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

生意做了十年之后，我决定将生意转手换个活法。事实上我做生意这些年来，一直处在焦虑之中。我害怕生意赔了，不但没法向家人交待，最主要的是没法向自己交待，当初我是在一片反对声中离开一家国企的。

现在我过着悠闲的慢生活。在我居住的小区左近有家茶庄，每天下午到茶庄喝茶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

茶庄老板叫郑则仁，因为我是这里的常客，郑老板经常会陪我一起喝茶。我们喝茶的时候，会漫无天际的聊天，国际时事、明星八卦、过往人生，想起什么就聊什么，有一次我给他提起我曾经在国企上班的经历，郑老板突然放下茶杯对我说，我这里有个客人和你的经历有些相似。

这引起了我的兴趣，我问郑老板，他叫什么名字，我曾经上班的那家国企有很多部门，你知道他在哪个部门上班吗？郑老板说他在哪个部门我不知道，但他的名字我知道，他叫田勋。

这个名字听起来倒是有些耳熟，我努力在以前我上班的那家国企搜索这个人名，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是谁。郑老板看到我茫然的表情，他对我说，你既然想不出来他是谁，改天过来喝茶，我介绍你认识不就行了吗？这件事就这样应承下来。

隔天我再去喝茶的时候，刚走进店门，郑老板就像一个做了好事急需要夸奖的孩子一样，从收银台后面跳了出来，快步走到我面前对我说。

“田先生说认识您，他今天过来喝茶我说了您的事，他说不但认识您，而且和您还很熟。这会他正在包间喝茶，我现在带您过去，你们俩可以叙叙旧。”郑老板表现出的热情，仿佛一档寻人电视节目里的主持人。

郑老板带着我来到包间，冲一个背对着门的男人说：“田先生，你要见的人来了。”

那人转过身来，一张国字脸饱经风霜，年龄大约四十上下。但我对他还是印象模糊，有些印象但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认识。这个男人却熟络地握着我的手，好像我是他多年不见的朋友。

他摇着我的手臂激动的对我说。

“我是田勋，是借调到组织科帮忙的那个田勋。”

被岁月锈蚀成一块的大脑有了松动，我想起了十年前，我当时还在国企上班，那时确实从基层借调来一个年轻小伙，在我们科干过一段时间，直到我辞职，他还继续借调着。

茶庄外面的人行道旁种着成排的银杏树，到了暮秋，金黄的叶子像花瓣一样散落一地，喝完茶踩着松软的落叶散步成了我们两人雷打不动的节目。很显然，我们乐于回忆多年前的生活，而且回忆时彼此都需要一个参照物来佐证。

银杏树的落叶太美了，我们几乎每天都在午后迎着金碎的阳光在茶庄前面的人行道徘徊，时而飘落的落叶让我想到匆匆而来的秋天，很快也要匆匆而去了。时光易逝，红颜渐老，我想起了十年前我在国企上班的那段日子，那是我正富壮年，属于人生最美好的年华，但是事业却进入了瓶颈期，我在组织科上班已经有十五年光景了，先后陪过三任科长了，而我还是一个不起眼的科员。

田勋来实习的那个月，公司刚好要发一笔上产奖，在奖金发下来的时候，我发现奖金发放和平时不大一样，以前像这种上产奖都是平均分配，而这次发放上产奖，新来的领导说要搞薪酬改革，按照职级发放，这样意味着我这个在组织科待了有十五年的老人，相比起上班两年刚提任一年的副科长，奖金要少一大半。我当时就有些不乐意，找过几遍领导讨要说法，我勇敢的举动成了公司著名的事件，我成了公司挂上号的人物，领导安排我们科长反复给我做工作，摆事实讲道理，将副科长的工作和业绩与我反复对比，企图制造出我是因为心理不平衡去讨要说法的。最后说法自然没有要来，我反而成了同事眼中的闹事者，我当时感到很苦闷，一度情绪消沉，这也是后来我辞职的原因之一。十年过去了，我现在很想从田勋这里了解到当初同事对我的真实看法。

在我提起这段往事后，田勋说他借调到我们科后，就感觉到气氛诡异，人员对立严重，他当时只是一个借调人员，不愿意参与科室里面的利益之争，我在为奖金发放闹得不可开交之时，他除了冷眼旁观外，并没有过多的精力去关注这件事，因为当时相比较热心的看别人的热闹，远没有自己遇到的事情让他烦恼。

我们一起回想十年前的情境，当时我们科一共五个人，除了正科长和副科长以外，剩下的就是借调来的田勋，还有我和崔雪。田勋着重强调了一下崔雪，崔雪当年也就二十六岁，刚结婚两年，没有孩子，还保持着未婚女青年的活力，因为她在科里年纪最小，除了借调来的田勋外，剩下的人都会支使崔雪跑腿打杂，崔雪也不推脱，微笑着答应下来，然后将每件事情处理的井井有条，我们都很喜欢她，亲切的称呼她为小崔。

从树上飘落下来的银杏树叶将人行道覆盖的严严实实的，在阳光的照耀下，仿佛是一条金色的小道，这也成了城市里入秋的一道美景，为了顺应民意，主政的官员下令让环卫工人暂缓清扫落满在人行道上的树叶，树叶越积越多，像一条松软的地毯，我和田勋踩在上面，树叶沙沙的声响将我拉回到现实中，我接过田勋的话头。

“怎么当时你也有烦心事？”

田勋止住了脚步，站在原地看着我，仿佛眼前的我不是那个与他共事多年的同事，我只好自我解嘲地说：“我刚才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你没有说错话。我当年借调的身份在你们眼里就是微不足道的，所以你们根本察觉不到我当时的心情。”

“这又从何说来。”

时隔十年后，田勋才说起当初他为何借调到我们科的原由，他遇到了严重的家庭危机，他的老婆与他的婚姻战争在断断续续几年后终于进入了实质性的阶段，这次他的老婆斩钉截铁的要与他离婚，他做了许多次的努力来挽回这段婚姻，但都没有成功，最终他签了离婚协议书。但毕竟婚姻是人生遭际的一件大事，离婚这件事让他倍受打击，更让他觉得自己像祥林嫂一样成了同事朋友同情的对象，所以他想换个环境重新开启自己的生活，刚好遇到人事科借调人员，他主动报了名，并且找了关系，将自己借调到人事科，他借调到人事科后，对我们所有人都隐瞒了婚变的消息。

虽然借调到人事科，没有了同情的目光包围着他，但离婚的打击还在，他一直沉浸在一个失婚男人的痛苦中不能自拔，自然对别人的事情不怎么关心。

现在我们再谈起过去的事情，已经没有刚开始那样小心翼翼的试探了。回忆往事时，常常有种坐在台下看戏的感觉，时间会把一个人的经历演绎成一部戏，而在你身边出现的每一个人都是这出精彩戏剧的配角。

我们谈起马科长，经常下班要去应酬，往往会喝的大醉，隔日很晚才来上班，科里的日常工作主要靠副科长指挥运作，自从发生那次事件以后，副科长和我关系微妙，虽然我找领导要说法并没有掀起多大波澜，而且我很快就认命了，老实的服从副科长的指挥。

我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我去找领导只是对事不对人，我对副科长本人并没有太多的看法，我们之间也没有什么纠葛，相处的还算风平浪静。

但是田勋对我说，其实那只是你的表面感觉，副科长这个人城府很深，在科里当着你的面他从来没有说过任何不字，但是在背后可没少说你的坏话。

我问他科里的人受到他影响排挤过我吗。田勋说我清楚自己的身份，何况我当初还没有从婚变当中走出来。说完他话锋一转，我是碍于身份没有参与你和副科长之间的事，但是小崔是科里的正式员工，没有因为副科长的身份而偏向他，这个女人着实不错。经他提醒，我想起了小崔，我记得小崔性格极好，说话先带三分笑，对人热情，是个脾性极好的女人。我说，小崔是个好人。说这话时正好一片银杏叶从树上飘落下来，金黄金黄的绚烂之极，我就想起小崔的笑容来。

“你也这么认为。”田勋说，然后眯缝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我那段时间能从低落的情绪里走出来也多亏了小崔。”

说起小崔，我辞职做生意以后，还见过几次小崔，限于我们曾经只是同事关系，见面也就是打打招呼，客气的谈谈近况，两三句话说完就各忙各的，但是我发现每见小崔一次，小崔的笑容就淡了一次，最后一次见到时，再没有看到小崔绚烂如秋叶般的笑容了，我并没有刻意琢磨这些事情，但是每个人的社交圈就那么大，你同谁认识，谁又同谁是朋友。圈子里面的每个人微小的变故，整个圈子里的人都有耳闻。小崔的事也是这样，我后来听别人描述才得知，小崔的老公如何出轨，他们又是怎样离婚的。

小崔的老公我见过一次面，那是人事科的一次同事聚会，小崔把她的老公也带来了，小崔的老公在饭桌上对马科长和副科长极其殷勤，谄媚奉承的嘴脸，让我看着极其不舒服，我的第一观感就是油滑，而他三杯酒下肚后就开始自吹自擂。

他是一名交警，在酒桌上对我们许诺，以后处理违章的事情可以随时找他，马科长和副科长听到之后非常高兴，频频给他敬酒，直到小崔的老公喝得不省人事。小崔这样一个温婉的女人，怎么会找这样的老公，两人的性格和气质完全不匹配。听到小崔离婚了，我竟然没有惊讶，感觉就是理所当然要发生的事情，我甚至还有些庆幸小崔远离了一个完全配不上她的人。

我现在重新叙述这段旧闻时，特意加上一句。

“小崔这样好的女人，应该找一个更好的男人。”

“我也这么觉得。”田勋说，“其实当初我借调到你们科，你和副科长合不来，马科长又不怎么管事，不去协调处理科里的关系，也不怎么关心我这个借调的人。只有小崔，对我很热情，常常在工作中帮助我，时间长了我竟然对她生出特殊的感情来。”

接下来一反这段时间我来叙述他来补充，田勋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变得极其有倾诉的欲望，他说离婚的那段日子是他人生最灰暗的时刻，正因为这个原因他才申请借调，他来到我们科后，觉得只有小崔真心关心他，小崔脾性温柔，和谁聊天都是慢声慢语，而且有需要帮忙的工作去找小崔，她都会答应，不像其他人除了生硬的拒绝，还会借机嘲讽几句。一来二去当中，他对小崔竟然暗生情愫，慢慢喜欢上她了，这种感情越来越强烈，后来发展到如果上班没有见到小崔，他的心里就特别失落，下班回家后他只要闭上眼睛就是小崔，小崔不断的出现在他的梦里，这种疯狂的情感让他恍惚中有种回到青春期的感觉。可是小崔已为人妻，他又不愿让自己背负破坏别人家庭的罪名，他只能压抑着自己的感情，用一段单恋支撑他走过了那段灰暗的日子。

“你不知道小崔离婚了。”

“这个我是知道的。”田勋说。

他接着给我讲得知小崔离婚后，他急切的给小崔打电话，约他出来吃顿饭，在电话里他说感谢她前段时间帮助他完成了一项工作，他理应请她吃饭，请她不要拒绝。也许因为小崔已经离婚了，她爽快的答应了他的邀请。

这是他最重要的一顿饭，他在吃饭前反复演练如何说出开场白，以及他对她的仰慕之情，还有最重要的是他要说出他已经离婚的秘密。他把自己的婚变的事情隐瞒的很好，我们都不知道他离婚了。他想他说出他也是单身后，小崔自然会明白接下来的事情。

他早早的在包间里等待，他正在设想小崔过来吃饭时，如何巧妙而又自然的引导话题时，包间的门打开了，小崔闪身进来，在她后面还有一个女人。不知小崔有意还是无意，她带来了她的闺蜜。

田勋的计划完全被打乱了，两个人的约会变成了三个人的聚餐，他事前准备的说词全部变成了一场无法上台的演出。在吃饭的过程中，他反复纠结小崔带她的闺蜜赴宴是什么意思，吃完饭要道别时，小崔的闺蜜对他说，为了方便以后联系，我们可不可以互相加个微信，他本不愿意加微信，但是出于礼貌，他还是加了小崔闺蜜的微信。

在回家的路上，他还在深究小崔为什么要带她的闺蜜参加这次晚宴，是不是她已经猜出他的意图，她不想和他约会，用这种方式委婉地表示拒绝。田勋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但这里面有一个环节经不起推敲，他离婚的事情在新单位一直隐藏的很好，小崔怎么会知道。他就这样走着想着，快到家门口，他终于解开了谜团，小崔在人事科里负责掌管人事档案，在国企里面就没有档案里不记载的秘密。

“你和小崔的事最后怎么样了？”我问。

“还能怎样，小崔介绍她的闺蜜给我就已经摆明了态度。”

“你和她的闺蜜谈成了吗？”

田勋抬起头，望着从天而降飘落的树叶，突然对我说：“我们这些天谈了那么多往事，我突然想起在人事科，我也负责过一段时间的人事档案，单位里所有人的隐私都会大张旗鼓的暴露在我的面前。”

我说：“在组织面前，什么神佛鬼怪都会现出原形的。”

“可是我却不知道小崔最后去了哪里？”

“小崔也辞职了吗？”

“是的。”

“为什么？”

田勋并没有急着回答我，而是深深地吸了口气，继续讲没有讲完的故事，小崔的闺蜜加了他的微信后，从发表情开始，他们有来有往的开始聊天，他已经打算认真的和小崔的闺蜜交往了。

直到有一天小崔递交了辞职报告，办完离职手续后她就离开了这座城市，她最后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田勋反复盘问她的闺蜜，可是她的闺蜜也说不清楚，小崔就那么突然的说离开就离开了，仿佛人间蒸发一样，她上午辞职，下午坐了一班飞机离开了这座城市，具体去了哪座城市，没有人知道。

有人怀疑小崔在别的城市有个网恋的对象，所以才会义无反顾的辞了工作投奔恋人而去。但只有田勋不相信这种说法，他当初遭遇婚变后，想着可是尽快离开熟人圈子，选择去一个陌生的世界开始一段全新的生活的。

“那么你相信你的推断吗？”

“是的。我最后也辞了职。”

“为什么？”

“因为我一直在找小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