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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振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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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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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交卡

公交卡摆放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四周还有一些磨损的痕迹,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我伸手将卡捏在手里,反复揣摩,恰好我的收藏清单里还缺一张公交卡。

我看到卡上印有“喜迎奥运”四个字,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当年我上小学时,父母给我办过同样一张公交卡,左上角钻眼,用绳子拴着,挂在脖子上。每天上学放学乘坐公交车,将脖子上的卡靠近公交车的刷卡器,滴的一声,一个成年女人的声音响起,“已刷卡。”这个时候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迈进车中。不过那张卡在我义务教肓接受完后,就像成长过程中所有的旧物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我问摆摊的大爷这张公交卡多少钱。他怔了一下,没想到有人会买这张卡,犹豫地伸出五个指头。我说五块钱。他机械地点点头,然后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那表情像是要看清楚何人独独要买一张公交卡。兴许这张卡是这堆旧物里面命运最为错乱的物品,它潦草地躺在那里,好像不经意间从一本书里面掉出来,摆摊的大爷看我的眼神分明像在看一个傻瓜。

我不觉懊悔起来,刚才应该先买一沓全国粮票,顺便指着那张卡说能不能做个添头,也许会让这位买旧物的大爷高看一眼。我付给大爷五块钱,抓起公交卡胡乱放进衣兜,逃也似地离开了。什么圈层都有鄙视链,刚才我不光被摆摊的大爷鄙视,那目睹这一幕来来往往淘旧货的人,恐怕也没有什么好的评价。

隆冬时节,昼短夜长,不到六点,太阳已经落山。下班走到公交站时,夜已黑的浓稠。公交车不断驶来,停到站台前,那车前的数字模模糊糊始终无法看清,好像是24,又好像是41,我要乘坐的21路始终没有驶来。

冬夜很冷,迟迟等不来公交车,寒意由外往内渗,穿过外面的羽绒服,还有羊毛衫,直透皮肤。我不断跺脚、搓手,来来往往的公交车反复停靠,依然没有21路的影子。

我就像寒风中一株不合适宜探出头的绿植,21路公交车再不来,我就冻毙在街头了。正胡思乱想之际,来了一辆公交车,依然看不清车头的数字,寒冷让我的眼晴也冻结了厚霜,公交车大灯闪烁,仿佛罩着一层光晕,在黑夜中尤其明显。车门开了,寒冷驱驶着我不作多想,不管是不是21路车,先坐上去再说吧,到车上再考虑换乘的事。

我顺手从衣兜里取出公交卡,在刷卡器上刷了一下,“滴”清脆的声音响过,成年女人的声音响起,“已刷卡”。我收好卡,不忘问司机,“师傅,这是几路车?”

“21路车。”司机回答,闷闷的声音仿佛喉咙冻了一层冰。

谢天谢地,终于等到了21路,我找了个座位坐下来。

公交车开动起来,窗外的城市像一卷画。我看着这幅流动的画,霓虹闪烁,车灯萦绕,间或有为生活奔波的人穿插其中。我看着这些忙碌的人,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劳碌一生就是为了生活下去。

我正胡思乱想之际,妻子打来电话,让我下班后到菜市场买菜买肉,琐碎地告诉我西红柿几斤,茄子几斤,豆角几斤,还有牛肉、排骨、鸡腿等,我记不牢这么多信息,我说你发个语音或者打字过来,对面不耐烦地咕哝了一句,“我现在还忙着做饭,没有空。”然后开始长篇大论地埋怨,“连买几个菜都记不住,你还能干啥?”

我无奈地挂断了电话,每天的坏心情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无心再观察尘世的世界,抬头看天,皲黑的天空有几颗暗淡的星,孤独地眨着眼晴。据说我们看到星星的光亮,都是几亿年前发出来的,这些光穿越浩渺的宇宙和无垠的时间方才抵达地球,恰巧此刻被我望见。不知那颗星星是否也生活着一个像我这样的人,乘坐回家的公交车,靠窗望着天空,在深邃的天空里看到一束来自地球的光。现代物理学有一个前沿分支,认为我们的宇宙是一个并存的多元宇宙,每个宇宙都有独立的时空和物理规律。那颗星星上的那个人,会不会是另一个宇宙的我。

公交车转弯,在离心力的作用下,我重心不稳,脑袋重重撞在玻璃上,我感到一阵眩晕,眼前仿佛失明一般,一片黑暗。我一阵恐慌,还好短暂地经过几秒钟,我的视力恢复了。我再无心徜徉外部的宇亩,路灯发出的橙光像水流一样漫溢进车内,公交车像加了一层滤镜。在我目光所及之处,人和物都有一层模糊的淡淡的雾化效果。我怀疑近视眼镜有些脏污了,脱下来擦拭一遍。重新戴上后,车内的世界依然如故,我正在疑惑问题出现在哪里,公交车开始报站名,“下一站是利民街与长城路交叉路口,请下车的乘客做好准备。”这是我要下车的站点,我不再追究这些奇怪的问题,这只是消磨时间的奇怪想法,大多都是不用细究的。每个人一天会生出多少奇怪的想法,这些有头无尾的想法,和蜉蝣的生命一样短暂。

下车后,过十字路口向左拐,不到两百米会有一个菜市场。我默记妻子给我说的要买的菜,西红柿、茄子、豆角、牛肉、鸡腿,像乱麻一样,几斤几两记不太清楚,买回去如果对不上数,是不是会招来抱怨。我想到那像苍蝇一样的抱怨声,头皮都有些发麻。

可是我没有记住那些数字,思考了一会,我决定还是先买吧。我在菜摊和肉摊,按照自己的理解报出斤数,双手慢慢被塑料袋撑满了。

进门前,右手的袋子交到左手,取出钥匙,插在锁眼顺时针拧半圈,门开了。我推开门,探头进去,心虚地说了一声,“我回来了。”然后装出不经意的样子,将两手的花花绿绿的塑料袋提进了厨房。

“你买了这么多菜!”妻子的声音带着惊喜,她走过来翻开塑料袋,“还有牛肉,排骨,鸡腿。”然后她招呼儿子,“儿子,爸爸还买了鸡翅。可以做你最爱吃的可乐鸡翅。”

“真得吗?”儿子说。他正在书房做作业,听到妈妈的招唤,颠颠地跑了过来。

这次我替他妈妈回答,“是真的。”我笑着摸摸儿子的头,看到母子俩与平常不一样的反应,我竟然有种幸福的感觉。

“你先给儿子辅导作业,一会我们再吃饭。”妻子将围裙穿在身上,去厨房做饭。

妻子的举动有些反常,这是平常从来没有过的表现。她怎么变得贤惠了,莫非老板今天心情好,给她发了一大笔奖金,或者给她放了两周的带薪假。我决定探个明白,我说:“今天你好像心情很好,有什么喜事要对我们宣布吗?”

妻子是个藏不住事的人,平常经我一问,她肯定会说出原因的。

“没有呀。这不和平常一模一样,我每天都心情很好。”妻子淡淡地说。

是我太敏感了?我摸着额头走进书房,儿子早已返回到书桌旁,伏案写作业。我坐到旁边,随手拿起他写完的作业本。“有不会做的题给爸爸说。爸爸先检查你做完的题。”

“好的。”儿子答应着,“今天的作业比较简单,我快做完了。”

我打开他的作业本,书写规范,字迹工整,这和他平时的表现完全不一样。再看他做过的题,每道题的答案都正确。这小子怎么突然开窍了,那个粗心大意的毛糙小孩去哪了?就是昨天,我检查他的作业时,还不时批评他,要像他的同桌学习,他的同桌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

“儿子,今天表现不错。你终于从你同桌那里学到了真本事。”

儿子不再写作业,吃惊地看着我。“爸爸,我一直是这样啊。你今天很奇怪,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是吗?”经儿子一说,我不自信的性格又表现出来。找出一面镜子照向自己,“我不还是我自己,我没有变成别人呀。”

这时妻子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开饭了。”

儿子和我从书房里走出来,儿子径直走进厨房端菜盛饭。我会心一笑,儿子好像一夜长大了,变得懂事多了。但我还是说:“儿子,学习已经很累了。小孩子以学习和长身体为主,你就乖乖坐到餐桌旁,让爸爸来盛饭。”

儿子又一次歪着脑袋说:“爸爸,你今天真得有些奇怪。平时你就是让我来盛饭,说锻炼我的自理能力。”

“是吗?”我不经意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和下巴。没有什么不同呀,我的脸和下巴能真切感受到手的触摸。可是在我认真注识下,我还是感觉到不同,眼前的事物都有一层淡淡的滤镜,不仔细看是看不到那层淡淡的雾气,和公交车观察到的是一模一样的,只是在室内,这层雾气不易察觉。

“爸爸今天怎么了?不会生病了吧。”妻子端出最后一道菜放到餐桌上。

“好像,有点。”我也不确定这算不算生病了,我明天最好去眼科查一查。

妻子竟然做了四道菜,两荤两素。这么说平时她不显山不露水,今天拿出了看家本领。可是,今天是什么重要的日子吗?我想不出有什么可要庆祝的。我只好问妻子,“今天有什么大事吗?还是我忘记什么了。”

妻子比我还诧异,“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我说:“可是你今天做了四道菜。”

“爸爸,你难道忘了。妈妈每天都做四个菜。”儿子抢先回答。

妻子用手摸摸我的额头,“不发烧呀,我以为你烧糊涂了。你今天怎么净说些奇怪的话。”

为了掩饰尴尬,我给妻子不断夹菜,这也是我平常化解纷争的一个手段。但是我分明看到妻子眉心一皱,好像对我的这一举动不适应。

今天怎么回事?我也觉得疑惑,妻子和儿子感觉我行为奇怪,我看他们俩也同样觉得与平常不一样。

吃过晚饭后,儿子写作业,妻子做家务。我百无聊赖,打开手机,儿子突然停下手中的笔看向我,我说:“怎么了?儿子。”

儿子咬着笔,歪着脑袋对我说:“爸爸,你怎么不写日记了?”

“写日记?”我在心里面嘀咕,什么时候我还有这个爱好。

“是呀,爸爸。你每天都写日记。你说这是你从小就保持的习惯。你还教育我,让我也保持记日记的好习惯。”我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儿子说的话。但看着儿子天真纯洁的眼神,又不像在撒谎。我说:“好的。爸爸这就去写。”

我来到卧室,看到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笔记本。我拿起笔记本,笔记本上有一个密码锁,我想都没想,输入儿子的生日组合,笔记本打开了。

我翻开笔记本,已经写了厚厚一摞,那熟悉的笔迹扑面而来,一笔一划分明就是我写的。现在我开始怀疑是我有问题了,我翻到最新记载的一页,还是昨天发生的事情。

“1月5日,星期五,晴。今天逛旧货市场,市场上有个摊位买以前的公交卡。我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在这堆公交卡里翻翻捡捡。那个摊主很不耐烦,对我说我在找什么,这些卡都一模一样。可是只有我知道,我在找一张2005年出的公交卡,那上面印着‘喜迎奥运’四个字,也只有这张公交卡,能带我回到最初的地方。”看到这里,我下意识地摸出口袋里的公交卡,那张公交卡上赫然印着“喜迎奥运”四个字。这张公交卡也是我在旧货摊上买的,但是我在买它时并没有日记里记载的这么多的想法,我也没有刻意要找“喜迎奥运”这张公交卡。可是这又是谁写的这行字。我开始疯狂地将日记本向前翻,我粗粗看了几眼,日记本里记载的事情,似乎就发生在我身上。但又好像没有发生一样,因为有些细节我根本没有记忆。

我翻看这本日记本,又去寻找另外的日记本。现在记忆混乱,我不知道另外的笔记本放在哪里,怯怯地问妻子:“你知不知道我的日记本都放在哪里?”妻子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充耳不闻,或者借机挖苦,她只是嗔怪道:“你得了健忘症了。你的这些日记本都锁在书桌下面的矮柜里。像个宝贝似的,生怕别人偷看。你是不是把做过的亏心事都写在日记本里,或者还对你的初恋念念不忘,每天都要在日记本里诉说衷肠。”

我嘴上说着“哪有”,心里面却不自然想起像白莲花一样纯洁的初恋女友,漂亮可人,最主要是性格温柔,与妻子的刁蛮难缠形成天壤之别。不过今天很奇怪,她也像换了个人似的,变得有点像我的初恋女友了。

我找到书桌下面的矮柜,果然上了锁,只不过用的是指纹锁。我试着按下食指指纹,门打开了。柜子里密密匝匝摆满了笔记本,我顺手抽了一本,随手翻开一页。

“5月14日,星期三,晴。今天阳光灿烂,光线透过大落地玻璃照进教室里,耀眼地能闻到阳光的味道。讲台上老师正在讲相对论。老师讲到一个新的名词‘虫洞’,他说‘虫洞’最早由奥地利物理学家弗拉姆在对爱因斯坦场方程的求解时,提出了‘描述两个不同的时空区域由一个时空管道连接’,1935年爱因斯坦及纳森·罗森利用广义相对论进一步探索了弗拉姆的理论,他们一起提出了连接两个不同时空点的桥梁的概念——爱因斯坦-罗森桥;1957年,物理学家惠勒首次采用‘虫洞’称呼这一时空桥梁。老师说理论上‘虫洞’可以做为时间穿梭的工具,也就是支撑网络小说里所说的‘穿越’的理论基础。他笑了笑说也许在你们当中就有来自过去或者未来的人。

我感觉眼前一片白光闪耀,这让我想起十岁前我独自乘坐公交那次。回到家后,妈妈的性格变了。她不再是那个温柔和善的妈妈,她变成了一个冷漠粗暴的妈妈,我无数次向爸爸、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还有老师、同学求证,我的妈妈为什么变成这样。可是他们都说我的妈妈就是这样,虽然他们对妈妈经常漠视我表示同情之外,别无他法。他们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谁让她是你妈呢?’可是我一直不甘心,明明妈妈以前对我很好,以前她每天都会送我上学和放学。只有那天早上,妈妈突然掏出一张新的公交卡,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张卡上写着‘喜迎奥运’四个字。妈妈说:‘你都长到十岁了。是个勇敢的男子汉了,今后你要独自去上学。从今天起,妈妈再不陪你了。’妈妈又把我送到公交站台,看着我上了车,用挂在胸前的公交卡刷了卡。妈妈冲着我挥手再见,我本不想挥手,下午放学我就回去了,怎么就像离开许久一样要告别似的。但我还是举起胳膊向妈妈道别,不成想这一挥身真得向告别一样,以前的妈妈再也没有回来。

我无数次都在寻找原因,我现在完全怀疑那张公交卡就是打开‘虫洞’的钥匙,他把我带到了另一个宇宙,让我与另一个宇宙的妈妈生活在一起,而我的世界里的妈妈的爱却让另一个我占据了。”

我不禁“唉哟”叫出声来,妻子闻声过来,关切地问:“怎么了?”她温柔的目光拂在我的身上,我心里暖洋洋的,“突然头疼了起来。也就那么一下。现在已经好了。”

妻子不放心,在我的后脑勺揉了揉,“是这儿疼吗?赶明儿去医院看看。”我说:“不用去了。现在已经不疼了。”妻子执意要我去检查,“我给你说,小病都是大病拖出来的。你平时不对这些隐痛做预防,到时候拖成大病就来不及了。”说完,她又像意识到什么,“你看我这张臭嘴,好像是在诅咒你。”

我说:“你照顾我这么好,我怎么可能有病呢?”

妻子看我没什么大碍,走了出去。我独自坐在书房里,往事点点滴滴涌上心头。十岁之前,妈妈对我不管不顾,邻居也经常指指点点,说就和后妈一样,其时她就是天生淡薄之人,没有同理心。可是在我十岁之后,她的性格完全大变,变成了慈祥温柔的妈妈。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妈妈递给我一张公交卡,语气生硬地说:“你已经十岁了,可以自己上学了,这张公交卡你拿好,以后你就独自去上学。”

我早已习惯妈妈的脾性,拿起公交卡上学去了,妈妈看也不看我一眼。可是当我放学回来,妈妈竟然破天荒地在公交站台等我,和我一起回家时,耐心地问我学习的情况,和同学、老师关系相处得怎么样?回家的路上,我也在疑惑妈妈怎么变了,我还在想我上周写得一篇作文《给妈妈说的话》,是不是让妈妈看见了。我在作文里说,我感觉我不像是妈妈亲生的,而是妈妈抱养的。她不像别的妈妈陪伴孩子写作业,给孩子买喜爱的礼物,在孩子发高烧时陪床在身边。她永远借口忙,很少在家里。我说多希望妈妈能多陪我一会,让我能真切地感受到母爱。

现在看来,并不是妈妈的性情变了,而是来自两个平行时空的人,因为偶然的原因打开了虫洞,我们交换了宇宙。只是温柔的妈妈陪着我长大,而冷漠的妈妈却成了另一个我成长的阴影。现在我们各自又重回自己的宇宙,只是这一次我们已经成家生子了,已经不和妈妈生活在一起,现在和我们日夜相伴的是妻子和儿子。想到这里我看了一眼还在厨房里忙碌的妻子,还有书房里认真学习的儿子。我突然意识到什么,“那个倒霉蛋发现妻子和儿子也变了,不知会做何感想。”幸福来得太突然了,我果断折断了那张印有“喜迎奥运”的公交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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