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强到项目组认识的第一个人是赵自强。经由赵自强介绍,他又认识了费鸣和邓锦鹏。
四个人认识以后,赵自强说我们钻井组的人员可算到齐了。他开始清嗓子,吭吭哧哧清完嗓子,然后说:“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以后我们四个人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赵自强的开场白让金强吓了一跳,他说:“请问我这是到了梁山泊了吗?接下来是不是还要拜把子?”
邓锦鹏已经笑得前仰后合,笑过以后,邓锦鹏说:“别理他,这个人的业余爱好是研究四大名著。这几天一头扎进《水浒传》里,进入剧情太深出不来了,他现在见谁都叫哥哥。”
“少埋汰人。”赵自强说,“不过说正经的,金强一看就比我们小太多。大家是一个组室的,就要平等相待。以后金强就把我们三个叫老赵、老邓、老费吧。这样听起来也亲切。现在我们三个带他去见贺项吧。”
项目组这种运营模式在勘探行业已经许多年了。为什么一直坚持这种管理模式,大概还是管理高效、简捷。比起常设机构,这属于真正意义的扁平化。
项目组只有经理和管理人员两个层级,每道工序设一名副经理,统管一个班组,班组人员也不多,通常也就四五人。
金强花了很长时间才搞明白这套模式。刚开始他弄不明白班组人员口口声声称贺项而不称贺经理。后来才知道那是二十多年前项目组初建时的称呼,贺项就是贺项目长的简称。
贺项、王项、张项、李项……每天听到数不清的人同领导打招呼,听来就有些违和。这么多的象,感觉生活在非洲大草原。
但是习惯成自然。听得久了自然觉得顺耳,偶尔有来办事的人员在办公室打听贺经理,金强听起来还有些别扭。这就是人和环境的关系,只有人适应环境,没有环境适应人。
对于金强来说,适应贺项的管理方式,也是一个从生到熟,由习惯到自然的过程。
贺项的管理方式就是要不停到现场检查,用他的原话说“给我盯到现场。”
项目组同时正钻的井有十口,如果按照贺项的“盯到现场”去管理,将钻井组人员从头顶劈成两半方才够数,这还要将贺项也加进去。人少井多,怎么实现“盯到现场”,对于这个问题,贺项只思考了三分钟就给出答案,“你们每个人都给我巡井去,每人一天跑一个队,要做到一个月至少五轮巡井全覆盖。”
“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贺项此时就像旧社会广结善缘的大财主,对手下的长工说要鸡叫三遍去耕地一样。
“不算过分。”老费说,“平均每人每个月巡井仅仅十二天。”
“每月法定休假八天,巡井十二天,剩下十天要应付各种各样的资料上报、还要参加各种会议、写各种纪要总结等材料,我觉得十天远远不够。”老赵掰着指头细算。
“你说得也对。”贺项说,“必须有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应付这些琐碎烦杂的文字工作,你们四个谁愿意干这件事。”
“老邓最善于处理事情,遇到什么事他都能一件件码放清楚。另外,他是我们组年龄最大的,每天巡井舟车劳顿恐怕他身体吃不消。”老赵率先提议。
“这你就说错了。管理现场还是需要经验丰富的人,在这方面我完全胜任。正因为我是组里年龄最大的,所以我还要做好表率,我理应要多去巡井。”老邓反驳道,而且他的理由也冠冕堂皇。
“这怎么办?你们都不想干办公室的工作,要让我来干吗?”贺项面有愠色。
“我看还是让金强来干吧。年轻人,脑子好,适合在办公室里写写画画。”老费平静地说道。
“金强,你的意见呢。愿意干还是不愿意干?”贺项沉着脸问道。
这种情况下谁敢推诿?金强点点头。再说他自小就养成了讨好型人格,对于旁人的要求从来不会拒绝。
老赵在钻井组里属于文化人范畴,他在研究四大名著的同时还能引经据典、活学活用。老赵说钻井组就是西游记里的取经小团队,大家知道他的意思,是因为钻井组也是四人。但是金强觉得这个说法有些牵强,不能为了凑“四”这个数字,就硬往取经团队凑。取经团队的地位还有高有低,如果要对号入座的话,唐僧做为师父又该是谁?
金强当众指出了这个谬论,“我们当中谁是师父?”
老赵吃惊地看着他,“这还用问,当然是贺项。”
“那算上贺项,我们就成五个人了。和唐僧师徒也不匹配呀。”
“你没算白龙马吧。”老赵轻蔑地说。
“可是白龙马终究是马,我们当中谁又是白龙马?”
“当然是你。”
“为什么?”
“因为你能负重。”
这话倒是说得没错。与金强所干的室内工作相比,巡井无非就是舟车劳顿罢了,不用费心费神地统计数据、修饰文字。杜甫当年作小吏时写过《早秋苦热堆案相仍》,其中“束带发狂欲大叫,簿书何急来相仍。”不就是很现实的写照,何况还有个成语叫“案牍劳神”更形象。不过金强没有将内心真实的想法表达出来,他想既然年纪小,多干点也没有坏处,无非就是费力气罢了。
不过老赵的取经团队说法被老邓轻易地否决了,而且他用的也是西游记的典故。老邓说我们不应该是取经团队,我们是小妖。
“小妖?”老赵万分诧异,“何出此言。”老赵说话有时会文诌诌的。
“我们每天巡井像不巡山的小钻风。”
妙呀。老邓这个说法多形象,金强和老费忍不住拍起了巴掌。
“照这么说狮驼岭有三大王,我们贺项又算哪一个?”老赵不亏熟读四大名著,立刻点出小钻风来自《西游记》第七十四回狮驼岭的故事。
“先不管贺项是谁。你让他们俩人说,巡井像不像巡山。”老邓征询金强和老费的意见。
“像像像。特别像。”老费忙不迭地说,“以后巡井时,我就唱《大王叫我来巡山》。”说罢,老费煞有介事地唱起来。
老赵黑着脸,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他的取经团队论就这样破产了。
从这以后,只要上井都能听到老邓和老费用高亢的声音唱着这首歌。这首歌的魔力实在大,没过多久,其他班组也当起了巡山的小钻风。
大王叫我来巡山
我把人间转一转
打起我的鼓
敲起我的锣
生活充满节奏感
每天早晨,项目组的办公楼几乎每一层都会响起这首歌,此起彼伏,这山唱完那山和,快成了项目组的项歌了。到最后,老赵都会情不自禁地哼起这几句歌词。
有一天,贺项走进办公室,一脸不解地问:“你们最近怎么了?是鬼上身了还是什么闹的?天天都在哼儿歌。”
金强他们都忍住笑,贺项说得没错,老费就说过,他学会这首歌还是他上幼儿园的女儿教会的。
不过他们没想到这只是贺项埋的伏笔,接下来的一句话足够让四人胆颤心惊,“你们是不是太闲了,工作量不饱满,每天还有心思唱儿歌。”
钻井组四人下班后,经常会光顾一家奶茶店,每人点一杯奶茶,坐在那里消磨时间,用老赵的话说这是“青梅煮酒”,不过不是纵论天下英雄,而是纵论项目组大势。在谈到贺项时,他们一致认为贺项专业水平高,也有责任心,但在管理方面有些细,可以说是“过度管理”。
贺项抛出问题后,钻井组四人大气都不敢出一下,他们知道迎接他们的将是急风骤雨。
“要是太闲了,今后固井时,必须要有人旁站监督。这事就这么定了,从今天开始,每人轮流。”贺项做了不容置喙的决定,转身走了。
“如果每人再去驻井,每个月的时间就不够用了,我们休假怎么办?”老费脑子快,已经计算出休假时间必定受影响。
“怎么办?怎么办?谁让你们要自称巡山的小钻风,这下傻眼了吧。”老赵终于找到机会攻击小妖理论了。
“你不也在唱吗?”老邓揪起老赵的小辫子。
“我唱是唱,可是我从来没有承认过我是小钻风。”
“行了吧。你不是小钻风,你是孙悟空。猴精猴精的。”
“你们两个就别吵了。吃过晚饭还有谁去‘茉花香’?”
“我们都去。”答案出奇的一致。
“茉花香”就是上面提到的那家奶茶店。
出了项目组驻地大门,向左走三十米到十字路口,再向右走,走到长兴花园小区门口,再向前走,走过小区门口,就能看到这家饮品店的招牌。“茉花香”三个字右下角画了一杯奶茶,奶茶上面有三条纵向的波浪线,仿佛飘着浓郁的奶香味,将钻井组四个取经人或者是小钻风吸引的五迷三道,几乎每天晚饭后,他们都要到“茉花香”去坐而论道。
“茉花香”只有一个员工,当然也是老板,准确地说,应该是老板娘。老赵刚见到老板娘第一面时,忍不住叹到“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这是《红楼梦》里形容王熙凤的句子,老赵能够轻易吟出,证明他研究四大名著所言不虚。不过,老板娘外貌像王熙凤,但性格一点也不像,她不泼辣,凡而占尽了温柔。说话细声细语,永远微笑示人。而且一笑脸上就有两个梨涡,别有一番风情。
项目组是临时机构,又设立在勘探一线,项目组的管理人员都远离家人,吃过晚饭没有家累所拖,自然三五一群的闲逛。是老费发现了这家奶茶店的。有天下午,老费盛情相约取经四人组去喝奶茶,金强他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们几个大男人,怎么说也是粗人,怎么会去品尝这些“娘们唧唧”的东西。老费来了脾气,黑着脸说:“不喝拉倒,到时你们可别后悔。”
“我们会后悔什么?”老邓平时话不多,但是最喜欢较真了。
“去了你们就知道了。”老费说。
“但是奶茶都是小姑娘喝的东西,我们几个人五大三粗、膀大腰圆,去了怕不合适吧。是不是有些太突兀了。”金强说。
“叫你们去喝奶茶不是为了喝奶茶。”老费一着急,讲出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车轱辘话。
“不喝奶茶让我们去奶茶店?!”老赵用车轱辘话反击老邓。
“嗨,怎么跟你们说不明白呢。”老费性急,性急的人心肠也直,一五一十地说了原因,“那家奶茶店的老板娘长得风骚又漂亮,就像‘豆腐西施’一样,你们要不要去见一面。”
“老费,奶茶店的老板娘是‘奶茶西施’,怎么是‘豆腐西施’?”老邓又挑起理来了。
“先不管什么西施了,既然是美女,理应秀色可餐。”老赵又文诌诌地整起词来。
老板娘叫呼巧芸,二十七八岁,自带成熟女人的风韵,虽长着一双柳眉凤眼,但身材就像一副油画,线条流畅圆润,而那双永远含笑的眼晴,说不上来的妩媚。老费请钻井组每人喝了一杯奶茶后,取经四人组就和老板娘熟识了,“茉花香”奶茶店从此也就成了钻井组的聚义厅。他们四人围坐在店内的一张圆桌旁,项目组的大小事宜他们都会在这张圆桌上讨论。呼巧芸站在高高的柜台后面忙来忙去,没有客人时,她抽空也会和他们聊几句。有时老邓说几句笑话,逗得呼巧芸掩口而笑,笑完之后再调皮地向四人这边抛一个媚眼。
金强最受不了这个媚眼了,他直觉得脸皮发烫,心跳加快。兴许他的脸色也会变化,为了不让其余三人看出,他假意漫不经心,将脸扭向别处。
老费有一天直接问起呼巧芸,“巧芸,你结婚了没有?没结婚的话,我把项目组的好小伙给你介绍一个。”
金强顿时觉得呼吸加快,竖起耳朵听,直觉得听到的每个字都是氧气,如果恰巧一个字听不清,他怀疑自己都会窒息。
“费哥,你可以猜猜看呀。”呼巧芸的声音酥软动听。老费、老赵、老邓年龄都比她大,她常常称呼他们三个为哥。至于金强,她既不叫哥,也不叫弟,直接叫金强名字,这一点也让金强觉得暧昧,引得他时不时想入非非。
“你一个人打理这家店,既当老板娘又当伙计,怪忙的,你为什么不招一个店员呢。”老费没事找事地问道。
“也找过了呀。可是没有合适的小姑娘。我们是小本经营,开不了高工资。只能寒暑两季招勤工俭学的学生。”
“哦。”老费做恍然大悟状,不再纠结这个话题。他立马又换了一个话题。“我猜你没有结婚。”老费说。
“何以见得。我其时结婚了呀。”呼巧芸用一贯酥软的语气说话,听起来像吴侬软语。
“怎么我经常见你一个人在店里忙碌,你老公呢?”老费追我。
“我老公忙得很呀,他是一名警察。”
这句话就像一枚针扎在金强虚幻的奢望的梦里,他都能听见漏气的声音。
这天晚上,一辆警车停在“茉花香”饮品店门口,老板娘打烊锁门,然后手挽着一个交警的胳膊,款款地钻进警车扬长而去。目睹这一切的老赵分析道:“这是在宣示领地。”
贺项的过度管理终于出了事。不过这是老邓的说辞,事情就出在他的身上。老邓事后说,连续巡了几天井,正好有口井下表层套管,这次刚好轮到他驻井,上井去监督钻井队下套管。
下套管将是将一根根套管首尾相连下入井中,套管一端是公扣,一端是母扣。这样套管就像上螺丝一样一根一根上在一起。为保证下入套管都上在一起,就要在套管的公扣和母扣抹足润化油。而抹润化油这项任务比较烦琐,很多钻井队都省去这个环节,虽然侥幸下入井中没有发生事故,但这为后续施工埋下了隐患,尤其在试气过程中,打入高压后,套管如果没有上紧,就会发生气体泄露。所以贺项上任钻井副经理后,要求下套管时,钻井组管理人员必须到场监督。
老邓说,那天他到井上已经是晚上,他匆匆吃了几口饭,就开始监督下套管。也该那天出事,下套管一直下到后半夜,突然天上下起牛毛细雨。每天连续高强度的巡井,让老邓身体有些吃不消,冰冷的小雨随着风势打在身上,老邓感觉有无数根钢针在扎,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嗓子像火烧一样的疼,他感冒了,但他还在钻台上坚持着。
直到套管还剩不到十根,他想到值班室避一会雨,因为他已经咳嗽不止。他给技术员交待了一下就走下钻台去了值班室。钻工们也饱受冷风冷雨袭击,都忍不了这种寒意,再加上后半夜困意十足,钻工们巴不得尽快下完套管了事。于是为了加快进度,后面几根套管的护丝没有上,也没有抹润化油,直接下入井中。
第二天上午,活动套管出现了问题,后面几根套管因为没有涂润化油,扣型没上紧,竟然生生地拔断了。此时老邓刚回到项目组,正在项目组驻地旁边的小诊所打点滴,几天的疲劳被昨天的雨一淋,风一吹,老邓发烧了。
钻井队长刚把情况通报给老邓,贺项的电话就接踵而至。“你现在去哪了?给我马上到办公室来。”声音大得能把老邓的耳膜震裂,老邓说那刻他以为把天捅破了,听贺项的口气,自己捅出了天大的娄子。
老邓把针一拔,间不容发来到项目组,随之被贺项一阵排山倒海的训斥。老邓说,在挨训的那刻,他终于想到贺项是狮驼岭三大王中的大鹏金翅雕,吃遍狮驼岭满城文武百姓,却不吐丁点骨头。
事情并没像老邓所说的是“过度管理”,反而是他缺乏责任心所致。这也不是别人给他扣的帽子,而是在项目组质量管理会上,他亲自念出来的检讨文子,他念检讨态度诚恳,情绪饱满。他说因为他的责任心不到位,不但给项目组造成了巨大的经济损失了,也带来了不可挽回的名誉损失,总之他给项目组抹黑了。他真诚地道歉,怎么处罚他都接受。
老邓的错误最终让我们全组承担。贺项认为这次事故就是一个警示,我们监管的力度和强度还不够大。从现在开始,每月每口井巡五轮还不够,现在要巡六轮、巡七轮才够,除了做资料的金强,其余人有空闲都要巡井。总之,办公室不能坐满了人。你们几个,贺项指着老邓、老赵、老费,不是给我在巡井,就是在巡井的路上。
“可是我们休假怎么办?到时我们管理的井谁去巡井。”老费脑子转得快,他轻声提出了疑问。
“有倒休就找人顶岗。现在你们都身兼AB两种角色,有人倒休,随时补位。”贺项当即安排道。
贺项离开后,老邓还在小声嘟囔:“过度管理,过度管理。说到底就是内卷呀。”
老赵说:“行了,少说两句。再让贺项知道了,你就卷铺盖去钻井队上班去。”
老邓说:“有人形象地说过内卷,一群人看一场电影,前排的人觉得坐着看不能表达对电影的喜爱,他要站起来看,结果第二排被他挡住视线,不得已也站起来看。这样后一排受前一排的影响也站起来看。导致整个影厅的人都站起来看了一场电影。”
“你这么说想表达什么意思?”老费插话道,他因为老邓的事让全组受牵连正兴生不满。
“我们钻井组为什么会这样卷?这就是贺项过度管理导致的。”老邓激动地说。
“你快行了吧。你多一点责任心,也不会出那档子事,贺项也不会给我们死命压担子。”老费反唇相讥,他的逻辑恰恰和老邓相反。
老邓被老费揭了伤疤,一反常态没有跳脚,而是心平气和地给老费讲起了道理。
“我们项目组本来是甲方,我们都是管理人员。钻井施工单位是乙方,我们管好乙方,无论是质量还是安全,都要用制度、用流程、用体系来管理。现在好了,让我们天天去巡井,去检查,去帮扶井队技术,就差让我们亲自去打井了。你说这样管理,井队还去想办法提高技术吗?有困难找项目组,自然有钻井组的人去解决。有问题找项目组,还是有钻井组的人去解决。比如这次出的事,我们完全援引管理办法将出事的钻井队清除出去。可是实事呢,把责任全认定到自己人身上。”老邓滔滔不绝地讲了一河滩,也是因为他受批评感到压抑,借这个机会一浇心中块磊。
老费没有再辩论,老邓说的事情他能感同身受,“过度管理”好似也有那么一点。
新的问题来了,有人休假必须找人顶岗,老赵、老邓、老费三人都干现场管理,可是谁也不愿意顶他人的岗。原因也很简单,谁管的井谁负责,中途接手另一人管的井,如果出了问题责任怎么划分。老邓刚刚出事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己管的井自己起码心里清楚,别人管的井就难说了。
他们三人不约而同把主意打在金强身上。
“金强,你年纪轻,又没有家庭拖累。这次哥休假,你就帮哥巡几天井。”
“金强,你来项目组要多学点本领。不要干了一年回原单位,别人一问啥也没有学到。你看现在有个机会摆在你面前,哥要回家倒休几天,你去巡几天井,到现场去学习学习。”
“金强,在办公室整天做资料是不是很压抑,哥以前干过这个深受其苦。你看哥马上要休假,你替哥巡几天井,到户外放松放松。哥不是白让你给我顶岗,你哪天休假,哥也替你干几天办公室的工作。”
金强就这样成了唯一的B岗。可是金强也有苦衷,他快三十了还没有交上女朋友,父母已经着急上火了,在老家给他物色对象。这不,就在刚才金强的妈妈打来电话,让他安排好休假日期,她已经托邻居易红阿姨物色了一个好姑娘。姑娘各方面条件都好,就等着他回来见面。金强说自己忙,没有时间回去。这段时间他替老邓顶岗,顶完老邓,老赵又要休假。老赵休完假,老费又要休假。中间还要忙自己的工作,各种统计、报表都要在特定时间完成,等他忙完了自己的工作,又到了老邓休假。
母亲听到金强说忙,说妈也支持你以工作为重,但是个人问题也是大问题,你就不能请几天假回来。
金强说我想想办法吧。说完挂断电话。
可是他们一个个张开了嘴央求金强,金强又该拒绝谁呢。有那么一刻,金强特别讨厌自己,从小到大改不了的讨好型人格,面善、心软、不懂拒绝。老邓的儿子今年要中考,这段时间正是要用功的关健时刻,儿子就是全家人的宝贝。老邓每个月都要回去,要让儿子深切感受到父爱,这段时间不能出丝豪差池,要不然考不上高中可咋办呢;老赵更不用说了,家里有生病在床的老母亲,老赵本来为工作在外不能照顾母亲而心生愧疚,所以每个月仅有几天的倒休时间就是他唯一能尽孝的窗口了;老费的情况更加特殊,与老婆离了婚,三岁的女儿判给自己,因为工作原因没法带孩子,孩子交由父母带。老费休假找金强顶岗,提起女儿时,他那洋溢着浓烈父爱归心似箭的表情让金强看着都嫉妒,他怎么忍心不答应呢。于是,金强的休假一次又一次推后,而他回家相亲也越来越遥遥无期了。金强也很苦闷,从内心说他真得渴望找一个女朋友。
自从贺经理施行新政以后,钻井组的每一个人都像被鞭子抽起来的陀螺,连轴转个不停,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去“茉花香”了。这天下午,金强的妈妈又打来电话,在电话里一再催促金强回来相亲,“过了这村就没这个店了,别人姑娘不可能一直等着你。”金强说他会想办法,这次他一定找领导请假。
挂断电话,他又无限愁怅,该怎么平衡工作与相亲之间的关系呢。由于烦闷,他走出项目组驻地,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他走进了“茉花香”奶茶店。
吧台后面的呼巧芸看见金强进来,连串的笑声如银铃响起,“有段日子不见你们了。”
金强说:“最近比较忙,他们几个天天巡井,所以没有时间过来。”
正说着话,金强发现柜台后面多了一个姑娘,看面相比呼巧芸小几岁,高高的个子,白白圆圆的脸,看起来很耐看。耐看在哪一点了,也许是那对忽闪忽闪的大眼晴透着一股聪明劲特别吸引人吧。
金强说:“老板娘,招了一个新伙计。”
呼巧芸说:“正如你们所说,虽然是一家小店,一个人干起来还是累,所以找了个帮手。”
“反过来也证明你的生意出奇得好,好到需要增加帮手了。”金强恭维道。
呼巧芸微笑着,默认了金强的说法。接着她将金强和新来的店员介绍互相认识。新来的店员叫柳思思,大学刚毕业,一时没有找到工作,就委身到家门口的这家奶茶店打工。
金强对柳思思第一印象比较好。除了她能放下大学毕业的架子到奶茶店打工以外,他还发现吧台上摊着一本书,那是本习题集,柳思思趁着工作之余还看两眼书,是个有进取心的人。不过也奇怪,为什么见第一面,他就如此关注柳思思,而且对她的评价还很高。
不光是给了一个正面的评价,从那天开始,下班后去“茉花香”奶茶店快成了金强雷打不动的节目了。
老费率先观察到金强的变化,“你怎么天天去‘茉花香’呀,老板娘已嫁为人妇了,你就别去撩骚了。”
“你看你尽往歪处想,人和人就不能有纯洁的关系了。我到‘茉花香’喝杯奶茶不行吗?”金强抢白道。
柳思思现在对金强每天下午点一杯奶茶,坐在角落里一直等到奶茶店打烊已经习以为常了。自从奶茶店招了柳思思后,呼巧芸就不再保持每天必到,通常整个下午,都是柳思思一个人在值班。没有客人进来时,柳思思就和金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通过聊天,金强得知柳思思正在准备考公务员。在考上公务员之前,她先找一个工作做过渡。不知为什么,金强听到柳思思自信笃定地说她一定能考上,心脏莫妙地悸动,像被针刺了一般。
这天金强刚坐在‘茉花香’的角落里,手捧着一杯奶茶,看着柳思思在吧台前忙碌。
金强的母亲又打来电话。不知到从什么时候起,金强不愿意在接母亲打来的电话。金强皱着眉头接起电话,母亲在电话里继续催促他回家相亲,这次近乎下通牒一般对金强说:“易红阿姨这次真得生气了,如果一周内你再不回来见面,真得没这个店了。”
金强这次一反常态没有给母亲许诺,直接了当地承认:“妈,工作真得太忙了,没有时间回去。”
母亲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你想一辈子打光棍吗?”
母亲挂断电话,金强反倒觉得轻松,再也不用背负远在千里的心理债了。
柳思思耳尖,听到金强在电话里说工作忙,揶揄道:“你工作有那么忙吗?怎么还有闲心每天喝奶茶。”
金强说:“当然忙了。明天我还要去巡山呢。”
“你又不是小钻风,巡什么山?”
金强说:“巡山就是巡井。”接着他把组里这半年的故事讲给柳思思听。
柳思思听完感叹道:“想不到你们这些石油人还蛮风趣幽默的。”
金强说:“还不是苦中做乐。因为忙连个女朋友都没有时间谈。我现在还是光棍一条。”
柳思思没有接这句话茬,反倒低下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有天下午,老邓、老费、老赵巡井回来得早,他们三人提议到‘茉花香’喝杯奶茶。到了‘茉花香’,看到柳思思在柜台后面,他们以为奶茶店换了主人。老费问:“那个以前的老板娘呢?叫呼巧芸,是不是警察老公不让她抛头露面了,她把店卖给你了。”
柳思思说:“老板娘还在,我是老板娘新招的店员。”
老费连说了几个“哦”,突然察觉到什么。“姑娘是不是没有男朋友?”
大庭广众之下问出这个突兀的问题让柳思思难以启齿,柳思思顾左右而言他:“几位要喝点什么?”
老赵忙上来打圆场,“我们一人一杯奶茶。”
三个人捧着奶茶坐在角落,老费说:“难怪金强最近老往‘茉花香’跑,原来赶到这里来找对象来了。”
“那我们就要帮帮他,我们来个三打祝家庄。”老赵又文诌诌地说。
“打祝家庄干吗?”老费和老邓问。
“计赚扈三娘,然后促成与王英的婚姻呀。”老赵不伦不类的比拟颇有拉郎配的意思,他可能觉得柳思思个子高,和扈三娘有些相像吧。
“可是金强也不矮呀,怎么就是王英了。”老费又较起了真。
“我看这个店员的长相也不像扈三娘。”老邓说,“她有点像,像大脸猫。”他又开始乱起绰号。
“行了,你们就别捣乱了。我们要给金强创造机会,让他尽可能多的有时间和这个店员待在一起。”老赵说。
“怎么创造机会?”老邓问。
“从现在开始,我们休假再不能让金强顶岗了,如果他顶替我们巡井,早晨出去,晚上回来,就没有时间到‘茉花香’。我们三人再休假时要互相顶岗。”老赵说。
老邓和老费思考了一会,表示没有意见。金强已经为他们牺牲几次休假了,该轮到他们帮助金强了,他们两人都同意了。
“另外,我们也要给呼巧芸做思想工作。直接给她把这件事情挑明了,让她下午,尤其是我们下班后的这段时间就回家忙别的事。”
他们三个瞒着金强私下约了呼巧芸,将撮合金强和柳思思的事告诉呼巧芸。呼巧芸满口答应,毕竟她和金强也是朋友,呼巧芸又是她的店员,她乐见他们成为一对。
金强觉得这段时间做任何事都很顺利。老赵、老邓和老费休假也不找他顶岗了,他可以安心做自己的事情了。每天下班后,他的脚像长了眼晴一样,不知不觉就走进“茉花香”。他和柳思思已经熟悉到将各自的家庭关系告诉了对方。
有一次,柳思思将她妈妈做的饺子特意用保温饭盒带到店里,等金强“随便转转”,转到了“茉花香”。柳思思将那盒饺子递到金强面前。“尝尝,这是世上最美味的事物。”柳思思说。前一天她曾经和金强讨论过最美味的食物,她说在她看来,她妈妈做的猪肉大葱饺子是全天下最美味的食物。
金强大大方方地吃完了那盒饺子,边吃边夸赞:“果然名不虚传,吃一次就觉得很幸福。可是仅吃一次还不够,如果能够经常吃到这盘饺子,那这辈子该有多幸福。”
“想得美,人心不足,得陇望蜀。”柳思思假意调侃道,好似情侣之间的打情骂俏。
金强迟迟不休假终于引起贺项的注意。这天开完晨会,贺项突然问道:“金强为什么一直不休假?”
金强吞吞吐吐地说:“我单身一个人,休假回家也没有什么事干,倒不如在项目组一直忙,还觉得充实。”
老赵、老邓和老费互相挤眼晴,他们没有拆穿金强。可是老费终究是个藏不住秘密的人,他还是忍不住说道:“金强不愿意休假,恐怕舍不得新交的女朋友吧。”
“你小子还有这本事,女朋友是谁?我怎么不知道。”贺项说。
在贺项的逼问下,迫不得已,金强只好承认他和‘茉花香’的柳思思正在“接触”,虽然彼此有好感,但是那层窗户纸还没有捅破。
“那就加大力度呀。要想追到手,这个时候你要想办法多制造浪漫。”贺项以过来人的身份出主意,“我看这样吧,现在就安排你休假,约上你这位未来的女朋友,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
“你们说我的主意怎么样?”贺项得意地问老赵他们。
老赵说:“还得是领导呢。你这个主意高明啊。我觉得领导您现在就是《西厢记》里的红娘。”
“行啊,老赵,研究起《西厢记》了。跨界可不行。你这属于不务正业。你还是好好研究你的四大名著吧。”老邓说。
“什么四大名著?”贺项一头雾水。
钻井组的四个人这次谁都没有回答,这属于他们的秘密。既然是秘密,当然要严格保密,既使是领导也不能告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