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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振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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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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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声音的爱情

他们刚开始谈恋爱时,声音就像阿拉丁神灯召唤出来的精灵,能为对方创造出无限的可能。他们整日耳鬓厮磨,细语呢喃,什么事都想告诉对方,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正事讲完了,就讲些零碎的事,直讲到大脑缺氧。累了,休息一会吧。可是即便相拥而眠,听不到对方的声音,或者没能让对方听到自己的声音,就仿佛将彼此丢失了一样,还需要有声音发出才能感受到对方的爱意。讲些什么呢?今天发生的事情已经讲过三遍了,楼底下穿黄衣服的快递员今天上午已经出现了三次,他们猜测是什么样的人点外卖,他说出了十种情形,她讲了十一种情形,他故意让着她。遇到他们较劲时,他永远处于下风。她能体会到的,而且坦然接受,所以她只比他多了一点可能。

该说的话都讲完了,还想让彼此听到对方的声音。开始发出没有词义的象声词,金鱼吐泡泡的声音,风吹过山冈的声音,雨线在空中坠落的声音,或者幼稚地模仿动物的叫声,只要能让对方听到。

他们恨不得把自己的嘴巴长在对方的耳朵上。

春天到了,他们去郊外的公园踏青,公园里花枝摇曳,碧草青青;天空澄明如镜,各种颜色的风筝在空中飞舞,游人或站或坐,在春风里游荡。他们坐在一棵樱花树下,头碰着头窃窃私语,仿佛偌大的公园里只有他们两人一样。

树上垂落下花瓣,散落到两人的头顶,他觉得浪漫,对她说你能感受到下雨吗?她看到明晃晃的太阳就在头顶,不解地望着他。他说现在下得是花瓣雨。她莞尔一笑,双手接住从空中掉落的花瓣,不禁感叹道:“这么浪漫的时刻,如果永远是这样该多好啊。”

他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说小傻瓜,我们俩人将来会一直生活在一起,只要我听你说话,你听我说话,就永远是浪漫的时刻。

她笑了笑,第一次没有回接他的话。樱花树旁有一片湖,湖面的涟漪,一层一层泛起,循着水波望去,涟漪的中心有一对鸳鸯,游人都被这对鸳鸯所吸引,长枪短炮的摄影器材纷纷对准鸳鸯。他也看到了鸳鸯,用手指给她看,“那对鸳鸯像不像我们。”她笑,同意他的说法,春风拂过,世界陷入一种迷离的情绪。他继续在湖面上搜寻,湖对面的深处是一处浅水滩,被密草覆盖,蛙叫声从草丛中传出。他们都被叫声吸引,屏声凝气,细心地听着,叫声一高一低,一唱一和,像一对情侣互诉衷肠,两人相互望了一眼,彼此会心一笑,他对她说嫁给我吧。她低头,烧红了耳根,使劲点了点头。

他们的婚礼在秋天进行,天高云淡,心情也一样晴好,当他把戒指套入她的食指上,她幸福地看着他,对他说:“以后我会给你说永远说不完的话。”他看着她的眼睛,里面荡漾出真诚,他说你说一辈子,我就听一辈子。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仿佛彼此的心连在了一起。

他是做销售业务的,晚上有数不清的应酬,下班之前,他会给她打电话,亲爱的,今天晚上我有应酬,没法陪你吃饭了。她说没关系,不过要早点回来,我们还可以说说话。他回家之后,带着几分醉意,还像从前一样,热切地给他讲些酒桌上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谁说了什么话,谁做了什么事,谁酒量小喝几杯就醉,谁又酒量大从头到晚面不改色。她听着听着,竟然觉得烦了,不知道为什么,她不喜欢听他说了。

很快他们有了孩子。春天来到时,他提议一家三口一起去郊外的公园踏青,那里存有他们最甜蜜的记忆。

公园依旧没有太多变化,空中依然被五颜六色的风筝占领,游人沿着湖堤款款而行,享受闲适的春光。她眼尖,发现湖上还浮着一对鸳鸯,她不动声色地对他说,与上次游园相比,还有哪些事物没有变化。他左右环顾,觉得一切和以前相比,似乎都没有变化,他最后看向自己的孩子,对她说好像就我们多了孩子,其他都和以前一样。她说你在找找最重要的相同点。他茫然地看着,说好像都很重要。她说你还记得几年前的那对鸳鸯吗。他才做恍然大悟状,说这几年喝酒喝傻了,竟然忘记了那对鸳鸯,不知道湖泊深处还有青蛙叫吗?他的自我解嘲似的回答并没有让她满意。余下的时光里,他在一旁讲着刚才看到的趣事,她逗弄着孩子,时不时附和着他,“然后呢,接着呢,下来呢。”他发现她在敷衍她,他们之间默契还在,只是好像少了点什么。他有些不满,沉默地看着她,而她竟然没有觉察到异样,此时她的注意力全在孩子身上。她用柔和的目光看着孩子,他将目光投向湖面,水天交融,有鱼在湖面上吹出泡泡,看着像在天空中捅出了一个洞,这奇妙的景象竟然莫名得好看。他被风景吸引,久久地看着,直到她呼唤他。他才愕然察觉到,他和她之间,竟然可以长时间存在没有语言的交流。

他再次应酬回家,迎接他的不是她热切地关心,而是破天荒地埋怨,你整天没完没了的应酬,还有没有这个家。他觉得委曲,冲着她嚷道,你以为我愿意应酬,我这么做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挣钱养家。她知道他辛苦,但是她不愿落到下风。她比他的声音还要高,她说你付出,我没有付出吗?他自认为挣钱养家付出得比较多,不甘示弱得与她展开了谁对家庭贡献大的比拼。他们像掐架的公鸡一样斗得脸红脖子粗,口中吐出的语言越来越刻薄,他们意识到在他们之间说出的语言不只是甜言蜜语,也可能变成伤人不见血的刀。

这次吵完架后,他与她都不愿意和对方说话,是出于什么心理,好像谁先开口谁就会伤害对方一样。

他们还是和好了,语言又有了新的魔力,像强力胶水一样,将他们断裂的关系神奇地弥合了。还是她主动道歉的,她说出了她那天的心理状况,幼儿园布置的画图作业,孩子怎么都画不出她想要的样子,再联想到急着要接孩子,早下班了两分钟,迎头撞上领导,被当作反面典型批评。心情不好,有气没出撒,看到他醉熏熏回来,还颠三倒四地说些吃吃喝喝的事情,心中不平就和他吵起来了。他接受了她的道歉,理解她的难处,又争着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他一直以为自己只要承担挣钱的责任就可以了,完全忽略了要分担她的家务,他有错在先才导致她情绪不稳。这时,从他们口中说出的话又变成了粘稠的糖,他们不仅和好如初,又变得如胶似漆了。

事情竟然慢慢起了变化。争吵有了开始,就不再结束。她的情绪开始隔三差五的起伏不定,对他埋怨逐渐多了起来;他苦恼于她不理解他,对自己的处境和行为进行辩护。他们的情绪都不免失控,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开始了,口中吐出的不再是温情脉脉地关爱,而是一串串狠揭对方伤疤的子弹,最终没有一方胜出,结局通常两败俱伤,争吵结束时他们已经斗得伤痕累累。

他们发觉不能再这样争吵下去了,坐在一起深究事情是从哪里发生了变化。他们做出了和解,他提议一家人去外面吃饭缓解矛盾,她也赞同用这个方法解决问题。

一家人去了这座城市里最有名气的餐厅。他们坐定以后,服务员奉上菜单。他让她点菜,她忧豫了一下,又将菜单交与他,他接过菜单后快速浏览了一遍,不到一分钟就点好了菜。

难得有这样惬意的时光,他们轻松地交流起来,从天气预报到明星八卦,再到对小孩未来的规划,她讲起单位同事对小孩教育的焦虑。她深以为然,她勉励他要好好挣钱,为小孩的教育要提前谋划购买学区房。他感觉到责任重大,但为了家庭条件能够改善,他又迸发出拼搏的动力。他们都不约而同望向在一旁玩耍的孩子,慈爱的目光不时流出,从口中流出的语言又像春天的微风和冬日的暖阳。餐厅里灯光柔和,将他们的脸庞照得柔和,她其实是个贤妻良母,而他也是个顾家的好男人,他们双眼对视,温情脉脉,仿佛又回到了恋爱时的样子。

女服务员上菜的时候,他不经意看了一眼,女服务员年轻漂亮,透出青春的气息,他的目光在服务员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她警惕地看了一眼,没有发作,而是不动声色地吃着菜。菜的口味有些偏辣,小孩尝了一口辣得哇哇大哭,她急忙端起桌上的水杯给孩子喂水,手忙脚乱之际,打翻了一碗汤,汤水流了下来,弄湿了她的裙子,出门时她特意穿的一条新裙子。

他也忙乱起来,抽出纸巾将桌子上的汤拭掉,他看到她的裙子上沾有汤渍,弯下腰帮她擦拭,她觉得冒犯了她,努气冲冲,瞬间爆炸了,她冲他大喊,“你点的是什么菜?是不是不想请我和孩子吃饭,随便点几个菜敷衍我。”

“我怎么敷衍你了。我让你点菜,是你自己不点。”他辨解道。

“你明明知道孩子小,吃不了辣,你还点这么辣的菜。”

“我也不知道这里的菜很辣,何况谁知道孩子连这点辣都吃不了。”

“你做为父亲,连孩子能不能吃辣都不知道。你平时都在干什么,是不是每天借口应酬只是为了偷看服务员。”

“你怎么能信囗胡说呢,我什么时候偷看服务员了。”

“刚才服务员端菜上桌的时候,你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恨不得贴到人家身上。”

争吵不同于聊天,语速飞快,声音尖利,配合他们狰狞的表情,他们自然吸引到旁人的目光,餐厅里的食客都看向他们。他不想将家庭矛盾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他以沉默应对,她失去了对手也偃旗息鼓。他和她低头吃饭,间或只与孩子交流,自始至终,他和她再无交流。

也许神灯长久没有擦拭,失去了唤醒精灵的魔力。语言变成了防御的猬甲,他们因为害怕自己受到伤害,才用伤害对方来告诫对方远离自己。他们用反问句和祈使句沟通,自然而然双方都不满意对方说话的语气,隔阂更深了。他们开始长久不说话,或者借用孩子的口吻来表述,他会对孩子说,你妈妈今天带你去练钢琴了吗?她也对孩子说,你爸爸下班后给你买毛绒玩具了吗?

这样用第三人称转述,大部分情况都能起到有效的沟通。但有时也会遇到难题,如果孩子不在身边的话,需要对方帮忙怎么办,如果他说,麦小雯,你能帮我找一下充电器吗?她会觉得他语气生硬,态度粗砺,发出的声音坚硬的尤如三九天气里的寒冰。他同样很生气,“我该怎么说呢?我天生就是这副嗓音。”争吵不可避免的开始了。还是不要说话的好,可是不说话又没法沟通,难道他们每天都将对方视作空气,可又不能当作空气,毕竟是你朝夕相处的亲人。

这天,家里只剩下他和她。他前夜出去应酬喝多了酒,早晨起来肚子很不舒服,他想吃两粒胃药,拉开储藏盒,仔细翻找也没有找到胃药。他记得上周刚买过一盒药,还没有开封呢。可是任凭他怎么翻箱倒柜,就是找不到那盒药。这时候他下意识地想到了她,做为家里的女主人,她将任何物件都收拾得井井有条,或许她看到了那盒药,规置到别的地方去了。他想求助于她,问她将那盒药收到哪里去了。他张开口刚要说话,想到上次他与她对话时,无来由地吵起架,他将说出的话又咽了回去。可是他又找不到那盒药,肚子疼痛得厉害,整个腹部都收缩痉挛起来,他再不求助于她,他感觉自己快要死了。他捂着肚子蜷缩在床上来回打滚,疼痛中他碰到手机,一个念头灵光乍现,他打开手机微信,找到她的头像,输入一行话,能帮我找一下药吗。正要点发送按钮,又觉得没有称呼,语气是不是有些生硬。可是怎样称呼呢,直接称呼名字,好像又有些距离感,那就以亲爱的相称吧,奇怪的是,觉得难为情难以说出口的词,此时竟然很顺溜地敲了出去,他犹豫要不要发出去,又想到在这行话后面加个笑脸,她可以感受到他柔和的语气。他点了发送键。

过了一会,他听到客厅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是她在找药。

她找到药后,并没有拿给他,而是把药放到客厅的沙发上,她没有发声让他出来拿药,她也在微信里给他回复:药已经找到,放在客厅的茶几上,你自己过来取。我倒好了一杯水,一并放在沙发上。他读着微信里的这段话,感受到了她的温情。他打出一句话:谢谢,后面有一个拥抱的表情。她也回了一个拥抱的表情。在文字的背后,他们都仿佛看到了他们刚认识的对方,热情、体贴、浪漫、温柔,没有了声音加持的蛮横、生硬、戏谑、霸道,一切美好的期许都能出现在想象的背后。

他们发现了这个偶尔为之的沟通方式,就如中毒一般不愿放弃。现在他们相处时仿佛退化了一般,放弃了声觉和听觉,他们回到了生命本初的状态,用触觉进行交流,那怕两个人紧挨着坐在沙发上,亲昵地搂着肩看精彩的综艺节目,他看到一个可笑的地方,想说给她听,不是直接说出来,而是拿出手机,对她敲出一行话:刚才主持人说得这个谐音梗,你听懂了吗?

她也变得一样,正在做饭,厨房里突然没有酱油了,而他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没有对他说去买酱油。她打开手机对他打出一行字:你现在去买瓶酱油,可以吗?刚发送出去,他已经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出房间,不一会儿他已经将酱油买回来了。

声音是个黑巫师,语言只要通过声音做为载体,对于他们之间就是灾难,他们意识到这一点,尽量回避这个巫师。

他们的交流离不开聊天软件。如果一个空间里只有他们,环境的声音依然故我,如果同看电视,电视会发出声响,他们之间是沉默的。如果一起听音乐,音响发出的声音以最大分贝在播放,他们之间是沉默的。如果一起参加友人的聚会,他和左右桌谈笑风声,她与友好的闺蜜聊到八卦时,纵情大笑,可是只要他和她沟通,就隔空打着手势。没错,他们还学习了哑语,在一些不方便使用社交软件的场合,他们用哑语交流。

他们都没有想到,他们之间的沟通交流方式竟然如此稳定,一直持续到孩子长大、就业和结婚。他和她已经退休,他们相伴在一起,人老了,喜欢清静,他们更不喜欢声音了,所有发出声响的电器都堆在角落里积着灰,房间里终日没有声响,安静地能听到落针的声音。此时他们相互依偎地坐在一起,窗外层絮的白云铺满了半边窗户,透亮的天空在另半边窗户。他看着这景象,想到了遥远的过去他和她初次相见的情景,他们对彼此声音的迷恋,他打着手势告诉他,还能想起他和她初次约会的场景吗。她露出了笑容,用手势回应,怎么可能会忘掉。她用手势比划,当时他鼓起勇气说出我爱你三个字,声言经过空气传播,以一千分之一秒的速度传进她的耳膜,再转换成生物电信号到达大脑皮层,瞬间,她觉得大脑皮层仿佛被电击一般,只觉得全身颤栗,那个场景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就连他说出那三个字的时候,喉结抖动的形象她都记得清清楚楚。有时候,她会回味他曾经对她说出这三个字时,声音在空气中传播的美妙场景。她现在还想听他用轻柔的磁性的嗓音说出这三个字。

她说出他的请求,他却有些迟疑了。他们之间无声的生活,和大多数家庭一样,鸡零狗碎,平平淡淡,相互扶持生活了一辈子,这都建立在没有声音交流的前提下,如果他现在贸然开口,会不会又回到以前争吵的生活,他不敢轻易决断。我爱你这三个字在口中反反复复地酝酿,可就是讲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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