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平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找我的电动车,我明明将电动车停在车棚左数的第三排,加上这次我从右边第三排寻找,我已经来来回回找了五遍了。我越找越没有信心,如果再找下去我会怀疑早晨上班是不是骑过电动车。我正在反复回忆推车进车棚的各种细节时,余平给我打来电话,我还在惦记着我的电动车,不耐烦的对余平说:“快说,有什么事?”余平对我恶劣的情绪毫不在意,他兴奋的对我说:“三叔,我又找到新工作了。”我感觉莫名其妙,今天整个世界仿佛吃错了药一样,都有些错乱,他为什么要说又,昨天他不是和我在炸鸡店里打工,这份工作还是我看他整日价在村子里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就将他带到城里来见世面,跟着我学做炸鸡排。
我回想起昨天的情形,炸鸡排时沸腾的滚油散发出的热量堆积在狭小的厨房里,置身其中就像在蒸桑拿,我对余平抱怨我们那个中年秃顶的老板抠门真有一绝,酷暑炎炎也不在铺面里安装空调,我感觉此时我都要成了手中正在扒拉的鸡排了。余平对我说,三叔你还真敢想,凭你身上这浓重的油烟味,还卖不出鸡排的价钱呢。而这个昨天还和我说笑的助手,今天竟然打电话对我说他又找到工作了。
“你什么时候辞职的。”
“就是刚才。”
“新工作是干什么的。”
“这个新工作紧扣时尚,你一准能猜到。“
“那是什么工作?”我还是一脸茫然。
“我要做网红。”
余平的网红生涯就这样开始了,他在大广场上卖力唱歌,时不时在直播间求关注、求点赞,看起来自有一番热闹,其实真正关注他的人,除了我再没有第二个人了。我自从成为余平的粉丝后,不堪其扰,余平上午要直播,下午要直播,晚上要直播,每次直播他都会联系我,让我进直播间,可是他唱歌没有一点亮色可言,和在大广场上扰民的五音不全的大叔大妈没有任何区别。我对余平说,你与其卖力唱歌当网红,还不如去直播炸鸡排对观众有吸引力,余平对我的提议不屑一顾,你懂什么,现在的网红没有唱歌跳舞这些才艺,是做不长久的。我说你想得还够远的,你先成为网红再说。余平说我现在不正在探索吗,网红经济是下一个风口,你懂吗?你听过站在风口上猪都会飞这句话吗,你还炸什么鸡排,跟着我当网红吧。
余平唱歌跳舞当网红的计划没有坚持多久就变卦了,连续好几天他没有让我看他的直播,我心生纳闷,余平是不是改变心性,不再当一只会飞的猪了。我想知道他又要出什么幺蛾子,我给余平打电话问其中的变故,余平对我说:“三叔,你前几天提的意见不错,炸鸡排是一个不错的思路,我准备变个方式直播,不唱歌跳舞了,就按照你的建议,直播炸鸡排。”
我再次进入余平的直播间,和上次不同的是,他换了一身行头,头戴一顶高大的厨师帽,腰系一件红围裙,那派头像极了一家五星级酒店的行政主厨,我看见他这身打扮,有心调侃他,你这不是要炸鸡,你这是要做满汉全席。余平说不管做满汉全席,还是炸鸡排,都与厨师脱不了干系。
余平娴熟的点火开锅倒油,将鸡排焯入油锅里翻炸。虽然余平这段时间都在唱歌没有炸鸡排,但他的手艺一点都没有丢,不过稍显遗憾的是,炸鸡排虽然比唱歌有卖点,但观看直播的人始终不足二十人,只有零星的人给他打赏。
余平前后炸了一个星期的鸡排,刨去食料成本,余平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净亏三百元,余平又一次泄了气,照这样算来,投入的越多亏损的越多,看来成为网红这条道路并不平坦,我心想经过这次折腾,他可能会知难而退,好好干一份营生,不再执着的想成为网红了。
也许余平彻底打消了当一个网红的人设,这几天他再也没有骚扰我去他的直播间给他捧场,我的日子过得安静了许多。不过不知道他现在找到了什么工作,作为他的家门亲戚,我还要时刻关注这个满脑袋充满古怪想法的年轻人,如果不当网红,莫非他又去炸鸡店打工去了。我忍不住给余平打电话询问他最近的动态,当余平听到我问他还想不想做网红时,余平斩钉截铁的对我说,我不是那块料,我不想再当网红了。
“不过……”余平欲言又止。
“你现在做什么工作。”我追问。
“我在做一件比自己当网红更有前途的工作。”余平说。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拍网红呀,我现在有个计划,在普通人当中寻找一些奇人,这些人容易成为网红,譬如大衣哥、拉面哥,他们成为网红,我再直播网红,同样可以赚钱。”
“你找到了没有。”
“现在有些眉目了,过段时间你就知道了。”
余平所说的过段时间,我一直没有当回事,直到余平给我打电话要请我吃饭时,我才回过神来,余平拍网红的计划看来是有眉目了。
余平请我吃饭时,还带来了一个人,那人样貌普通,行为木讷,最重要的是不善言辞。我心里盘算了许多遍,这个人与网红八竿子打不着呀,余平靠拍他出名,还想发家,算盘怕是打错了吧,我看能糊口都不错了。
余平也许猜到我心中的疑虑了,吃饭的时候,他主动给我敬了一杯酒,然后指着那个男人对我说:“三叔,这是坦哥,可厉害了。虽然现在他还不红,但是经过我的包装,过不了多久就会红的发紫。”旁边的坦哥对我微笑致意,笑容中透着腼腆,我抬眼看了看坦哥,没有看出这个木讷的男人有什么特别之处,我对余平说:“你想把坦哥包装成网红,请问怎么包装。”余平又跟我碰了一杯,对我说:“你不知道坦哥很有才华的。”我说:“什么才华。”余平说:“坦哥有数学天赋,他研究那个卡迈克尔数。”
“是数论的一种。”旁边的坦哥补充了一句,我发现坦哥说起这个话题时,整个人散发出的自信,犹如一只漂亮的白天鹅飞越澄碧的湖面。
按照我刨根问底的个性,我本想继续追问数论是怎么回事,但鉴于我上学时候是个学渣,尤其是对数学极其不感冒,我只好一杯一杯的和余平还有坦哥喝酒,再没有追问余平包装网红的种种细节。
我虽然没有追问,但架不住余平的热情,他告诉我他要把坦哥打造成网红,而他就是坦哥的经济人,他要带坦哥走出一条不寻常的网红之路,不同于矫揉造作的唱歌跳舞,他要用数学征服世人,用科学引领时尚,他之所以有自信能够成功,用他的话说,要像在互联网上走红,就要踩准网络爆点,出其不意掩其无备不走寻常路。
我说你这不就是在赌博吗,用数学的话说就是测算概率,坦哥一直坐在旁边不说话,但是听到我提及数学,他突然开了金口,一开口便滔滔不绝,他对我和余平说:“你们听说过印度有个数学天才叫拉马努金吗,他没有受过正轨的高等数学教育,完全凭自己的直觉解开了许多世界级的数学难题。我研究卡迈克尔数就是受拉马努金启发,通过我的直觉我要攻克这个难题。”
“凭直觉,是天才,你知道吗?”余平插话说。“这就是能红起来的特质,知道吗?我马上要成立一个经纪公司,我要签下坦哥,把他打造成一等一的网红。”
对于余平的谜之自信,我不以为然,我不觉得余平会把坦哥包装成为一个网红,为了坚信我判断准确,我格外关注余平和坦哥的生活,我每天闲来无事都会打开余平的直播间,看他直播坦哥做数学题,坦哥直播时,从来不看镜头,就是低着头在那里做题,写完一张稿纸,接着再写下一张,时间不久在他旁边就堆着厚厚一摞草稿纸。我看了十分钟,困意袭来,在临睡前我还在想这么无聊的直播怎么会有人看。
看了有几次后我终于忍不住把余平叫来,当着他的面告诉他,你这个直播有多无聊你知道吗?不会有人关注坦哥做数学题的,你也再不要做拍摄网红赚钱的美梦了,你还是回来和我一起炸鸡排吧。
余平没有立刻反驳,不动声色的对我说:“三叔,你可能没有注意到,坦哥的直播每天都在涨粉,就刚才直播我统计了一下,已经有两千多粉丝了,而粉丝的打赏收入已经比我做炸鸡排多多了。我们再这样坚持下去,过不了多久,粉丝就会过万,那时候我们就成了真正的网红,吃喝根本不用愁。三叔,到时你都不敢想象我会多有钱的。”
“我不信,坦哥直播做题那么沉闷的画面,看的让人昏昏欲睡,怎么会有人喜欢。”
“你没有看到留言吗?许多粉丝留言,看坦哥的直播治愈了困扰他们多年的失眠症。”
还有这样的效果,余平直播坦哥做数学题,歪打正着能治疗失眠,而许多粉丝看直播是为了助眠,坦哥就此成了网红,我对这样的结果感到欣慰。我说如果事情是这样的,三叔当初错怪你了,看来你不做炸鸡,坚持要走网红这条路是对的,还是三叔的思维太狭窄了,看不远看不透跟不上时代潮流了。
我对自己进行了一番解嘲,原想余平会用狡黠的笑容狠狠嘲讽我这个老古板的,没想到余平并没有开心的笑出来,反而换了一副愁眉不展的面孔,这让我始料不及。
“怎么了,你现在做网红初见成效,为何又不高兴了。”
“你不知道。”余平说,“坦哥配合我做了几天直播后,听我说完涨粉的事情,起先还挺高兴,再看到粉丝的留言后,他竟然要退出。“
“为什么要退出?”
“因为大多数粉丝留言,说看他的直播能治愈失眠,坦哥说这是对他研究数学的一种侮辱,也是对他的偶像拉马努金的侮辱,这完全是对数学的亵渎。我这几天一直在安抚坦哥,请他不要退出,这刚刚步入正轨的直播事业怕要终止了。”
“那么多人看直播只为了看人做题,他们不再关注其他什么东西吗?”
“不关注。”
“既然是这样,无论是谁只要做题就行了,何必纠结于是不是一定是坦哥这个人呢。”
“对呀。”余平一拍大腿。“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呢,既然坦哥要退出,我来替他直播。”
余平说到做到,第二天就打发了坦哥,自己亲自拍视频,他特意留了和坦哥一样的发型,穿上和坦哥一样的一件夹克,为了避免有观众认出他,他戴了一顶帽子,这才打开直播间,坦哥平时直播只是闷头做题,他如法炮制,坐在椅子上写一大堆数字,写满一页再换另一张纸写。
直播起先还很顺利,可在快结束的时候,有一个新注册的用户进了余平的直播间,在屏幕上打出一串问号。余平还在忘情的写数字,没有看到那一串问号,接着这个人又说,你们这么多人看一个人写数字,无聊不无聊,这句话仿佛是胆大的孩子说出皇帝没有穿衣服一样,直播间里的人开始一个又一个退出,只剩下这个新注册的用户。
余平怒气冲冲的质问这个新注册的用户。“你是谁,为什么要在直播间捣乱,这样捣乱对你有什么好处。”这个人说:“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这么做是对数学的亵渎。”
余平复述完上面的对话后,对我说:“你听听,像不像坦哥说话的口气,我怀疑这个人就是坦哥,我炒了他的鱿鱼后,他借机报复,故意进直播间砸我场子。”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不是不愿意直播,他不愿意直播还不让你直播。”
“他不就是为了数学,他认为直播给一群不关注数学的人看就是亵渎数学。同样的道理,我打着做题的旗号直播其实不是真正做题也是一种对数学的亵渎。”
听完余平这番分析,我也怀疑那个人就是坦哥,我摇摇头说:“坦哥可真是怪人。”
“怪人,我看就是坏人。”余平余怒未消,我现在就去找他问个清楚,问问他为什么要破坏我的直播,余平喝了三瓶啤酒,在酒精的刺激下,他执意要去找坦哥讨要说法。
我赶快将他拦了下来。“你这样去不行,你无凭无据凭什么说人家坦哥就是那个捣乱的人。”
“不是他还是谁,这个世界我只听他说过亵渎数学,我还没有听过第二个人说过这句话。”
我不禁对余平的遭遇感到惋惜,他不想炸鸡排,想通过做直播改变命运,原想靠着捷径致富,可是现实世界却给他数不尽的意外,一番操作后又回到了原地,让他始终跨越不了阶层固化的鸿沟。
余平兴许喝多了酒,他昏昏然的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睡的很踏实,不一会就响起了轻微的鼾声,我不忍惊醒他,坐在旁边抽起了烟。
余平睡熟后,口中还喃喃自语:“我也要学习数学,学习数学可以直播。”我在一旁不禁笑出声来,看来此人痴迷直播已经走火入魔了,睡梦中依然不忘直播。
余平和我有一个月没有联系,更意外的是坦哥来炸鸡店找我,这天排队等着吃炸鸡排的人特别多,我一个人在操作间里供应外面这些人,忙的手忙脚乱不可开交,每当这个时候我就生余平的气,放着好好的炸鸡排这门手艺不学,就想着不务正业搞什么直播,现在我炸鸡排就缺一个好帮手,如果有余平在,也不至于这么狼狈了。他没有辞职时,和我炸鸡排配合的多么默契,我们两个人可以说是这座城市里炸鸡块组合里的顶流,许多人都专程慕名而来吃我们俩的炸鸡排,我在心里正在暗暗骂着余平时,这时有个沉闷的声音说:“请给我也炸一份鸡排。”
我听着有些耳熟,抬头看着来人,觉得好像在那里见过,这个人也许明白我盯视他的意思,他不等我问,自己马上回答:“我们见过面的,余平上次请你喝酒,我也在场。”
我想起来他是谁了,这不就是坦哥吗?我说:“我想起来了,你是坦哥。”看见坦哥,我自然联想到余平。“余平最近怎么样,怎么好久没见到他了。”
听我提到余平,坦哥像捡起来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对我大声倾诉。“你是余平的亲戚,你快去劝劝他,他快走火入魔了。”
“走火入魔?他不会在修炼什么绝世武功吧。”
“不是,他现在学数学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他待在自己的出租屋里,不出门,极少睡觉,每天都在演算题目,算了一屋子的草稿纸,他还在算,说一定要攻克卡迈克尔数。我劝过他好多次了,我说研究数学不能急功近利,再说这只是我们的业务爱好,我们还要工作,还要生活。可是他就是不听,他说他相信天赋,相信直觉,他要做下一个拉马努金。”
“余平会去学数学。”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和坦哥赶到余平的出租屋,屋子里狼藉不堪,仿佛城里的小偷全部来过一样,地板上横七竖八的堆着成堆成摞的演算稿纸,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我和坦哥站在门口,余平没有示意让我们进去,他打开门后又回坐到一张靠窗的桌子旁,神色凝重,苦苦思索,手中的笔在不停的游走。我叫他,他也不应。我问坦哥:“他在算什么,怎么会算这么多。”
坦哥说:“他在研究卡迈克尔数,1912年由美国数学家卡迈克尔发现的,是一个寻找伪素数的理论,余平现在就是用这个理论,用逐步递归法,一步一步演算,来寻找迭代公式的。”
“这要算到什么时候?”
“我和余平研究都是完全靠直觉,当初我一头扎进卡迈克尔数当中,我期盼能有拉马努金的天赋,推导出卡迈克尔数的迭代公式。后来我遇到了余平,他说我跟着他直播,他就能赞助我研究数学,我当时同意了。直播了几天后,我发现我在直播的过程中,观众关注的重点并不在数学,他们观看的是我机械的重复的做题行为,我感觉到我自己像一只困在铁笼里的猴子,让这些人看直播完全是亵渎我心目中神圣的数学,我就终止了和他的合作。但是余平看到了直播做题能带来可观的收入,他决定自己来做研究数学的直播,我知道他直播研究数学是假的,这是在欺骗观众,更是在欺骗数学,我在他的直播间里戳穿了他的把戏。没想到他痴迷直播已经上瘾,他找到了我,说我既然不愿意陪他直播数学,那就教他研究卡迈克尔数,他学会了再做直播,这样我和他都可以洗刷掉亵渎数学的嫌疑。我起初不同意,经不住他软磨硬泡,最后答应教他怎么寻找卡迈克尔数,不成想他学进去以后,比我还痴迷,现在就成了这个样子了。”
我放眼瞧过去,余平坐在桌边,还在研究数学,将我和坦哥视作空气,对于我们两人的对话充耳不闻,他仿佛老僧入定一般,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直到他写完了手中的稿纸,才回过头来对我和坦哥说:“你们可以走了,不要打搅我演算题目,我现在要争分夺秒,再过一个月,我就会把卡迈克尔数的迭代公式研究出来,到时我就和我的偶像拉马努金一样有名了,而那个时候我再去直播,肯定会轰动的。”他突然停顿下来,仿佛想到了什么,又喃喃自语:“到时我去直播会不会亵渎数学,亵渎我的偶像拉马努金。可我现在这么努力不就是为了直播吗。”余平有些不知所措,茫然的坐在桌子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