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注

我在田家坳小学当老师时，还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当时我刚中专毕业，因为怀着一腔对教育事业的执著，我对学生要求极严。我教的是语文，不光要求学生熟读课本的内容，还另外给他们布置每天必须背会《唐诗三百首》中的一首，我会于次日检查。如果学生背不会，我会惩罚他们。那些背不熟的学生，或者磕磕绊绊丢词忘句的，我会让他们排成一队，用一尺长的戒尺挨个在手心打板子。我的严历措施很快就有了结果，班里的同学大多都会完成我的课文作业，写起作文也顺畅了许多。而让我欣慰的是，他们表现得越来越对语文感兴趣，成绩自然也提升了一大截，在学校的几次统考中，我们班始终名列全校第一。家长也认可我，说娃娃遇到好老师了。还有专门赶到学校当面表达感谢的，向我竖起大姆指，夸我虽然年龄小，但是有责任心，敢抓学习。校长听到家长的夸赞，也对我青眼有加。那段时间我志得意满，走起路来都轻飘飘的。可惜凡事没有百分百圆满，虽然我班的成绩有目共睹，却有个孩子仿佛长了榆木疙瘩似的，始终不开窍，不管我打多少板子，他都不能完整的背诵，这也成了我的心病，我一直在想，如果班里没有这个孩子该有多好。

这个孩子叫赵文，长相憨厚，他的性格也和他的长相一样，无论每天打多少板子，事后都会喏喏的应承，老师，我明天一定背会。说完这句话，望向我的眼神就像受惊的小兽一样，仿佛饱含了多少委曲。我权且相信他的话，可是第二天他依然故态萌发，我真是拿他没有办法，如果有什么法子让他离开，我所带的这届班岂不是就完美了。

从此之后我不再罚他了，我换了种方式，我开始给他做思想工作，我说赵文你为什么要读书？赵文睁着惊恐的双眼，好像这句话有什么惊天阴谋，他沉默地不回答我，我说既然答不出来，回去问问家长，明天再来告诉我答案。

赵文隔日上学的时候，带来了他的爸爸，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赵文的爸爸见到我像捣蒜似的不住地点头，不断地说他没有管好孩子，请老师一定要原谅，至于我让赵文问他为什么要来读书，“我们还不是让他学习文化知识，将来不至于成为睁眼瞎。”我说你们的起点太低了，读书不能只是为了扫盲，还要往高处想，读书还能改变命运。那个老实的农民说他们未曾指望通过读书改变命运。“我是个农民，背靠黄土面朝天，我的儿子大抵也不会摆脱这样的命运。我能见到最好的希望，就是他能做个小买卖，不再像我这样辛苦。”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还能再说什么，有什么样的孩子就有什么样的家长。家长对孩子的要求如此之低，孩子自然不会用心去学的。

那次谈话之后，我就对赵文彻底放弃了。我不再检查他的背诵，我也不会拿正眼瞧他一眼，学生们都很聪明，能明显感觉到我对赵文孤立的态度，他们开始排挤他。赵文察觉到被孤立，有好几次，我看到他犹犹豫豫地举起了手，可是在我的无视之下，他又默默地将手放下来。

到了后半学期，赵文的成绩依然在全班靠后。我把他的座位调到最后排，没有给他配同桌。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教室后面，没有人愿意和赵文做朋友，就连最调皮捣蛋的孩子也躲着赵文。赵文本来是个沉默的孩子，从这以后他变得更沉默了，坐在后排终日不发一言，完全融入到空气之中。

有一天我正在监督孩子们默写，教室里静悄悄的，能听见钢笔游走在作业本上的声音，如同春蚕咀嚼桑叶一般。这时教室后面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大家都吓了一跳，回头去找声音的出处，发现是赵文发出来的，我向他怒目而视，他却一反常态，不再向以往怯懦地躲避我的目光，他挑衅地扬起头，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之下，向我提了一个问题：“老师，你说说看，为什么要读书？”我没有意料到会有学生问我这样的问题，而这句我反复问过别人许多遍的问题，我却从来没有认真的思考过，猝然之下，我说：“读书是为了更好地建设国家，就像周总理一样，很小就立志为中华崛起而读书。”

“老师，如果将来没有书，我们还有必要读书嘛。”

“不可能。”我断然否决。

“老师，我要和你打赌。我赌将来没有书，而我现在不再读书，我要用自己的方式改变命运。”说罢，赵文提着他的书包离开了教室，头也不回地走了。

二十年之后，我没想到世界变化得太快了，现在我已经很少阅读了。在日常生活中，手机占据了我的大部分时间，看书读报已经成了久远的回忆，而赵文的登门拜访这才让我意识到我曾经还有过一场赌注。

赵文来找我的那天是个周末，二十年不见，相貌变化还大，他自我介绍直奔主题。“老师，二十年前有个学生曾经和你打个赌，赌将来的世界没有书，你还记得这个赌注吗？”我当然记得这个赌注，我教师生涯里唯一辍学的孩子就是由这个赌注引起的。这个时候再回想以前的事情，我有些后悔，当时我年轻气盛，好胜心太强了，这个孩子辍学多少也有我的原因。我说我记得你，想不到现在你能回来找我，多少证明你不用读书也有出息了。赵文说：“老师，你回答问题有些避重就轻，你忘了我刚才说是因为一个赌注，我才来找你的。”我说：“我并没有忘记赌注，你和我赌未来会是一个没有书的世界，可是这个世界并没有到来。”我指向我背后一整排的书柜，书柜里放着满满当当的书籍，我说现在对于以前来说算不算未来，我们两个现在就处于以前的未来，你看它们消失了吗？

赵文抬眼扫视了那排书，然后走到书柜旁，随手抽了一本书，用手轻轻拂拭书脊，然后对我说：“老师，你这些书已经很久没有看了。书的封皮全都是灰尘。”我一下红了脸，辩解道：“这与我们的赌注无关，至少书的实体还存在。”赵文说：“没有读的书和没有存在不是一样的吗？”我说：“可是它还是书呀。”赵文拿着那本书翻了又翻，接着问我：“老师，你最后一次读书是什么时候。不说有四五年，至少有两三年吧。”这个问题有些刁钻，我默默回忆我读过的书籍，才发现果真被他说中了，我上次认真读完一本书还真是在五年前。

我稍一迟疑，眼神就被赵文捕捉到，他好像受到鼓励似的说个没完。“我们现在获取信息已经发生了革命性的颠覆，我们大多数信息是通过手机这个小小的屏幕获取的。你就承认吧，我们已经不需要书了。”我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对，我们现在的生活已经离不开手机了。

“那么老师你承认你赌输了吗？”赵文咄咄逼人。我输了吗？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回答，虽然我不读书，可是不能说我们现在完全处于一个没有书的世界，而我教书的事业还在，我现在还给学生教授书本的知识。我说：“我不承认我赌输了，至少在专业学科还在使用书籍。”

赵文可能料想到我会这样回答，他好似等着我否定的答案，这样他的反驳才能用上场。“老师，不可否认你说得都对，可是按照现在的发展趋势，你承不承认未来会是一个没有书的世界。”

我打断了他的高谈阔论。“不可能，我们的文化科学艺术都是通过书籍一步一步传承下来的，没有书的世界会动摇人类社会的根本。”

“可是随着科技发展，未来已经不需要通过书籍传播了。”赵文说，“老师你忘了这几年科技界推出来的人工智能吗？以往人们觉得创作这类发散性兼有逻辑性的工作，机器是不能完成的，可是人工智能的推出，它已经能写论文，会写故事了，未来也许作者就会消失，我们还需要书吗？”

“不可否认，你预言的这些有可能实现，可是我们读书的需求还在，只不过换了作者而已，我们还是需要通过书籍来交流。”

“你错了，老师。未来我们只需要这个小小的屏幕。”赵文举起手机。“我们只需要在手机的搜索引擎里写出我们的需求，手机就会完全展示出来，不管是一篇小说，还是一首长诗，抑或是一部纪实报道。”

我张口结舌，不可否认他说的对，我说，“那么是不是我们的学习方式也会改变吗？还需要我们老师这个职业吗？”

“老师，这就是我与你打赌的目的。”赵文语气变得和缓，他继续说，“我不知道你现在的教育方式改变了吗？但是二十年前，你故意轻视我，我觉得你做为一名教师是不合适的。”

终于说到二十年前了，我承认我没有很好的践行“有教无类”这一原则，我对赵文说，“我当年为追求教学质量，确实有些鲁莽了，今天在这里我给你郑重地道歉。”

这个道歉让我如释重负，说实话，这也是压在我心里二十年的大石头。道完歉后，赵文也像卸下重担一样，整个人变得轻松了，他继续刚才的话题，“老师，如果没有书，用人工智能代替教学，能实现刚才你说的有教无类、因材施教这个理想化的教学吗？”我说，“有可能会吧。但是学生和老师的赌注恐怕是再也不会出现了。”说完，我们俩人相视而笑，徜徉在没有书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