之这两年玉米行情比较好,这一百亩玉米,林林总总刨去人工成本,算下来能挣十万块钱。难怪父亲这么高兴,他一口抿着小酒,一口抽着烟锅,这是从我考上大学后,第一次见他心情这么好。

父亲的心情舒畅了,我们兄妹三个也替父亲高兴,陪着父亲在院子当间喝着酒。正喝得高兴时,院门吱得被人推开了,有个人径直走到院子中央,扑通跪了下来。灯光昏暗,我们看不清来人的脸,只看见他头发蓬乱,大抵判断出这个人这段日子生活潦倒。

父亲却认出了来人,“他刘哥,你这是怎么了?”

我们几双眼睛都盯向这个人,确实是刘哥。我立马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准备撵他出去。父亲却把他扶了起来,将他扶到桌子旁边坐下。

父亲说,“你这是怎么了?饭吃了吗?来来赶快吃饭。”我有点不乐意,夹枪夹棒对刘哥说,“你鼻子还挺灵?这么远就能味到我们家炒了肉,打了酒了。”刘哥充耳不闻,只是喝酒吃菜,父亲冲我喝道,“滚出去,有这么对待客人的吗?”我也来了气,指着刘哥对父亲说,“他骗走你贩苹果的钱,又借了你辛苦挣来的五万块钱,这么多年了,还给你一分钱了吗?现在听说你种玉米收成好了,他就过来装可怜,他机会赶得多好啊。”刘哥依然装作没有听见,自顾自吃着菜,父亲已经愤怒到极点,“给我滚,滚出去。”母亲对二弟和小妹使了个眼色,二弟和小妹合力将我往门外拽,我边往外走边说,“他今天要是不向你借钱,我这姓倒着写。”父亲歇斯底里冲我喝道,“滚。”刘哥转过脸也对我说,“小伟,刘哥是走投无路,厚着脸皮才求肖叔的。”说着他又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肖叔,我给您赔不是了,我这也是迫不得已。”父亲忙不迭的把他扶起来,连声说,“使不得,使不得。”

刘哥继续说,“肖叔,小伟说的对,我这次又要向您借钱来了,我上次开饭馆,刚步入正轨,正打算给您还钱时,也怪我倒霉,开车把人给撞坏了,赔钱赔不起,饭馆就抵了债务,人也被关了半年。现在我被放出来,我还想东山再起,刚好我找了个好项目,就是缺少启动资金,我求遍了亲戚朋友,没人愿意借给我钱。本来我不好意思再上您家门,可是我实在没有办法了。肖叔,我借您钱不是不给您还,您再帮我一把,等这次我赚了钱以后,我保证将上次和这次借的钱连本带利一起还。”

父亲说,“你能完好无损的出来就好,原本没有你的消息,我还一直担心你,叔这段时间想喝酒都没有人陪,现在什么也不说了,好好的跟叔喝上几杯。”我感觉父亲还要心软,甩手从院子里走出来,二弟和小妹,还有母亲也看不惯刘哥,跟着走了出来,留下他们二人在院子里喝酒。

父亲还是把一年辛苦所得的十万块钱借给了刘哥,而且是在第一批粮贩子上门收购的时候就把玉米买了,当时的玉米行情正在一路看涨。

我开始与父亲不说话了,父亲也不会主动和我搭茬,我们父子俩执拗的像两头毛驴,每当我们两人同时在场的时候,谁都不先开口,也不愿开口,气氛冷得能冻成冰。

我在乡中学没有教多久,就被调到县中学去了。到了县中学,我与同校的一位女老师谈起了对象,她的名字叫袁琴,是一个瘦小的、剪着短发的女孩。那段时间我很少回家,我住在县中学的教师宿舍里,直到我和袁琴的关系确定后,我要把她带回家见父母。

回到家后,我还是固执地不和父亲说话,父亲看见我把儿媳妇带回家,脸上分明有些笑意,只是当我在场的时候,他就借口忙农活,拿上工具出去了。我和袁琴只待了一天就回到县城,对于即将到来的婚姻,我们充满了无限憧憬。

很快我和袁琴又去见了她的父母,她的父母对我们的婚事没有做过多的要求,只对我说必须在县城买上房子才能结婚。从袁琴家回来,我第一次感受到结婚带来的压力,袁琴问我,“买房子没有问题吧,这可是爸妈唯一的条件。”我咬了咬嘴唇说没有问题。

我和袁琴开始在县城四处看房子,挑户型好的,上班近的,物业好的,生活方便的,终于挑到一套满意的房子,导购小姐热情地给我们算了房子的总价,并且体谅地说,你们工薪阶层最好的选择是按揭买房,然后又将首付、利率算了一遍,最后摊开给我看,我倒抽了一口凉气,这几年上班攒的钱可是远远不够付首付的。

晚上我躺在宿舍的床上,思忖凑不够买房子的首付该怎么办,那天袁琴的父母一再对我说,没有房子就想和她女儿结婚,这样的事情一概免谈。头顶的白炽灯照着房间煞白,也照着我的思绪一片空白。突然我翻身坐了起来,想起父亲前前后后借给刘哥有十五万之多,如果能把这些钱要回来,房子的首付肯定就没有问题。但一想到要钱还得经过父亲同意,我和父亲的关系现在搞得这么僵,父亲会不会帮我,又怎么向他说起这件事,我拍拍脑袋又颓然地躺到床上。

为钱的事愁得我一晚上没有睡着觉,最终我决定无论如何要和父亲握手言好,然后再想办法让父亲把钱要回来,我决定和袁琴再回一次家。在回家之前,我要给父亲买份礼物,父亲喜好喝酒,我去烟酒店为父亲买了两瓶好酒,在买酒之时,我才想起这是我这么多年第一次为父亲买礼物。

我和袁琴回到家后,母亲已经做好饭菜,餐桌上摆的满满当当的,母亲、父亲,还有二弟和小妹围坐在餐桌上正等着我们,这次父亲没有故意找借口回避我,虽然依然不和我说话,但是目光中有了些许善意。

我和袁琴落座以后,母亲招呼大家吃饭,饭桌上气氛很拘谨,每个人都小心翼翼的,害怕我和父亲之间话不投机再起争端。为了打破饭桌上沉闷的气氛,我将给父亲买的酒打开,向父亲提议喝上两杯,父亲没有拒绝。我给他倒上酒,给袁琴和我各倒了一杯,我说,“袁琴,我们俩敬父亲一杯吧。”袁琴和我举起酒杯敬父亲,父亲还是沉默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放下酒杯的一刹那,他的手微微有些发抖。

我和袁琴又分别敬了母亲、二弟、小妹,一巡酒喝完以后,我感觉血气上涌,在酒精的刺激下,我对父亲说,“爸,儿子不孝,儿子不应该跟您怄气。但我又觉得我这样做是对的。您把我们家辛苦挣来的钱轻易借给别人,您这是什么精神,您这是大无畏的国际主义精神。现在您儿子也要急用钱了,向您借钱,您看怎么办。”母亲在旁插话说,“是不是结婚缺钱?”袁琴说,“结婚缺钱是小事,我爸妈要我们结婚必须买房,我和肖伟看了套房子,但是首付不够,缺十几万呢。”我继续说,“爸,您能借给别人十几万,能不能借给我十几万,解一下儿子的燃眉之急。”

父亲表情复杂,也许后悔刚才喝了我敬的酒,或者又觉得这一刻迟早都会发生,他僵硬的坐在椅子上,像一截老树桩一样杵在桌旁。母亲对我说,“你喝多了,快到旁屋去休息吧。”她有些担心我与父亲再起冲突,示意二弟和小妹将我扶到旁屋去,然后匆匆收拾完桌上的杯盘碗碟,父亲就那样坐着,真的就像变成了一截老树桩,好像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没有关系。

我和袁琴下午就回学校。临走的时候,母亲和二弟、还有小妹将我送出门,父亲没有出来。此刻我的酒已经醒了,有几次我想问母亲,父亲去了哪里,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几年我们父子俩不睦形成的惯性让我开不了口,我拿眼睛往屋里瞟了几次,也没有看到父亲,回来的路上,我闷闷不乐,因为今天我想从父亲这里找补些钱来付首付,结果并没有成功,我又要为房子的钱找出路了。

过了几天,我在办公室里正在批改作业,这时我听到楼道里有人在说话,“请问肖伟在哪个办公室?”沙哑中略带沧桑的声音像极了父亲,我急忙走出办公室,看见父亲正向我这边走来,父亲两鬓斑白,远远看见腰也有些弯,他紧紧抱着一个黑皮包。

我上前赶忙打招呼,“爸,您来的时候也不提前打个招呼。”父亲说,“我去了趟你刘哥那里,问他要回来了十五万元,都在这里,你拿去付房子的首付吧。”父亲将皮包递给我,接着说,“你刘哥找我还要商量点事,我先走了。”我极力挽留父亲,让他中午吃过饭再走,父亲说他怕耽误刘哥的事,嘱咐我早点把购房合同签了,房子买上就赶快商讨结婚的事,说完他就匆匆的走了。

接下来的事情顺利就像在丝绸上滑过一样,交了首付,办了按揭,买上房后,我和袁琴也顺利的结了婚。

结了婚以后,我一直沉浸在新婚带来的快乐之中,我和袁琴在县城里努力经营着属于我们的幸福小家庭。母亲有时间也会来我们这里,这天母亲过来与我闲聊,母亲无意中提起刘哥找父亲还借过一次钱,她说距离给父亲还钱间隔并不久,父亲没有钱借给他,但父亲看到刘哥焦急的模样,竟出去向外面放高利贷的人借了五万块钱,给了刘哥。父亲为了能还上高利贷,除了种地以外,平时趁着农闲之际,也会去镇上的建筑工地打打零工。

母亲讲完以后,我说,“我爸这是为了什么,刘哥又不是他的亲儿子,有钱我们可以给他借,没有钱就算了,自己背着高利贷借钱给他,这算什么事?何况刘哥能不能还上另有一说。”我感觉胸口有些闷,我决定去工地找父亲问个明白,母亲百般阻拦,我执意要去,她害怕我们父子俩因为这个事再度失和,我临出门时,母亲一再叮咛,“见了你爸,好好说话,千万不要和你爸吵架。”

我来到父亲打工的工地,父亲正在搅拌砂浆。我的突然到来,让父亲有些不自然。我开门见山对父亲说,“爸,听说您背了高利贷。”

父亲说,“是的。”

“难怪您到工地打工,您这是因为什么要背高利贷?”

“为了给你刘哥借钱。”父亲直截了当地回答。

“您这是何苦呢。”我语气有些生硬,“刘哥是您亲儿子?”

“不是,我就是愿意。”父亲倔强地回答。话不投机,我知道再谈下去免不了要争吵,我转身回去。走了没多远,我回过头看父亲,父亲搅拌砂浆动作迟缓,毕竟上了年岁,做这样的重体力活明显有些跟不上趟。我又走过来对父亲说,“爸,回去吧,您背的高利贷我来想办法还。”父亲没有回答我,一直在搅拌泥浆,动作明显比刚才快了。

我向朋友和同事东拼西凑借了五万块,当我把钱给父亲时,父亲坚决不要,说他靠打工也能还上。父亲是个犟脾气,我知道他说不要再怎么劝他也不会拿,我只好寻求母亲的帮助,母亲没有明确给我意见,她向父亲提议,“难得小伟回家一趟,不如你们父子俩好好喝上几杯。”这次父亲没有推辞。

几杯酒过后,我说,“爸,您就把钱拿上吧,也算做儿子的给您尽孝了。”父亲还是没有言语,算是默认了。

我说,“爸,我真不明白,您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给刘哥借钱。他明显就不是什么成事的料,人不实诚,爱说大话,借钱不还,而且做事没有定力,您看他做生意有那件是成功的。”

父亲没有接我的话茬,连着喝了三杯酒后,他才缓缓说,“我给你讲个故事。”我虽然一头雾水,但还是等着下文。父亲又喝了一杯酒,深吸一口气,像做出一个重大决定一样开始讲故事。

“我最开始做苹果生意的时候,那时我还没有结婚,当时我跟一个姓刘的大哥一起贩苹果,我负责收苹果,他负责运苹果,我们俩分工明确,各司其职,配合的非常好。

有一年苹果收成特别好,价钱也很好,我们俩觉得今年能挣大钱,准备大干一场,我当时已经说了亲事,正准备结婚,原本预备的彩礼钱我全部投到苹果生意上,我准备挣上钱就去提亲,到了年前就可以娶媳妇了。刘大哥早已经结婚,还有个八岁的儿子,他是过来人,整天挤兑我,等不及要当新郎官了。

但到了年底,正在我们贩卖苹果的节骨眼,刘大哥的老婆生了病,看病一直看到省城,说要花一大笔钱才能治好,刘大哥着急上火,到处向人借钱,但他知道我年底要娶媳妇,没有明着向我借钱,但是话里话外透露出借钱的意思,我假装听不懂,我还要用钱娶媳妇,还要给彩礼呢。

那段时间刘大哥三天两头往医院跑,有一次刘大哥带着老婆去了趟省城医院,没有多久就回来了,回来之后他把我叫出来喝酒,他说你嫂子看病看不起了,人各有命,还是回家等死吧。过一会儿他又接着说,兄弟,可是我不甘心啊,你嫂子要是没了,我那苦命的儿子就没有妈了。你看你能帮哥一会吗,我想带着她去北京看病,这次如果看不好,我也就死心了。我当时有些心软,准备给刘大哥借钱。但我转念想到年底还要娶媳妇时,我的心又变硬了,变的像石头一样硬。我对刘大哥撒了谎,我说我这几年挣的钱,已经一分不剩当做彩礼交给女方了,现在手里没有钱。刘大哥听我说完,没做过多言语,只是劝我喝酒。

那次喝完酒以后,我和刘大哥再没有见面,过了不长时间突然有人说刘大哥死了。

我说什么也不相信,那人说刘大哥为了多挣钱,运苹果时一车装了两车货,而且为了省钱,没有雇佣顶班司机,一个人跑长途。在过一个急弯时,发生了侧翻,车毁人亡。

就如同晴天霹雳一样,我无法想象前几天还和我喝酒的刘大哥,怎么人说没了就没了,我开始不停的自责,如果当时我借给他钱,兴许就没有后面这件事了。

没过多久,刘大嫂也去世了。留下一个儿子,成了孤儿,被爷爷奶奶抚养。刘大哥一家的不幸遭遇,我一直觉得是我没有借钱导致的,这么多年我始终无法原谅自己。后来,那个小孩长大了,没有什么正当职业,我就叫他过来帮我打下手。再后来的故事,这些年我们家与你刘哥之间的事,你也清楚。

我为什么给你刘哥借钱,每当你刘哥向我借钱,我就想起那个晚上刘大哥向我借钱的场景,我再不敢拒绝了,我怕刘大哥的事情重演。我给他借钱是还我的账呢,这个账是我欠死去的刘大哥的,欠死去的刘大嫂的。”父亲讲完留下两行眼泪。

我也有些唏嘘,这么多年我一直对父亲有深深的误解,总觉得他对刘哥有求必应,比我这个亲儿子还亲,现在我才知道那是父亲在偿还压在他心头上沉重的债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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