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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振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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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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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集镇

新集镇位于毛乌素沙漠的西缘,是方圆上百公里仅有的一个镇,镇子人口稀少,不足千人。传说在镇东南二十公里处有一座小山,小山上出产一种黑色石头,这种石头遇火就燃。上世纪六十年代,来了一批勘探队员,听闻这个传说后,在小山上成功发现油苗,随后大批石油工人落脚于此,把镇子建成了一个石油基地,新集镇才渐渐被外人熟知。

彭建国出生在新集镇,父亲是石油工人。他的童年就是在镇子后面的沙滩上与小伙伴追逐嬉闹中度过的,玩累了就躺在沙梁上,衔起一根狗尾巴草,一条腿翘在另一条腿上,悠闲地望着天空,记忆中的天空湛蓝,就像教室后窗的那块玻璃,彭建国坐在后排,当讲台上的老师正讲得情绪高昂忘乎所以时,他就时不时对着后窗玻璃发呆,盼望着赶快放学,放学后可以与小伙伴一起踢足球,他与刘冰组成的锋线,如同时常造访新集镇的沙尘暴一样,威力强大,迅即无比,搅得对方后场风声鹤唳,为此他俩赢得了“黑风双煞”的名号。

无忧无虑的生活很快就过去了,转眼就到了初三,对于彭建国他们这些石油子弟来说,已经来到人生的十字路口了,将要面临未来职业的抉择。对于石油人的子女们来说,接棒父母的班是不需要选择的,班里大多数人都选择读石油技校,毕业以后继续从事父母的职业。但彭建国的同桌刘梅却有不同的想法,这个十五岁的小女孩,梳着一条马尾辫,性格文静,热爱学习,总是坐在座位上安静的读书。

刘梅喜欢读书,从书里了解到丰富多彩的外部世界后,她渴望能走出这个偏僻的小镇,去大城市里读大学,作为刘梅的同桌,刘梅将她的秘密吐露给彭建国,彭建国知晓刘梅的决定后,平静的内心也掀起了波澜。原本他和大多数石油人的孩子一样,准备初中毕业后直接去上石油技校,现在他受到刘梅的影响,竟然也有了上大学的念头,他倒不是因为上了大学去见识外面五彩斑斓的世界。他就是单纯地想和刘梅在一起,最好一直做她的同桌。他已经情窦初开,慢慢地喜欢上刘梅了。

毕业填志愿时,彭建国毫不犹豫地报考了镇高中,他填完志愿告诉父母,父亲极为惊讶,想不通他那根筋抽了,不去报考石油技校,毕业以后就能早早在油田就业。镇高中的高考升学率很低,能考上大学的人极少。如果考不上大学,就会白白浪费三年的光阴,父亲说什么也不让他读高中,彭建国执拗着就是不改志愿,父子俩谁也说服不了谁,就像两头牛一样抵在一起。

父亲气极了,将彭建国狠狠地揍了一顿。彭建国挨了打,还是硬气得不肯改志愿,母亲眼看家庭战争要升级,过来劝彭建国:“建国,你为什么要报考高中?你说个理由,只要理由合理,我和你爸也不会勉强你读技校的。”

彭建国暗暗喜欢刘梅,分明是受到刘梅的影响要报考高中,但他不愿说出口,凭着青春期的叛逆和固执,决定与父母顽抗到底,他说:“我就是要上高中,如果不让我报考高中,我就绝食。”

父亲暴跳如雷,骂道:“小王八羔子,惯出你的毛病来了。从今天起,你有种一辈子别吃饭。”

彭建国硬是两天没吃饭,饿得虚弱了,他就躺在床上睡觉,可是饥饿感一直萦绕着他,让他始终处于半睡半醒当中,眼前仿佛有许多影子在晃,那是美味的鸡腿、雪白的米饭……他强迫自己不去看它们,让自己不断回忆起刘梅扎着马尾辫,坐在课桌前看书的样子。

彭建国的母亲慌了,她哭哭啼啼地将饭碗端到彭建国的床前,对彭建国说:“我的祖宗啊,你想上高中就上吧,不要因为这个饿出个三长两短来。”彭建国两天没有吃饭,虚弱得躺在床上,脸色像一张白纸一样,听到母亲的承诺后,端起饭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吃完以后开心地笑了。

中考成绩出来了,彭建国如愿考上了镇高中,刘梅同样考上了。

彭建国回家把考上高中的消息告诉母亲,母亲只是“嗯”了一声回应他,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喜悦,彭建国心里却美滋滋的,回到房间整理书本,憧憬即将到来的高中生活。这时,院子外有人吹起口哨,彭建国一听就猜到是刘冰,毕业季的这个暑假,离开老师和家长的管束,这帮孩子每天都变着花样挥洒着不安分的青春,刘冰示意他赶快出来,晚上有活动。彭建国急匆匆出门,母亲问:“晚上给你留饭吗?”彭建国说不留,他在刘冰家顺便一吃,晚上就住到刘冰家不回来了。说完一溜烟不见了,身后母亲的骂声追随而至:“小兔崽子翅膀硬了,现在也开始不着家了,我管不住你,看你爸回来怎么收拾你。”

彭建国的父亲是一名钻井工人,每隔两三个月才回家一次,家里主要靠母亲在打理。

夜晚的新集镇灯火通明,繁盛无比,镇子的主街道建在一条省级干道上。正值盛夏,比起白天的燥热,晚上凉快许多,在街道活动的闲人也渐次多了起来,此时主街道已经人头攒动。

街道两边的小商店、烧烤摊、台球室、卡拉OK厅闪烁着耀眼的灯牌招徕顾客,紧靠公路两边摆满了地摊,卖着衣服、磁带、电子表等时兴货,街道上人来人往,小镇显的无比繁盛,虽然此时的新集镇人口仅有一万不到,却已赢得了“小香港”的称号。

刘冰和彭建国加快脚步向街道走去,刘冰说:“胖子今天要请客,他明天就要上井队了,我们大家一起送送他。”

彭建国吃惊的问:“他要去哪个井队?”

刘冰说:“胖子说是212队,本来年龄不够,不能招工。胖子的爸爸走了关系,将胖子的年龄改大了两岁才招上的。”

两人边走边聊,穿过一条小巷,翻过一条低矮的围墙,来到了街边的一个烧烤摊,据说是沿传自新疆的正宗烧烤,摊主高鼻深目,一副异域长相,他自称自己叫买买提,所以烧烤摊也叫买买提烧烤。

几个少年已经围坐在一张圆桌边大快朵颐,买买提在旁边的烧烤炉边熟稔地烤着肉串。刘冰人未到近前,先吹了一声口哨,几个小伙伴都向这边张望,刘冰和彭建国从黑暗处走向桌边,胖子指了指旁边的空位说:“就等你们俩了,快坐下来,我们现在就开始。”

刘冰和彭建国坐定以后,胖子对买买提喊道:“买买提,上一箱啤酒。”彭建国连忙摆手说:“我不会喝酒。”

胖子说:“不会喝也得喝,好哥们明天就要离开新集镇去野外上班去了。你是不是应该来送送。”彭建国毫不犹豫的说:“是。”

胖子接着说:“那我问你,用什么送行最好?”不等彭建国回答,胖子自己回答:“你没有学过那句诗吗?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送行就要喝酒。”

胖子给每个小伙伴都倒上一杯啤酒,豪气干云地说:“同志们,为即将踏上新征程,开启新的人生干杯。”说罢一饮而尽,彭建国偷眼看着周围,其他几个小伙伴也模仿胖子的样子咕嘟咕嘟将啤酒喝完。彭建国不得已也喝了起来,一股苦涩的味道从喉咙直穿胃部,彭建国忍不住想吐,强压了几次才将这杯啤酒喝完,放下杯子,看一圈小伙伴,都面色绯红,有人还用手捂着嘴巴。看来人生第一杯酒的滋味并不是那么好喝。

几杯啤酒过后,彭建国感到头晕,胖子还叫嚷着喝个不停,胖子说:“各位好兄弟,我已经光荣的成为一名石油工人,也意味着我可以靠自己的劳动自食其力了,以后我每次回到新集镇,我就请大家喝酒。”

彭建国连连摆手说:“酒有什么好喝的,喝完这次,下次我再也不喝了。”大家一起哄笑。胖子说:“彭建国喝酒都认怂,不能算作男人。”他要给彭建国做个示范,打开一瓶啤酒,咕咚咕咚的喝起来,胖子喝完挑衅地望着彭建国。彭建国坐在哪儿,屁股纹丝不动,周围的小伙伴一起起哄:“彭建国,不要认怂,快喝呀。”彭建国试了几试还是喝不下去。一旁的刘冰说:“我来替他喝,”说着打开一瓶啤酒仰脖喝了下去。

热热闹闹的夏天就这样结束了,彭建国和刘梅在镇中学上高中,除了胖子招工以外,刘冰和绝大多数同学都去了技校。

幸运的是,彭建国和刘梅分到一个班里,两人又成了同桌。当新学期第一天上课时,彭建国难掩激动,头皮酥麻,他偷眼看向刘梅,有一束光从窗户照进来,打到刘梅的侧脸,彭建国能够清晰的看见刘梅鼻翼上的绒毛,那种少女特有的纯洁感染了彭建国,他痴痴地看着,浑然忘却了正在上课,直到讲台上的老师一声断喝,“彭建国不听课在干吗?”彭建国才回过神来,刘梅发觉彭建国在偷看她,脸庞瞬间变红了。

这天下了晚自习,彭建国走出教学楼正要回家,刘梅赶了过来和他肩并肩一起同行,彭建国虽然感觉诧异,但内心燃起了一团火苗,虽然他和刘梅作为同桌天天在一起,彭建国却没来由的紧张起来,为了掩饰紧张,彭建国东拉西扯地找话题,刘梅并没有跟随他的话题谈论下去,低着头看着脚面,随口应答着彭建国抛来的话题,到了最后彭建国也感觉到无趣,气氛变得有些沉闷,俩人默默的沿着长街向前走。

此时正值初冬,一到晚间,西北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刮了起来,路上行人寥寥,偶尔有几个路人也是神色匆匆,着急地往家里赶,街道显得空旷寂寥,就连路灯也因为寒意而变得暗淡。

刘梅突然问道:“彭建国,你喜欢新集镇吗?”彭建国一时错愕,还没有人问过他这样的问题,他也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他从生下来起,就一直成长在新集镇,他见惯了这里的黄沙、蓝天和一眼望不到边的荒野,见识了这里的酷暑、寒冷和沙暴,这里一切在他觉来都是那么得自然,那么得理所当然,他根本没有想过喜欢不喜欢,他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反问刘梅:“你喜欢新集镇吗?”刘梅没有思索脱口而出:“不喜欢。”

“为什么?”彭建国感觉很惊讶,对于新集镇,虽然他也说不上自己到底喜欢多一点,还是不喜欢多一点。但是既然出生在这片土地上,就如同儿女对于自己的父母一样,如果真得不喜欢,也不应该这样直率地说出来。

“我一直梦想走出新集镇,走的越远越好。如果我有机会离开新集镇,我打算再也不会回来。”刘梅说。

“为什么?”彭建国还是一脸不解。

刘梅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指着前面的院子对彭建国说:“我家到了。彭建国,我现在不想告诉你为什么,但是我想说的是离开新集镇是我的梦想,为了实现我的梦想,我只有好好学习,而为了不使我的学习退步,在高中阶段我绝对不会早恋的。谢谢你,彭建国。”刘梅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彭建国站在原地一头雾水,不知道刘梅说早恋这个事是因何而起,又因何而灭。当他回过神来,才明白他的初恋还没有萌芽,已经变成暗恋了。

刘冰在技校上学,只要到了周末,刘冰就来约彭建国去踢球,依然在空旷的沙滩中,用书包堆上两座球门,十六岁少年快乐自由的时光就充溢了整个沙滩,刘冰和彭建国仍然搭档锋线,两个人配合越来越默契,“黑风双煞”依然让对手闻风丧胆。

踢完球赛,这群精力旺盛的少年又流连于烧烤啤酒中,这些处于成长中的男孩,有小牛般的桀骜不驯,常常把整个世界都不放在眼中,他们爱以男人自居,在他们眼中,能够释放男性荷尔蒙的一切嗜好他们都喜欢,尤其以比拼酒量最为常见。

在一个周末,他们踢完球后,刘冰照例提议去喝啤酒,大家把身上的零钱凑了凑,又到了买买提烧烤,要了一箱啤酒,有说有笑的开始喝酒,正喝到兴头上,邻桌过来一个男孩,在刘冰肩膀拍了一下,男孩看模样比他们大两岁,长得比刘冰高,但比刘冰瘦,在瘦长的身材对比下,一颗脑袋就像削开的铅笔一样,刘冰回头一看,满脸堆笑地说:“尖头哥,你也在这里喝酒?”站起来要给这个奇怪的男孩让座。

男孩用睥睨的眼神环视了一下众人,对刘冰说:“小屁孩,也学会喝酒了,还吵闹得不行。给你们说,马哥也在这里喝酒,被你们吵得不行,识相的赶快滚。”

大家才看清邻桌坐着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光着膀子,胳膊上的纹身清晰可见,刘冰谦卑的对男孩说:“尖头哥,对不起,我们这就走。”说完给众人递了个眼色,带头走出买买提烧烤,众人都跟随出来,彭建国从后面追上刘冰问:“我们喝我们自己的酒,碍着他们什么事了。”

刘冰悄声说:“你不知道马哥,他可是新集镇社会上的老大,尖头是他的小弟,仰仗着马哥的势力在我们技校没人敢惹。”

彭建国更觉得不解:“学校有老师,社会有警察,为什么就没人敢惹?”刘冰说:“你不懂,马哥的势力警察都不敢管。他在新集道上是出了名的敢打敢杀,他有今天的地位就是他打出来的。”话语中夹杂着羡慕和崇拜。

彭建国依然痴懵,他没有刘冰对社会早熟,依然不明白刘冰为何说出这样的话,他觉得新集镇就是学生、教师、警察、工人和农民组成的,什么时候又出现了“社会上”和“道上”。

马上就到了新年元旦,一场大雪过后,新集镇变得越来越冷了。这天上课,班主任突然在讲台上严肃地说:“冬天来了,钻井工人就要冬休了,你们晚上回家一定要注意安全,家在一起的同学下了晚自习以后,最好结伴回家。”

每年一俟到冬季,在野外施工天寒地冻极不安全,容易引发安全事故,而为了做好冬防保温,作业成本势必也会大幅增加。所以野外的石油作业,每年都会赶在冬季到来之前,将全年的生产任务完成,等到春节过后,再开始新一年的生产作业。野外作业停工以后,钻井工人就会有一个悠长的假期。

长时间放假,会让工人变得无所事事,只有通过酒精和赌博来消磨时间。一到晚上,醉鬼和输红眼的赌徒比比皆是,成为镇上最大的不安定的因素,所以每到冬天来临,新集镇的治安就变得严峻起来。

班主任在课堂上提醒完大家,彭建国对刘梅说:“别怕,下了晚自习后我陪你回家。”

“我和王虹结伴回家,不会有事的。”刘梅现在刻意与他保持距离。

“你们两个女生晚上回家会安全吗?至少有个男生陪着一起回家会好些。”彭建国大声说。

“那就谢谢你了。”刘梅反对的声音也没有那么强烈了。

“客气什么。”彭建国嘴上说着,内心已经抑制不住激动,这样他又能和刘梅一起同行了。

下了晚自习,彭建国和刘梅、王虹骑着自行车结伴回家,马路上不时有醉汉喧哗,时不时看到有几个闲人纠缠着要打架。他们三人经过时,有几个醉汉兴许看见刘梅和王虹两个女孩,鼓噪着吹起了口哨,王虹有些害怕,催促彭建国和刘梅,“我们快点骑吧。”刘梅和王虹不自觉地加快速度蹬起了自行车,彭建国紧紧跟随在他们后面,对他俩说:“别怕,有我在呢。”但刘梅他们两人还是脚不停地向前蹬着。突然路边有人喊:“彭建国,彭建国”。

彭建国停下骑车回头寻找,原来是胖子,正喝得面红耳赤坐在马路牙子上,彭建国看到刘梅他们俩人也快到家了,就对刘梅说:“你们先回去吧,我看见胖子了,过去聊两句。”刘梅关切地说:“你要注意安全。”

彭建国把自行车停在路边,走到胖子身旁,“你为什么坐在这里?什么时候放的假?”

胖子喝了许多酒,说话有些语无伦次,“彭建国,上高中的感觉怎么样,比上班能好多少。”彭建国讪讪地笑着,“上学有什么好,辛辛苦苦毕业还不是为了有个工作。”胖子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你不懂,我现在真羡慕你们还在上学。”

彭建国说:“我还羡慕你现在已经上班了。我是穷学生一个,每月还得向老妈要钱,看见喜欢的东西,要偷摸地攒好久的钱才能买到。”彭建国还在哪儿絮絮叨叨,一回头看见胖子已经睡着了,嘴里还含糊不清得说:“上学还是好。”

第二天放学后,彭建国在校门外碰见了刘冰,好长时间不见,刘冰的头发已经染成了黄色,发型也从朴实的学生头换成了时髦的鸡冠造型,他和两个留着同样发型的男孩勾肩搭背,有说有笑。刘冰向彭建国打了声招呼,两个人聊了起来。

彭建国说:“我昨天碰见胖子了,这家伙什么时候回来的,悄没声息地也不给我们打个招呼。”

刘冰说:“胖子现在步入社会了,和你不是同路人。”

彭建国说:“我昨天碰见他的时候,他已经喝醉了,还是我把他送回家的,大晚上一个人坐在马路牙子上念叨着上学好。真搞不懂现在他究竟在想什么。”

刘冰用充满优越感的眼神看着彭建国,又充当了一回人生导师, “这你就不懂了。原因就在胖子去井队上班,年纪太小了。这个社会免不了弱肉强食,他年纪小,力气弱,干活又不利索,老钻工看不上眼,动不动就会拳脚伺候,胖子上班这一年没少受欺负,所以他羡慕我们这些还在校园的同学。他当时就不应该着急的早早上班,应该像我们这样。”刘冰指了指他和另外两个同学,继续发表他的高论,“在技校上几年学后,力气有了,经验也有了。上完学后,论打架那些老钻工未必是我们的对手,这时在去上班自然没人会欺负。”

刘冰将手里的拳头晃了晃,“井队就是个封闭的小社会,新集镇也是个封闭的小社会,每个小社会的行事规则都要靠这个。”彭建国似懂非懂,看着刘冰和他同伴走远了,刘冰突然回过头冲彭建国喊道:“彭建国,以后有人欺负你了,你就报技校刘冰的名字,我罩着你。”刘冰走远了,彭建国还是似懂非懂,他总是那么木讷,对于刘冰从外到内都与过去形成巨大的反差,彭建国一时还无法适应。

快到期末考试了,学业又要抓紧了,下了晚自习,大多数同学都不回家,还要坚持自学一段时间,尤其是刘梅,一直觉得时间不够用,彭建国倒是觉得晚自习时间特别长,每天上晚自习他都如坐针毡,临街窗户外的任何声音,都会让他想入非非。他想不明白胖子为什么会说读书好,如果现在换做他去上班,晚上就可以任意自由支配时间,唱歌、打台球、打牌……他翻了几页课本,看着看着竟然睡着了。

下晚自习的铃声响起,彭建国本能地拿起书包回家,看到一旁的刘梅没有丝毫回家的打算,王虹背单词正背的入神,彭建国又像泄了气的皮球坐回到座位上,百无聊赖地玩着钢笔,从无名指转到大拇指,再从大拇指转到无名指,不知转了多少下,直到旁边的刘梅说咱们回家吧,彭建国才像听见赦令一般,像松开的弹簧一样从椅子上弹起来,与刘梅、王虹一起骑着自行车回家。

在回家的路上,刘梅突然问:“彭建国,你想不想上大学?”彭建国不假思索的说:“当然想啊。”

刘梅说:“你想过没有,万一考不上大学你会干什么?”彭建国没有马上回答,反过来问王虹:“如果是你呢?”

王虹说:“干吗问我?刘梅问的是你。”彭建国说:“我考不上大学,我就去招工,新集镇有这么多石油工种,总会有我能干的工作。”王虹用鄙夷的语气说:“没出息,只想着新集镇。”彭建国反唇相讥,“你不想着新集镇,怎么没有离开新集镇啊。”

王虹说:“我和刘梅已经约好了,无论如何我们以后都要离开新集镇。”说完她们两人加快蹬车的频率,将彭建国甩在后面。

“等等我啊,我们是一起的。”彭建国使劲蹬着自行车追上她们,刘梅看他追了上来,忽然换了表情,一脸严肃得对彭建国说:“彭建国,从今天开始你要和我们俩一起,要树立必须考上大学离开新集镇的决心。”彭建国觉得眼前仿佛是班主任老师在同他谈话,突然有些心慌,说话也没有了底气,“让我想想行吗?”

时间说快不快,说慢不慢,晃晃悠悠就到了高三。一到毕业季,气氛马上变得不一样了,彭建国班里的每位同学都像上了发条一样,紧绷着神经,沉浸在与时间赛跑的竞赛中。彭建国一改过去散漫的状态,现在他的人生目标已经明确,就是考上一所大学,最好是和刘梅考上同一个学校,如果不在同一所学校,能在同一座城市也可以。就在上个礼拜,彭建国要过生日,刘梅给他送去贺卡,简单的写着两句话:彭建国,祝你生日快乐!希望下一年我们还能坐同桌。

彭建国看到贺卡,内心又掀起了无数波澜。他开始玩命地看书复习,下了晚自习,他没有了要回家的企图。此刻时间就是金钱,一分一秒都是财富,他不回家,刘梅也不回家,他们想尽可能的多做一道题,多看一会书,直到听到王虹不耐烦的催促,“都什么时候了,再不回家学校大门就要上锁了。”刘梅和彭建国才依依不舍的放下书本,与王虹一起骑着自行车回家。三个人从高一开始,三年来风雨无阻保持着默契相互结伴一起回家。

苦学的结果终于等来了最后的检验。高考结束后,所有的疲惫,所有的辛苦,所有的希冀在这一刻化为乌有,仿佛在一瞬之间减了二十公斤体重一样,彭建国又有了三年前中考结束的感觉,趁着有大把时间大把精力尽情地释放自己,再过两个月,也许一切都会变得物是人非。想到这句话,他就想起了刘梅,不知道高考成绩怎么样,和刘梅能不能考进同一所学校。如果考不进同一个学校,彭建国摇了摇头,没有再想下去,暂时先将这一切放下吧。这个时候各种各样的同学联谊活动频繁地在组织,彭建国决定邀请班里的同学晚上去唱歌,当然一定要有刘梅参加。

晚上在KTV里,结束高考的学子们尽情地唱着,每个人都化身歌神,争抢着麦克风,将最喜爱的歌曲一首一首唱了出来,男孩们频频举起酒杯互相敬酒,女孩们喝着果汁饮料也参与进来,在酒精的刺激下,很快一个个喝得面红耳赤,彭建国已经五瓶啤酒下肚,他出去上卫生间,往回走的时候,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回头一看是刘冰,“未来的大学生也在这里喝酒。”刘冰开玩笑说。

“别这样说,还不一定能考上,刚考完和同学们放松放松。”彭建国说。

“我也毕业了,再过两个月就参加工作了,这不正和同班同学也在这里聚会。”

“那我们一起吧。”彭建国说。

“好吧,让我认识认识你们这些未来的大学生。”刘冰兴奋的回答。

两人走进彭建国这边的包厢,大家大多都认识,在新集镇抬头不见低头见,就算不认识也都互相见过面,刘冰很熟络的融入彭建国的同学中,正玩的兴起,王虹从外面跑了进来,神色紧张地说:“有一伙流氓正在纠缠刘梅。”原来他们两人结伴去上卫生间,碰上一伙同样在KTV唱歌的男孩,他们看见刘梅长得漂亮,就纠缠着不让刘梅回来。

包厢里的男孩全部冲了出去,在走廊尽头看见刘梅被一伙小流氓围着,刘梅想走出去,这伙小流氓堵着不让出去。彭建国带着男同学冲了上来,小流氓头子看见冲着自己来了一群人,很明显这群人来路不善,手一挥也不顾刘梅了,径直带着一群人也冲了过来,两边人在走廊里作势就要打上一架,刘冰突然窜到前面说:“都别动手,尖头哥,这都是我的兄弟。”又顺手一指刘梅,“这是我初中老同学,今天你是怎么了,自己兄弟的妹子也撩。”

那个叫尖头哥的小流氓毫不理会刘冰,趾高气扬地说:“刘冰,你是技校一霸。在技校别人怕你,可我尖头不怕你,你也不打听打听我大哥是谁,这妹子就是你女朋友,我今天也撩定了。”

刘冰脸上有了微妙的变化,但很快就恢复了原样,语气诚恳地说:“尖头哥,新集镇谁人不知道你是马哥的人,但在道上混也是有底线的,你今天既然说,是我的女朋友你也不放过,这不明摆着跟我过不去嘛。”说完刘冰抬起一脚就把尖头踹倒在地上,对峙的双方仿佛接到命令一样,瞬间打做一团。

高考录取结果出来了,彭建国考上了西安的一所石油院校,刘梅考到了北京,在一所著名院校学习金融,实现了她离开新集镇的梦想。刘梅接到录取通知书后很激动,第一时间到彭建国家里告诉他这个喜讯,那天刘梅难掩激动,一直不停得向彭建国说:“我终于能离开新集镇了,你知道吗?这是我小时候就有的梦想。”她这样忘情地说着,又是转圈又是跺脚,就像一只欢快的兔子。当她把激动的情绪表达完后,才想起来问彭建国:“你考到哪儿了。”

彭建国一直看着她笑,他喜欢她快乐的样子,他看见她幸福满足的表情,他的心里也是幸福的,刘梅问他考到哪,他才想到他也要离开新集镇了,但离开就意味着分别,未来他们再也不是同桌了,而是天各一方,踏向不可知的未来,他的神情变得有些抑郁,淡淡地说:“西安的一所石油学校。”

“那也挺好的呀。”刘梅说,“你比王虹好多了,王虹高考落榜了。”

但彭建国却没有预想中的兴奋,他知道是为什么,彭建国没头没脑得对刘梅说:“谢谢你。不是你的帮助,也许我也考不上。”他的语调平缓,强压着突然而至的忧郁情绪。

刘梅抬起眼睑,美丽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好像没有听清楚彭建国的话。“到了北京我第一时间就要去天安门广场看一看……”她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彭建国望着她,他为她的喜悦由衷地感觉到高兴,他很没有见过刘梅这么快乐过。突然一阵冲动,他将刘梅紧紧揽在自己怀里,在她美丽的唇间吻了一下。

刘梅没有想到彭建国会做出如此疯狂的举动,用尽力气将彭建国推开,“流氓。”刘梅留下一句话,哭着拉开房门跑了出来,房门因为大力甩出,撞到墙上又反弹回来,巨大的声音把旁边屋子里彭建国的母亲也引了过来。“怎么了?”母亲问。

“妈,没事。刚才院子里吹进来一股旋风,把门吹开了。”彭建国嘴上在掩饰,目光却追随着刘梅远去的背影,心中有个声音在说,“对不起,刘梅。”

上了大学后,彭建国尝试着与刘梅通信。第一封信他写了改,改了写,足足写了有七遍。信寄出去以后,他的心情开始变得忐忑不安,他热切地盼望刘梅给他回信,但又不敢确定刘梅会不会给他回信。自从那次他情不自禁的吻了刘梅以后,刘梅再也没有同他接触过。刘梅上大学那天,他去车站送她,刘梅看见他后,目不斜视,完全把他当做空气一样。

他确信刘梅被他伤得不轻,但他又抑制不住自己去想他。最终他给她寄了一封信,在信里他大胆的将情感进行表露,他说他还记得高一的时候,刘梅和他谈过一次话,让他不要追求她,以免让她陷入恋爱的漩涡,影响她的学习。但是现在她和他都考上了大学,不存在再让学习分心这个障碍,他现在要大胆的、勇敢地追求她。同时他对一个月前他的鲁莽行为表示歉意,他请她原谅,说他是因为要和她分开了,而这次分开意味着他们再也不能成为同桌了,也可能从此天各一方,想到以后他们再也不能天天相见了,他的心情很悲愤,情不自禁地就做了愚蠢的举动。他向她表露心迹,其实从初中开始,他就已经喜欢上她了。上了高中以后,他为了不让她学习分心,就将这份情感默默压抑着。最后在信中彭建国说他已经爱恋她有三年了,但这份恋爱卑微的仅仅他自己知道,现在他想让第二个人也知道。

信寄出很久,彭建国始终没有等到回信。到了初冬,他已经不抱有希望的时候,突然有一封从北京寄来的信被班里的同学放在了他的桌子上,彭建国迫不及待的撕开了信。信只有短短的一行字:建国,我答应和你恋爱,现在你可以告诉第三个人了。署名刘梅。

彭建国欣喜若狂,他马上提笔给刘梅回信。将他这几个月在城市里上学的所见所闻,所感所闻,用文字描述下来与他所爱的人一起分享。这次刘梅回信很快,也讲了她来北京后的经历,她告诉她到学校报到,刚安顿下来,她立刻就赶到天安门广场,她一直待在那儿,看到了广场上的升旗仪式,当国旗升起来的瞬间,她已经泪流满面,那一刻她听见自己的内心说,她终于实现了自己最初的梦想。

北京和西安距离较远,两个人无法走到一起,通过书信沟通,两个人的感情越来越热烈。他们盼望着寒假赶快来到,这样他们回到新集镇后,就能面对面得相见了。

寒假很快到来了,彭建国先回到新集镇,刘梅晚几天回来。这天刘梅要回来,彭建国早早去汽车站接刘梅。他守在汽车站,每回来一辆汽车,他就走到车门前去查看,虽然他知道刘梅乘坐的汽车进站的时间,但他就是抑制不住想过去看看,他生怕自己一个疏忽,错过了最先迎接刘梅的机会。

终于,刘梅坐的那班车开进了汽车站。彭建国按捺不住激动,车刚停稳当了,他就站在车门前,大声叫道:“刘梅,刘梅。”于此同时车里也有个声音在回应着他:“建国,是你吗?”

彭建国说:“刘梅,是我。”

这时从车里跳下了一个人,彭建国还没有看清楚,刘梅已经扑过来搂着彭建国的脖子,彭建国顺势紧紧地抱着刘梅。

彭建国端详着刘梅,刘梅皮肤变得白了,穿着打扮也时尚了,变得比以前更漂亮了,彭建国说:“刘梅,我想死你了。”

刘梅说:“建国,我也想你。”

两个深爱的恋人彼此对视着,接着就情不自禁地吻了起来。

听说彭建国和刘梅回来了,刘冰张罗着要请他们俩人吃饭。彭建国说如果要请,就把我们这些老同学都叫来吧,我们一起聚聚。刘冰说没问题,隔天就给彭建国打电话,说已经订好聚餐地点,晚上你就可以携你的女朋友大驾光临。

晚上到了聚餐地点,彭建国和刘梅刚走进包间,就看见桌子上坐满了人,胖子、王虹也在,刘冰坐在上首位置,招呼彭建国和刘梅坐好以后,刘冰就宣布聚会开始,虽然同学们分别的时间没有多长,但现在的称呼已经变成老同学了,每个人都有了新的身份,彼此聊着这半年所经历的新鲜感受。

刘冰技校毕业以后,分配到测井公司上班,平时住在测井项目部里,有了任务了就乘坐测井车去井上测井。王虹招工当了一名采油工,上班地点在距新集镇有一百公里的山上,这几天刚好倒休,就过来参加聚会。胖子自然还是当他的钻工,只是经过几年的历练,他已经成了一名成熟的老钻工了,再也没有人欺负他,他也不用在找人喝闷酒了。

王虹和刘梅相见有聊不完的话题,当然话题最多的就是聚焦在刘梅和彭建国谈恋爱的事上。

王虹问:“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们三个几乎天天在一起,你们保密工作做得这么好,生生把我瞒了过去。”

刘梅说:“考大学前学业多重啊,当时我还没有要谈恋爱的想法,是上了大学以后才开始谈恋爱的。”

说起上大学,王虹的表情有些落寞,她说:“多羡慕你们俩能上大学,当初我也是立志要走出新集镇,可是最终还是你们俩走得彻底。虽然我是走出了新集镇,可还不如在新集镇呢,现在反而又时刻盼望着能回到新集镇。”

王虹当初在刘梅的影响下,也有离开新集镇去外面见识世界的想法,但最终命运不由人,没有挤过高考这座独木桥,就只能选择招工当一名石油工人了,刘梅想劝她,绞尽脑汁想不出劝解的词来。这时刘冰正好在旁边,听到王虹刚才的说词,刘冰半是宽慰半是劝解的对王虹说:“王虹,不要妄自菲薄了。我们石油工人不也活得好好的吗。你没有听过歌词里唱着,我当个石油工人多荣耀。能为祖国献石油,我们应该感觉到骄傲才行。”说着他模仿春晚小品里的台词,将右拳捏紧举在胸前,“我骄傲。”他的话语和举动逗的一桌子人大笑起来,毕竟桌子上坐的人都是石油人的后代,对石油人的工作有着天然的亲近感。

刘冰接着酒桌轻松的气氛,非要让彭建国和刘梅喝一杯交杯酒,并且要让他俩介绍恋爱经验,桌子上的人都觉着这个提议好,一致鼓动他俩喝一个,彭建国和刘梅没有办法,喝了一杯交杯酒,但让他俩介绍恋爱经验时,彭建国却说不上所以然,这时桌子上有人说,其实他们俩谈恋爱在高中就已经开始了。其他的人问他,你是怎么看出来的。那个人就说,你们还记得高考结束后和镇子上的小混混打架吗?当时冲在最前面,下手最恨的就是彭建国,当时他就看出来彭建国和刘梅的感情不一般。

说着无意,听着有心。刘梅含情脉脉地看了彭建国一眼,她知道那天打架的事因她而起,双方打得很激烈,她们女生在几个男生保护下赶快离开了KTV,据说后来他们打赢了,但是好几天没有见着彭建国。她去彭建国家里看他,彭建国躺在床上,浑身瘀伤,她关切地问他是不是打架弄伤的,他摇着头硬说不是的,是他骑自行车摔伤的。

话题正说到这里,刘冰突然对彭建国说:“你知道尖头后来怎么样了?”

彭建国说:“我一直在外面上学,对新集镇发生的事情不是很清楚。”

刘冰说:“马哥他们前段时间打架斗殴,失手打死了人。县里的公安派警力把他和他的小弟全抓了起来,据说要重判。尖头作为骨干成员,至少也要判个十年八年的。”刘冰说完又自顾自地感叹,“新集镇的秩序要变了,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打打杀杀的草莽时代了。”

随着大学毕业季的到来,彭建国就像陀螺一样旋转个不停,他要应付毕业实习,还要修改毕业论文,忙得他都没有时间和刘梅谈情说爱了。晚上他终于找了个时间给刘梅打电话,说到了最后一学期,要完成的学业太多了,忙得他都忘了自己还是一个学生。刘梅说她也有同样的感受,还在电话里宽慰彭建国,说现在忙来忙去的,都是为了顺利毕业。彭建国说他谨记女朋友的教导,再不胡乱发牢骚了,争取顺顺当当的毕业。

刘梅假意生气说:“给你说正事呢,你又嬉皮笑脸的,好不正经。”说完刘梅又问彭建国:“建国,你打算毕业后在哪儿找工作。”

“找工作?”彭建国突然觉得这才是要认真考虑的事情,他和刘梅正在热恋,要找工作也是一起找工作。“只要我们俩能在一起,在哪儿工作都可以。”

当天晚上,彭建国就接到了父亲的噩耗。彭建国的父亲在井队上班上得好好的,谁都没有看出异常,突然就摔了一跤,队里人急忙将人往最近的医院送,到了医院终究没有抢救过了,因为心肌梗塞去世的。

彭建国赶回新集镇,整个人都是呆滞的。在医院的太平间,他匆匆看了父亲一眼,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在他成长的过程中,父亲一直在忙,每隔两个月休一次假,有时候小半年才回一次家,小时候他经常盼望着父亲休假,他在他家的院门前常常一个人在等待,过路的人问他在等谁,他说爸爸要回来了,我在等爸爸。

父亲回来的时候,会一把抱起彭建国,父亲会用他坚硬的胡茬在彭建国的脸蛋上扎来扎去,虽然胡茬扎在脸上很疼,但彭建国喜欢这种感觉,他觉得这就是父亲的感觉。

如今父亲走了,他突然觉得自己的世界都塌陷了。母亲在他的旁边,被他的哭声感染了,母子俩抱在一起放声大哭。母亲没有工作,一直在家里当家庭主妇,勤劳的操持着这个家。如今父亲去了,对母亲的打击可想而知。

彭建国将父亲安葬在新集镇的石油陵园里,这里是石油人的埋骨之地,里面的人活着的时候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石油行业,死去后也将自己埋在距离石油最近的地方。

将父亲的后事安顿完之后,彭建国就准备赶回学校,还有一大堆的事情等着他。在临行前的晚上,母亲说要和他聊聊,母子俩坐在一起,这时父亲离开后,他们第一次长谈。

母亲说:“你爸这个人,当了一辈子钻井工人,对油田的感情很深,到最后也是死在岗位上。在你小的时候,他就一直念叨的让你去接他的班,当年本来让你初中毕业就去上技校的,可是你不愿意。后来也就随了你的意上了高中,高考填志愿的时候,你还记得吗?你当时不知道学哪个专业,还是你爸给你填的石油专业,说你是石油人的孩子,学石油准没错。包括你爸临去世的前几个月,对我说过好几回,说你今年就毕业了,回到新集镇就能接你的班了。你爸从内心里其实一直盼望着你能回来干石油……”

彭建国打断了母亲的话语,对母亲说:“妈,你不要再说了。我知道怎么选择了,我会回到新集镇的。我要在这里陪伴你,也要陪伴我爸。”

彭建国把他的决定通过电话告诉刘梅时,刘梅久久都不说话,彭建国继续追问她:“刘梅,我们一起回新集镇。哪里毕竟是我们成长的地方,对于你我来说,新集镇承载着我们的童年和少年,我们一起建设它不好吗?”

刘梅没有正面回答彭建国,她对彭建国说:“建国,你给我几天时间,让我好好考虑考虑吧。”

几天后,彭建国收到了一封长信,信是刘梅寄过来的,在信里她说,她的爸爸和妈妈都是石油工人,因为他们俩都要上班,从小她一直跟着舅舅在老家长大,那是一个遥远的小山村里,她在那里上完了小学,直到上初中她能照顾自己的时候,她的爸妈才把她接到新集镇,说是为了让她接受更好的教育,她如果继续在老家上初中,就要寄宿在县城的中学。她来到新集镇,爸妈为了照顾她,尽量错开时间轮流倒休,就这样,每年总有些日子,他们俩人都没有在家,这个时候她就寄局在邻居家,她能同时见到爸妈的日子,在漫长的一年,是用手指头都能数过来的天数。所以从小她就没有安全感,尤其是爸妈没有在身边,就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小小年纪就感受到深深的孤独,直到她得知考上大学,就有机会离开新集镇。从那天起她就励志要拼命地学习,无论如何都要离开新集镇。

在信的末尾,她提出了分手,因为她考上大学就是为了离开新集镇,就是为了逃避石油这个行业。

十一

公共汽车留下彭建国走了,这次回到新集镇,意味着彭建国也成为了一名石油工人。从石油院校毕业以后,彭建国按照父亲的遗愿,回到了新集镇的这家油田企业。正值酷暑,天上的太阳很毒,彭建国用手遮脸,眯缝着眼睛认真地打量着新集镇,这么多年来新集镇一点都没有变。

他上高中考大学,兜兜转转一圈,和他的同学刘冰、胖子一样,也接了父辈的班。

他收拾行李径直来到报到地点,位于新集镇西侧的勘探开发研究院,用胖子的话,因为他上了大学,多喝了几年墨水,就成了一名“院士”,不用去一线挥洒汗水了。刘冰也调侃他,大学生就是不一样,毕业分配回来就可以一步到油田机关,很不错嘛。早知道当时也去上大学,上什么破技校,现在还在野外干着。刘冰最近筹划着往机关调动,可是因为学历的关系,一直被人事部门卡着不给调动手续。

彭建国去单位报道后,却被告知要去井队实习一年,实习结束后才回到机关上班。彭建国不以为然,觉得服从单位分配就是了。刘冰得知后,心情多少坦然了一些,他又表现出惋惜的样子,对彭建国说,你多读了几年大学,最后的工作和我们技校也分不出个高低来。

去井队实习,临出发的时候,遇见了休假的胖子,两个人聊了起来,才得知彭建国去实习的这个井队正是胖子的队,一听彭建国要去他们队,胖子果断地放弃休假,要和彭建国一起上队。

两人乘坐的汽车驶出新集镇,一路向北,穿过村庄、农田和牧场,越走越荒凉,从早上启程至到下午才到,远远地看见一座铁塔耸立在地平线上,胖子指着铁塔说:“到了,那就是我们的队。”彭建国看见铁塔耸立,周围一圈野营房,车还没驶到跟前,轰隆隆的噪音已经穿抵耳膜。

彭建国自小就是听着石油故事长大的,他知道那铁塔就是井架,当汽车驶入井场,第一次近距离地观看时,他还是被这个庞然大物震撼到了。他忆起父亲每次绘声绘色地给他描述井架时,虽然父亲恨不得用他熟知的所有语言进行形容,但还是没有第一次看到实物时震撼。彭建国站在井架前,张着嘴巴呆呆看了几分钟,没有发出一个字,胖子说:“我的大学生,这样就把你看傻了。”彭建国说:“小时候一直听它的故事,百闻不如一见,今天才见到真家伙了。”胖子说:“别看了,我带你熟悉熟悉井场,以后天天见了,你保证会烦的要命。”

实习的日子开始了,彭建国没有像胖子预言得那样,新鲜期一过,就会厌烦野外单调沉闷的生活,他反而喜欢上了这样的日子。井队管理自由而散漫,钻工每天都会突发奇想找点乐趣来做,钻井队长姓马,也是一位勇于实践创新,怀有童真乐趣的人,常常为实现自己妙不可言的奇怪想法,会乐不可支整整一天,有时候又因为一件鸡毛蒜皮的事情,对手下的钻工大发雷霆,胖子私下里常对彭建国说我们的队长不是个暴君,就是个神经病人。

胖子现在是井队的技术员,但在这个神经兮兮又喜怒无常的队长指挥下整天疲于奔命,胖子对彭建国说他早就想离开这个队了,奈何他到处人活动关系,好不容易弄来了调令,马队长却不放人,让他各种各样的努力都前功尽弃,胖子言语里流露出的忿恨,就像秋末早晨清冷的霜,能让彭建国冷得脖颈发凉,胖子常满怀怨恨地说:“我让这个人捏的死死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彭建国却觉得马队长不见于世俗,全凭性情意气用事,活像漫画里的人物。他很快就见识了马队长不囿于常人的一面,彭建国来井队实习没有几天,井队就开始搬家,从现在这个井场搬向另一个新井场。正值酷暑,又在沙漠里施工,几天高强度的作业,钻工们开始遐想如何惬意地度过酷暑,有人提议,如果我们现在有一个游泳池该有多好,我干完活就可以在里面惬意地游泳了。另一个接着在空中描绘这个不可能实现的画面,说不如我们自己挖一个游泳池吧,我们现在既有机械,又有人工,无非是多挖一个泥浆池,铺上防渗布,再把打井用的水排进泥浆池里,不就是一个游泳池嘛。另一个人说,我看把游泳池就挖在井架旁边,我们活干的累了,从钻井平台上一跃而下,来个高台跳水,岂不快哉?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在酷热的夏季中畅想游泳的快乐,仿佛此刻就躺在池子里,在游泳池里快意的游来游去。

大家都知道这只是过过嘴瘾,这里面没有一个是一锤定音最终拍板实现空想的人。因为大家都觉得这是白日做梦,只是为了满足这虚幻的快感,互相吹嘘罢了。但没想到大家正在热烈的畅议这不切实际的空想时,马队长走过来恰巧听见,他踱着方步走到这群充满幻想的手下面前,像一位伟大的演说家开始进行演说一样,做了个下压的手势,示意大家安静,然后像往常一样开始训话,“既然大家有这个想法,我们为什么不干,我们又不缺人,也不缺防渗布,更不缺水,也不缺地方。”人群中爆发出嗷嗷的叫声,那种兴奋之情比每月集体领工资还壮观。因为每个人都知道这是这片土地钻井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一幕,今天他们每个人都是历史的见证者。大家迅速找来工具,分工明确,干劲十足,不到半天就将游泳池开挖好,铺上防渗布开始灌水,水灌满的时候,真像一个标准游泳池。

这个时候正是七月酷暑,头顶的天空没有一朵云彩,只有大大的太阳射出毒蛇般的火舌,钻工们光着身子肆意地泡在池子里,惬意的享受这一刻。接下来的几天,发生的事情让人无法想象,钻工们交班后,有胆大的直接从钻台上高台跳水跳入池子,胆小的从坡道滑入水池,在池子里泡上一两个小时,才回到宿舍休息。

没过几天,项目部的肖经理突然造访。项目部领导来检查工作,通常一年也就几个特定的日子来,年初的开工验收,年中的安全检查,年底的工作考核。除了这两个日子,平时领导一般不会轻易去井队检查,如果要检查工作,也会让项目部生产办公室事先通知井队,领导为什么来,因为什么来的,队上都要提前准备好迎接领导检查。

可是这次领导突然造访,事先没有向队上打招呼,领导的车一开到井场,除了当班的钻工正常上班外,其余休息的钻工都泡在池子里,池子里泡着十几个人,活像是一锅煮熟的饺子。领导下车后扯着嗓子喊:“马队长,马队长。”

马队长正在值班室里透过窗户看不上班的钻工们在池子里惬意地玩闹。马队长虽然拍板挖游泳池,游泳池挖好了,钻工都迫不及待地跳进池子玩耍,但马队长从来不下池子,任凭钻工百般邀请,他也不去。他不喜欢单纯玩水的热闹劲,他通常待在队长的值班室里,隔着窗户看钻工大呼小叫的在池子里折腾,钻工们的快乐仿佛会传染一样,他看到眼里也能感觉到快乐。

项目部的肖经理突然闯入井场,大呼小叫的叫马队长,把他吓了一大跳。他开始怀疑今天早晨给项目部汇报时,是不是漏掉了调度的重要通知,仔细回想了一遍,好像办公室的值班人员没有说过肖经理要上来。

他只好硬着头皮说:“肖经理,您来队上也不打个招呼,看来您老人家也学会微服私访了。”

肖经理黑着脸没接他的话茬,也不按照马队长的导引去值班房。他径直向钻台走去。马队长心里想坏事了,钻台旁边这么大一个池子就要被领导发现了,池子里十来个钻工玩水正玩得兴高采烈,大呼小叫,动静弄的特别大。马队长想阻拦已经来不及了,只好跟着肖经理上了钻台,心里一个劲的在盘算,事已至此,也只能见招拆招了。

肖经理爬上钻台,已经看见在井架侧面的大池子里玩得兴起的钻工,但他并没有说什么,让马队长汇报最近生产的一些具体情况,马队长如实进行回报,肖经理在钻台上转了一圈,就走了下来,钻进汽车扬长而去。

马队长站在井场上内心凌乱,搞不清楚肖经理的葫芦里卖得是哪出药。肖经理虽然看见了池子但他没说什么,这是什么意思,是他不知道池子的事吗?但摆明今天肖经理就是为池子来的,他这是确认消息的真假来的,他看到池子后,什么话也没有说,坐上车就走了,这是在看他马队长后面的表现,给他留条后路呢。

马队长想到这里,头顶就渗出密密的细汗,在井场上挖个游泳池,这要找原因,随便什么安全管理上的原因,都够他喝一壶的。马队长当即立断马上组织人力把游泳池填了,再找人照了几张相,马队长后脚就跟着去了项目部,到了肖经理的办公室,马队长将写好的检查和恢复原貌的照片拿了出来,肖经理看完后,起先还紧绷的面孔慢慢变得舒展起来,对马队长说:“算你小子识相,这次的帐先记着,以后别再给我弄出什么幺蛾子来,再给我弄个四六不着调,新帐老帐一起算。”马队长连说:“不敢不敢,这次长了记性,这辈子再也不干出格的事了。”

从肖经理的办公室出来以后,马队长就琢磨,肖经理怎么知道这件事,游泳池修好也没有几天,而且队上最近也没有人休假,钻工都在井场上搬家。但这明显是有人给肖经理告过状,马队长开始梳理队上的人员,谁这几天去了项目部,去的这几个人谁最可能告状,这么细细一琢磨,胖子就成为头号嫌疑人。

胖子作为技术员,经常要去项目部交资料,这口井刚开钻还比较清闲,上口井的资料正好做完,趁着这段空余的时间,胖子就去项目部交资料去。谁知道正是因为他去交资料,就这样无缘无故的被马队长怀疑上了。马队长做事独断专横惯了,只要被他认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马队长回到井队后,当即就要开全队生产大会,除了正在值班的钻工外,剩下的人都集中在井队的值班房,马队长简单地说了下项目部肖经理来井队视察的事情,突然话锋一转:“肖经理这次来我们井队检查,就是督促生产任务来了,虽然我们井队今年干得不错,但是距离肖经理的期望还是有差距的,肖经理对我说,好好想想,你们队在那方面和标杆队有差距。我说,肖经理,我们各方面干得都很不错。肖经理说,老马,你也别给我揣着明白装糊涂了,要我说你们队的资料就做得很混乱,我听审核资料的人员说,你们交回来的资料乱七八糟的,缺这个少那个的,让他们审都没法审,你回去好好处理下你们负责做资料的人,该在屁股上打板子,就毫不犹豫的打板子,争取把你们队的这块短板补上去。”

马队长讲完话,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向胖子,队里的钻工都知道他和马队长有矛盾,两人平时貌合神离,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你不主动惹我,我也不会故意找茬。没想到今天马队长率先发难,胖子措手不及,脸涨得通红。

马队长接着说:“既然肖经理已经给我下命令了,我也不能不遵从领导的指示。我说王强技术员,你把你手头的活交接一下,交接完你就到项目部找肖经理,你见了肖经理就对他说,马队长已经执行完领导的指示,现在你就来找他报到来了。”说完这些,马队长不等众人有过多的反应,直接说散会。

参加会议的钻工离开值班房,做自己的工作去了。胖子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双手抱着头,目光呆滞的望着前方,完全不敢相信刚才发生了什么。彭建国挨着胖子坐下,在胖子的肩膀上拍了拍,想宽慰他几句,话到嘴边又不知从那个地方说起,马队长开会赶走胖子这个事情做得太突然了,他和胖子一点反应都没有,彭建国陪着胖子就那样坐着。

过了许久,胖子说:“你也回去吧,事情原没有坏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不让我在这个队干了,并没有将我的工作开除了。其实话说回来,我也早不想在这个队干了,我自己要走和他赶我走,结局都是一样的,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胖子说完这句话,抬起屁股拍了拍灰尘走向外面。刚走出值班房,他就下意识的抬手遮了下眼睛,此时正值中午,阳光刺目。

彭建国跟在他的后面走了出去,胖子回头对他说:“只可惜我们兄弟俩刚刚在一起工作,还没有配合多长时间,现在就要分开了。既然马队长让我现在就去项目部报到,我一分钟也不想耽搁了。我们兄弟就此别过,回到新集镇我们再聚。”胖子回到宿舍,能带走的家什,三下五除二简单地打包在一起,带不走的全留给了彭建国。

马队长安排的值班车已经在门外等着,胖子坐上值班车后,向彭建国挥了挥手,一句再见还没有说出口,车子已经扬尘而去,胖子坐在车上也没有回头,他以一种决绝的姿态离开了工作七年之久的钻井队。

十二

胖子走了,彭建国继续在井队实习,在井队工作,每天的日子重复又简单。虽说作为石油子弟,自小就对野外工作不陌生,但在陌生的荒郊野外,突然少了一个能聊天说话的人,他还是感觉到孤单。他开始无限期盼能回到新集镇,尤其是手头上没有活的时候,彭建国开始想家,有时候他会想到刘梅,但每当想到刘梅的时候,他的心就会痛,他强迫自己将刘梅从脑海中删除,他迫使自己想象新集镇的快乐生活,比如想到冬休的时候,回到新集镇和胖子、刘冰一起喝酒的欢乐场景。但是越是这样越觉得时间过的慢,新集镇开始像一蓬野草在彭建国的心里疯长。

这口井很快完钻了,完钻之后就是测井了。测井车已经开了上来,就停在井场,彭建国交接完班,正从旁边经过,冷不防测井车“嘟嘟”的打着喇叭,吓了彭建国一大跳,他没好气的骂道:“真够烦人的,开着一个破测井车,在这里炫耀什么,难道是给旁边的那些羊群炫耀吗?”

测井车门打开,一个戴着墨镜的人冲他喊道:“小子,你在骂谁?”彭建国愈发觉得生气,他刚下的夜班,通了一晚上的井,累的骨头都散架了,这时还有人要挑衅他,不免气血上涌,准备好好与这个不识相的人理论理论,“怎么啦?骂的就是你。”彭建国说。

“你敢骂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就是天王老子。我也敢骂。”

戴眼镜的人将墨镜摘掉,原来是刘冰。

“你还准备骂我吗?”刘冰说。

彭建国有说不上的惊喜,“这个月我快把你想死了。”彭建国说。

“骗人的吧。这么想我,竟然认不出来我。”

“你这个老小子,戴上个黑镜片片,我估计就是你亲妈也认不出来你。”

“有那么神奇。”两个人说说笑笑地来到彭建国的宿舍。

到了宿舍,彭建国说:“可惜胖子不在这个队了,要不我们三个人可以好好喝一场。”刘冰说:“胖子出了什么事了?我那天在钻井项目部门口碰见他,我们聊了几句,他给我说他已经辞职不干了。”

“什么?他辞职不干了!”彭建国跳了起来。他不相信从他的耳朵里听到的这句话。

“是的。我问他为什么?我们都是石油子弟,对石油工人这份职业怀有天然的感情。外面就是有个金碗,我们也不会去端,他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

彭建国说:“他是被我们队长赶到项目部去的,当时他确实有些情绪,但我没想到他会冲动的辞了工作。”

“哎……”刘冰连连摇头,“胖子当时初中毕业就着急的去上班,是我们班第一个上班的人,没想到现在又成了我们班第一个辞了工作的人。”

彭建国附和刘冰的说法,“是呀,不知道他不干石油工作了,他还能去干什么?”两人坐在一起,谈了一回胖子的事,为他以后的命运甚是担心,二人越说越觉得心情沉重,不觉无话,相对枯坐。过了一会,彭建国问:“你往机关调动工作,事情进展得怎么样了。”刘冰说:“找了领导好几遍了,还是没有结果,只能接着在野外小队干呗。”

“不过。”刘冰接着说:“现在我觉得在小队干,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彭建国说:“发现基层工作的乐趣了?是不是工作比较自由,没有那么多束缚,不用按时按点去上班?”

刘冰说:“你说对了一半,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发现了一条发财的门路。你没有发现在野外工作的石油工人,每天过着单调的生活,喜欢用赌博来寻求一些刺激,而他们在赌博的时候,我在旁边给他们提供资金,放点高利贷,到了发工资的时候再收账,这个生意稳赚不赔。”

彭建国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你这么干,不怕被上面知道,到时事情弄大了工作都会丢了。”

“没有什么好怕的,哪个人不爱赌博?老同学,把这当做正常的事情来看,兴许领导玩的更大呢。”刘冰得意洋洋的说,“今天我就会在你们队上组织一场,你们马队长可是赌场常客。”

彭建国还是不免有些担心,说:“我怕你也跟胖子一样,丢了工作怎么办。”刘冰拍了拍彭建国的肩膀说:“老同学,放心,你要记住现今这个社会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晚饭后的赌局开始了,是这个地方常见的摇碗碗,马队长就像舞台上的主角一样,坐在中间摇着碗里的骰子,其他人分成两拨开始下注,一拨人下单,一拨人下双。

如果马队长是这出戏的主角,刘冰就是这出戏的导演,他没有直接参与赌局。他在圈子外围逡巡着,和许多没有加入赌局的旁观者一样,围在外面看热闹。慢慢的赌局进入了高潮,有的人面前已经赢来了一沓沓人民币,有的人输光了本钱,双眼通红,急于翻身,这时刘冰就会翩然而至,“哥们,是不是缺钱,我这儿有。”他就像一只秃鹫一样,总能准确地找到腐物。

整场赌局下来,刘冰放出去了一万多元。而他更像秃鹫的另一大原因,每当井队发工资奖金时,他就会准时来到,那些领了工资奖金的人,钱在口袋里还没有捂热,就被刘冰拿出催债的小本子,一笔一笔地划到他的皮包里面。随之刘冰会在晚上再组织一场赌局,赌博带来肾上腺素的刺激,既让人兴奋,也会让人失落,而对于多数人来说,失落的记忆更多。刘冰就这样在井队放着高利贷,已经悄然形成一条隐形的产业链,他自然不再惦记调回到机关去了。

十三

井队实习的经历很快就变成了回忆。彭建国调回到新集镇,那个仿佛时间凝固,一成不变的镇子。彭建国的工作开始变得单调而规律,慢慢的他也熟悉了这样的生活。

在新集镇,他经常能见到休假的刘冰,刘冰依然保持着意气风发的个性,这几年听说他通过在井队放高利贷,已经赚了几十万,每次同学聚会,刘冰都会抢着付钱。

但是胖子却和他们失去了联系,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胖子辞了工作以后,就离开了新集镇,他好像刻意与新集镇的亲朋好友断绝联系,大家一直不清楚胖子去了哪里,在干什么。一会有人说他在省城见过胖子,问他做什么,他说在承包建筑工程。又有人说他见到胖子时,胖子说他开了个广告公司……总之,众说纷纭,没有人知道胖子具体在干什么。唯一肯定的就是胖子不想再和石油这个行业发生交集了。

工作和生活虽然平淡无味,彭建国的职位一样波澜不惊地向前挪动着。就在彭建国一步一个脚印,提任为副主任时,刘冰在井场放高利贷出事了。终于有一天,他在井队组织赌局时,一个钻工输红了眼,一个举报电话打到公安局,很快警车呼啸地开进井场,听说当场没收的赌资就有十来万,刘冰被钻工供了出来,说他经常组织赌局,而且还放高利贷,被整整拘留了十五天。拘留完后,单位领导将他领回去,对他说,单位决定让他停职半年。要是觉得这个决定接受不了,还有一个办法,现在油田大发展,采油工空缺。他如果愿意,可以转岗当采油工。刘冰心想出了这档子事,肯定有损单位的声誉,看来单位领导决心要撵他走,采油工就采油工,好歹还吃着石油这碗饭,说不定转岗过去,混得会比现在还好呢,刘冰就申请转岗当了采油工。

刘冰要去新单位报到时,特意把彭建国叫了出来,两人坐在一起喝闷酒,刘冰说,“老同学,你当初提醒得对。我从小到大,经常喜欢琢磨歪门邪道,不曾想过会摔跟头。这次有了这个教训也好,至少让我知道了,以后要端正做人,老实做事,安安稳稳过日子,再也不钻法律的空子了。”

彭建国点了点头,看来每个人随着年岁增长,阅历增加,看待事物也越来越理性了。

刘冰继续说:“我将要去的这个作业区,还有我们的一个老同学,你猜是谁?”

彭建国想起王虹说过,她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当时招工当了采油工,就对刘冰说:“不会是王虹吧。”

刘冰眯缝着眼睛,双眼放光,说:“你猜得没错。分配工作的时候,我专门申请去王虹那个作业区的。说不定坏事变成好事呢。”说完刘冰竟然得意的笑出声来,彭建国摸着头皮,觉得刘冰有些古怪,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笑。

十四

这天下班后,他接到一个电话,那人一开始就跟他兜圈子,“你猜我是谁?”这个声音他既感到熟悉,又觉得陌生,他挠着头却怎么也想不出来是谁。电话那边说:“看来你是贵人多忘事啊。我不跟你兜圈子了,我是胖子。”

“胖子?”彭建国语气激动,“这些年你都在干什么?”

“说来话长。不如今天我们找个时间聚一聚再聊。”胖子说:“我约了刘冰,还有王虹。我们一起叙叙旧。”

“好的。我现在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见你了。”彭建国说。

晚上聚会的地点选在了新疆国际大饭店,就是以前彭建国他们常去吃饭的买买提烧烤。新集镇在彭建国参加工作之前很少有变化,但这几年在经济发展的大环境下,新集镇也开始慢慢有了变化,沿着公路两边的低矮商铺,现在陆续都拆了,盖起了二层小楼房。为了显示出档次比以前有所提高,许多商户在给店铺命名,开始走国际化路线,“国际”两个字频频出现在新集镇街头。买买提烧烤也摇身一变,变成了新疆国际大饭店。

彭建国到了新疆国际大饭店后,被服务员引导着走进一个包间,推门进去,包间里已经坐着两男一女,彭建国定睛一看,女的是王虹,有一个男的是刘冰,而中间做的无疑就是胖子,几年没见,胖子比以前瘦了许多,彭建国打眼还没认出来。胖子留着干净利落的板寸发型,戴着金丝眼镜,人看起来精神了许多。

彭建国正在迟疑,刘冰开口说话,“认不出来了吗?胖子现在是大老板了。”彭建国忙伸手过去,说:“几年不见,胖子混得不错呀。”胖子双手握住彭建国的手恭敬的说:“不敢当,不敢当。”客气中透出几分距离。

刘冰说:“自从胖子离开新集镇独自闯荡以来,这么多年来杳无音信。我们几个老同学时常惦记着你,打听你的下落。你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连个蛛丝马迹都没有留下。直到今天你给我打电话,我心里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原来胖子还活着。”最后一句话逗得大家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气氛马上变得轻松了许多。

王虹紧挨着刘冰坐着,也主动说起了话,“我们这几个老同学很少能聚到一起。难得今天我们再次相聚,大家就敞开心扉好好叙叙旧。”

彭建国见到胖子,有许多的话要问,有许多话要说,这个时候顾不得酝酿感情了,他直接开门见山地问胖子:“自从在212井队一别,听说你不干石油了。这些年你都在干啥?你又去了哪里?”

胖子呵呵一笑,说:“石油还在干。只是不端铁饭碗了。那次被马队长摆了一道后。你知道我在调到别的队,也会被人瞧不起的,我去哪个队,都会被人认为,我是一个被队长赶走的人。

后来我就一不做二不休辞了工作,我想我到新集镇开个面馆,也比在野外干钻工,风餐露宿要好。那知道回到家里,我给家人说了我的想法,我爸妈一万个不同意,我爸对我一顿臭骂。说你不干石油,你会干什么?我说我去开饭馆。我爸说就你那点出息,干什么能成。骂完以后,他开始劝我。他可以去想想办法,通过走走门路,既然钻井干不了,去采油上也可以。我说我主意拿定了,石油人的日子我是再也不想过了。

我就偷偷跑到省城混了两年,什么都干过,但没干出个名堂。这个当间,机缘巧合让我认识了一个老板,想趁着油田工程市场放开大赚一笔,可是他缺一个懂业务的人去管理。正好碰上我,我说我干了快十年的钻井工,你找我准没错。老板说,踏破铁鞋无觅处,我出资金,你来管理,我们合作开个钻井公司,一起进军油田市场。”胖子说完以后,将金丝眼镜摘下,擦了一下又戴上,故做谦虚地说,“我们现在干得还不错。”

刘冰说:“何止不错。你现在已经是大老板了,你知道吗。来,我们一起和大老板碰一个。”

一杯酒喝完,刘冰又站了起来,高举着手里的酒杯准备敬酒,紧挨着他坐在一起的王虹也站了起来,同样举起了酒杯,刘冰说:“趁着胖子荣归故里,我和王虹还有一件事情,要向老同学宣布。”

彭建国和胖子齐声问:“什么事情?”

刘冰说:“我和王虹要结婚了,婚礼将在下个月举行,到时候大家可一定要来。”

彭建国和胖子自然是同声祝福,彭建国说:“你们俩隐藏地挺深,什么时候谈的恋爱,我怎么一点都没有察觉。”

王虹露出幸福的笑容,对彭建国说:“谁让你这个大主任是个大忙人呢。”

胖子说:“你们俩人怎么会搅合到一起,到底谁追得谁?”

王虹快人快语,抢先说:“自然是他追得我。当时追我的人有一个排,是我挑花了眼才挑得他。”

刘冰没有与王虹争辩,反而补充道:“你的眼光不错,这证明我比一排人还优秀。”

胖子说:“行了,行了。你们这是公然秀恩爱,是让我嫉妒吗?”接着胖子问彭建国,“建国,你什么时候结婚?”

彭建国说:“我还早呢,现在八字就缺一撇,缺个女朋友。”

胖子说:“你还放不下刘梅吗?不过有件事情我忘了说,我上个月在北京还遇到过刘梅了。”

彭建国听到“刘梅”两个字,就像一根针扎在后背上,他迫切地想知道刘梅的近况,又压抑着自己不去想这个名字。自从他和刘梅分手后,他断绝了一切和刘梅联系的方式,他逼迫自己忘了刘梅,但他又觉得做不到,刘梅就像一块烙印一样烙在内心的最深处。

“有刘梅的电话吗?”王虹迫不及待地问胖子。

“我们互相留了电话。她还向我打听新集镇的情况,说有机会她会回来看看的。”胖子把刘梅的电话给了王虹。

王虹把电话录好后,对刘冰说:“前几天我还在说,我要结婚了,我的同学都通知到了,独独就缺刘梅。这下好了,多亏胖子留了刘梅的电话,到时我们结婚的时候,老同学就可以全部邀请到。”

刘冰说:“这下如你所愿了,把你最想邀请的人也找到了。”

王虹说:“是啊,高中三年,刘梅和我是最好的朋友,我们可是形影不离呢。”

十五

刘冰和王虹的婚礼如期举行。彭建国一直帮助好朋友打理婚礼的方方面面,整天在刘冰家里跑东跑西,但是在婚礼当天,他却找了借口逃离了。

理由也很简单,他害怕在婚礼上碰见刘梅。他从王虹的口中已经得知,婚礼当天刘梅会乘坐飞机到省城,再从省城乘坐当天中午的班车回到新集镇,刚好能赶上婚礼仪式。

彭建国没有出现,刘冰一个电话接着一个电话催促他快点过来,彭建国把所有的借口都找遍了,刘冰还是不依不饶,说他不来参加婚礼,从此和他断绝关系,朋友也不能做了。话说到这个份上,彭建国没有办法,鼓足勇气问刘冰:“刘梅来了没有?”

刘冰愣了一下,说:“本来刘梅给王虹答应得好好的,今天要参加婚礼。昨天晚上她却打来电话说,她很忙,回不来了。为此王虹整个晚上心情都不是很好。”

彭建国听到刘梅没有回来,心情应该轻松才对。奇怪的是,他却感觉有些失落。明明刚才还在躲避刘梅,怎么现在见不到刘梅,心情变得更糟了呢。彭建国对自己前后的变化有些愤怒,他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彭建国,你是个懦夫,你是个软弱的人。”

彭建国赶到举行婚礼的酒店后,仪式已经结束了。刘冰和王梅挨个给来宾敬酒,看到彭建国进来,刘冰热情地招呼他,将他安排到老同学这一桌。彭建国刚一落座,刘冰指着对面一个女士,对彭建国说:“我们的大主任姗姗来迟。现在让他猜猜对面的美女是谁?”

彭建国刚刚坐到椅子上,还没有来得及和这一桌同学打招呼,现在经过刘冰的提醒,他才仔细看了看坐在对面的那位女士,突然他感觉脑子就像缺氧一样头晕目眩,这位女士分明就是刘梅。

此刻彭建国说不出是激动,还是紧张。各种复杂的感情交织在一起,一瞬间他仿佛被电击过一样,他痴痴地坐在椅子上,关于他们两个人的回忆就像走马灯一样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他初中高中同桌过六年的刘梅,他们下了晚自习一同骑自行车回家,一起相互鼓励考上大学,他们在大学里恋爱了,分手了……后来他又多想忘掉这个名字。他没想到现在遇到她了,他可是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彭建国一时语塞,纵使心中有千言万语,此刻却无法说出一句成形的话语。刘梅主动伸出手,大方地对彭建国说,“老同学,好久不见。”彭建国也伸出手,“好久不见。”

刘冰站在一旁,对这桌的老同学说:“我们这些老同学从毕业参加工作后,就很少能聚到一起。很感谢大家来参加我和王虹的婚礼,大家就借着这个机会,面对面回忆当年的同学情,敞开心扉叙叙旧。”说罢,他饶有深意地看了一下彭建国。

自从大学毕业以后,彭建国再没有见到刘梅。这么多年他刻意回避有关刘梅的一切消息,他想让自己忘了她。但是当见到刘梅的这一刻,他又急切地想了解刘梅这几年的经历,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有男朋友了吗?结婚了吗?

刚开始气氛稍显沉闷,虽然这桌坐得都是老同学,但是大多数同学好久没有联系,都有点生疏,几轮敬酒过后,酒精刺激着每一个人都情感饱满,开始热情地回忆同学情谊,有一个同学端起酒杯指着彭建国和刘梅说:“你们两个没有走到一起太可惜了。我记得你们两人从初中到高中就是同桌。上了大学后,你们两个在谈恋爱,也是我们班唯一谈成的一对,当时我们都说,你们俩个就是我们班的金童玉女。”

胖子在一旁附和道:“是啊。多少次我冬休回到新集镇,看到晚自习你们两个一起回家。后来你们两个走到一起,当时我真心替你们高兴过,你们后来又是因为什么原因分手了。”彭建国被胖子逼问,慌乱之中不知如何解释。

彭建国只好转变策略,他对胖子说:“胖子,你眼神有问题啊。明明晚自习一起回家,除了我和刘梅,还有王虹。你把王虹忘哪了。”

胖子开玩笑说:“王虹已经嫁给刘冰了,没有你的份了。”彭建国推了胖子一把,说:“越说越来劲了。”

酒桌上的人,开始三三两两的,当年关系好的,感情深的,组成一个小圈子相互敬酒,互诉衷肠。刘梅举起酒杯,落落大方地对彭建国说:“建国,我敬你一杯。”彭建国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尽管心中有千言万语,此刻都化作这杯中的酒水,一杯酒下肚,彭建国蓦然觉得打开了心结,他握着手里的空酒杯,盯着刘梅一字一顿地说:“刘梅,自从我和你分手后,我一直很痛苦。”

刘梅说:“这个我能理解,我也很痛苦。如今新集镇在改变,我也在改变。自从和你分手后,我有多少年没有回过新集镇。直到一次偶然的机会,我见到了胖子,胖子说新集镇改变了许多,不再是以前的新集镇了。当听到改变两个字,我的内心就像投进了一块小石子,一波一波起了涟漪。我这些年刻意回避的地方,其实是给了我美好回忆的地方,毕竟我曾经在这里成长。这次王虹说她要结婚了,邀请我无论如何也要回来参加婚礼,我刚开始想拒绝,我一直刻意躲避着,不想回到新集镇。后来我认真考虑了许久,我不能再这样回避了,我要勇敢的直面过往,卸下这么多年内心背负的沉重包袱,所以我就回来了。”

彭建国轻轻地问:“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刘梅说:“这些年一直在做外贸生意,在北京和深圳两头跑,大多数时间都是忙于事业。”

彭建国鼓足勇气,趁势问道:“你现在有男朋友吗?”他突然迫切地想知道刘梅的感情状况,他问出这句话后,他觉得他的声音都在颤抖。

刘梅说:“与前男友分手了,已经有半年了吧,现在我的感情处于空窗期。不过现阶段我要以事业为主,还不打算投入一段新的感情。”刘梅说出这一切,语气很平静。她看着彭建国说:“听说你一直没有谈女朋友,你是不是还放不下那段感情。”

彭建国避开她的目光,抿了一杯酒说:“我早已经放下了。我没有谈女朋友,原因和你一样,我也想在事业上冲一下。”

刘梅说:“像你这么优秀的人才,留在这个小地方可惜了。你就没想过要去北京发展。你到北京后,我可以帮你,有机会我们也可以重新开始。”

彭建国听到刘梅直接大胆的想法,内心一颤,但他很快拒绝了,“我不会离开新集镇的。这是我以前和你分手的原因,现在这么多年我也没有变,我的根系扎在这里,扎在石油行业了,我已经离不开了。”彭建国接着问刘梅:“刘梅,你刚才也说过世界在变。现在国家正在轰轰烈烈地推行西部大开发,我们西部这些省份也是满地机会,你就没有考虑回来发展,把事业重心放在家乡来。”

刘梅说:“这个我也在考虑。建国,其实阻碍我们俩的并不是感情的障碍,是我们彼此的理念不同,如果我们能在同一个地方工作,说不定我们能相互补位,彼此相持呢。”

彭建国说:“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也许造化弄人,最终会让我们同时出现在某个地方的。”

刘梅说:“但愿吧。”

十六

新集镇的石油人要搬迁了。随着油田企业的壮大,慢慢调整了发展思路,开始将油田创建初期,分散在各地方小镇的石油单位集中搬到中心城市。

消息传出去以后,新集镇的石油人沸腾了,每天都在兴奋地憧憬即将到来的新生活。突然有一天,彭建国发现街道上开始出现搬家的车辆,从那以后搬家的车辆越来越多了。

这个时候,新集镇上随处可见兴奋的石油人在聊着搬家的事情。有人说:“到了大城市后,交通便利了,可以方便的乘车去国内外的任何地方,随时随地来一场想走就走的旅行。”另有人说:“我也可以像电视上演得一样,周末和爱人去看场电影,或者到商场里选购当季时兴的衣服。”

“我们以后也不用吃风沙了。”有人说。这句话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人们不自觉地望向新集镇的天空。

彭建国的母亲每天忙上忙下,把屋里的东西尽可能得装进一摞摞纸箱里,家里的每一件物什,母亲都有感情。她指挥着彭建国搬来搬去,彭建国认真地干着,但对于即将到来的搬迁,他极不兴奋,也不留恋,他平静的看着这一切,只是觉得心中无限怅惘,他终于要离开新集镇了,这一次也许是永久的离开了。

母亲提议去石油陵园给父亲烧张纸。说这次离开,再给你爸上坟就没有那么方便了。彭建国搀扶着母亲来到父亲坟前,娘儿俩烧完纸,母亲说时间还早,我给你爸捎个话。彭建国站在旁边,听着母亲诉说这些年没有父亲后,娘俩平淡的生活,母亲说现在家里什么都好,马上就要搬到城里去了,以后的生活会越来越好的,你在地下就放心吧。建国工作也好,就是到现在没有结婚……

彭建国在旁边对母亲说:“妈,您给我爸说这些干啥。您会让我爸担心的,我没有结婚是缘分没有到,等缘分到了,自然给您领回来漂亮媳妇,到时在给您生个大胖孙子。”

母亲说:“好,不说了。你就没有话给你爸说。”

彭建国说:“爸,新集镇的石油人要搬迁了。以后就不能经常给您烧纸了,但是放心,无论我们搬到什么地方,除夕、清明、冬至,我们都会赶回来给您烧纸的。您当年让我接起您的班,我照您说的做了,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离开石油行业,我知道我是吃石油的饭长大的,我的根就在石油里。您放心,我这辈子既然干了石油,就再也不会离开石油行业的。”

烧完纸后,彭建国把母亲送回家。他沿着新集镇的街道向前散步,他走路的时候左顾右盼,东张西望,恨不得将镇子里的每一样事物都装在脑子里。新集镇的街道很短,不知不觉就走出镇子了。

此刻正值傍晚,夕阳西下,金色的阳光洒在镇子外的沙滩上,沙滩上闪耀着一层耀眼的金光。一群小孩光着脚在沙滩上踢球,彭建国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这群小孩踢球踢得像模像样的,彭建国看着看着,仿佛穿越了时光的隧道,看到了十几年前的自己,和刘冰、胖子还有一群小伙伴一起挥洒着永远都不会过剩的体力,在沙滩上追逐着足球跑呀、跑呀。

回忆就像场电影一样在眼前放映,终于到了剧终的时候。“新集镇,再见。”彭建国在心里默默的说,“关于你的所有一切都成了我记忆的一部分,无论以后走到哪里,每当回忆起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刻,我都会想到你,想到夏天热闹的街道,冬天寒冷的夜晚,还有遮天蔽日的沙尘暴,以及驻在我的心里,一直放不下的女孩……”想到这里,彭建国掏出手机,望着渐渐落下的余晖,他拿出手机,给刘梅发了条短信:“刘梅,你在北京还好吗?我要告诉你一个消息,新集镇的石油人要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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