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单位办公室的同事从皖南山区采购了一些芝麻糖,黑芝麻与白芝麻的两种,说是发给我们带回去过年吃。
我从小我就喜欢吃甜食,直到现在,我依然喜欢吃各种甜点。小时候,很想吃糖,可是很少有糖吃;现在,条件好了,可以轻易地吃到自己想吃的东西了,所以我的办公室里向来不缺各种甜点。
不止我一个人,估计年少的时候,很少有人不喜欢吃糖的。在我儿时的时候,糖、盐、煤油等等物资都还是稀缺品,我依稀还记得,每月凭票才能从村部边上的小店里买到,小店坐落在村里小学的旁边,是村子里唯一的一个小店。
整个小学期间,我是小店的常客,却几乎不是个消费者,而仅仅是个看客。一下课,我就和几个调皮的家伙蹦蹦跳跳,打打闹闹,一路追逐着,跑到小店边。我们先在小店周围转几圈,捡完人家落在地上的糖果纸,一张不落,因为收集花哨的糖纸是我们儿时的爱好之一;然后我们一头钻到小店里,整齐地趴在柜台上,虔诚地看着店老板包糖包,像是要拜师学艺一样,比听起老师的课认真多了。
不知怎的,我特别喜欢闻到小店里红糖与煤油混合的气味,那气味,浓缩在狭小的屋子里,散不去,浓浓的,郁郁的,是一种记忆深刻却说不出来的味道。
糖包是用一张废旧的报纸或者废弃的试卷包成的,一包一斤,一个个小小的立锥体,外面用一根稻草扎紧,包好了一排排地立在那里,笔挺挺的,几乎一样高,煞是好看。逢年过节或者遇到喜事的时候,到人家去,一斤糖包是少不了的。
听母亲说过,包糖包是要有一定技术的,不会包的人,折腾几回,糖包就散了;另外,糖包包得越尖越好,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讲究,似乎代表着更好的祝福吧;还有,老板很精的,一个一斤的糖包最多只给个八九两,不会有一斤的。
母亲的意思我懂,一个尖尖的糖包,是一个符号,代表着甜甜的祝福,精明的店老板少给一二两,便可以多赚一点,意义却是一样的,于是很少有人去较这个真。过年的时候,为了节省一点,少买几个糖包,你来我往,一个糖包便会在很多亲戚家倒来倒去,所以,包紧实一点是很有必要的,否则不知转到谁家就散包了,不好再送人,只能装到自家的糖罐子里了。
乡下谁家里都有个盐罐子,也会有个糖罐子。那时候,盐罐子里一般总会有盐的,而糖罐子里不一定有糖;盐罐子会随手放在灶台上,糖罐子则会放在高高的橱柜顶上,或者藏到里屋的床底下,不能让人轻易就能看得见,用意不言自明。
去小店买糖包是我的活,我很乐意做这样跑腿的事。但一般是难以“揩油”的,因为店老板的包装技术很好,想从缝隙里漏出几粒糖来,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自己将包装纸抠个洞,我想过,却没有做过。糖包买回来之后,母亲便往糖罐子里装,也会留少许一点给我们尝尝,粘在报纸上的糖粒,我们自然也不会放过。
包糖包的报纸当然归我们,我们把它折成一个个小四方块,往地上摔,打翻身了就算赢了,我们把这种好玩的游戏叫“打鳖”,有些地方叫“打四角”“打面包”等等。
那时,乡间以红糖为主,白糖极少见。记得还有一种提炼不够、品质不太好的黑糖,深黑深黑的,一团团地黏在一起,我们形象地管它叫“牛屎糖”。其实也很甜,但吃不到的时候,我们便自我安慰:“牛屎糖,有牛屎味,不好吃!”
偶尔遇上喜事的时候,庄子上有姑娘家出嫁,有小伙子结婚,或者有人家喜添贵子,做新屋上梁,我们也会有几颗糖果吃,母亲给过,外婆给过,亲戚们给过,邻居们也给过。将糖果剥去糖纸,塞到嘴里,吮吸着,我常常想好了不咬碎它,可以享受久一点,但往往一转念还是咬碎了,实在是忍不住,想甜得更猛烈一些。
很长时间没有糖果吃的话,也会想着偷点家里的红糖吃,这是年少时常有的事。用汤勺子从罐子里挖出一两口,吃完之后,再小心地将表面抹平,就不会轻易被发现。偷吃冰糖粒子吃,就更不会被发现了。
外婆家离我家只有百余米远,我小时候常在外婆家玩,母亲喊我回家吃饭,我常常不愿意,母亲诱导我的绝招,一是皮球,二是糖果。皮球是儿时梦寐以求的玩物,母亲常常用口袋里的线团,隔着衣服,冒充皮球,将我骗回来,屡屡得逞。所以我一直觉得,欲望是个害死人的东西。糖果的诱惑力,自然不用说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儿时都那么喜欢吃糖。记得有一次,小表弟在我家里玩,哭闹的时候,母亲用两勺红糖,和了半大碗糖水,让我喂给表弟喝。这一招很灵,表弟一喝到糖水,便不哭了。看着渐渐露出来的沉淀在碗底、还没来得及融化完的少许糖粒,我也咽了咽口水,心里想着等表弟喝饱离开的时候,它们便是我的“菜”了,谁知这家伙人小鬼大,喝完最后一口糖水,便过来抢碗,双手抱着碗,意犹未尽地舔着碗底的糖粒,我只好忍气吞声,默默作罢。
糖溜蛋是家乡的一道美食,家里有人感冒生病,或者过生日的时候,少不了吃它。家里来了亲戚,办个事,要急着赶回去,母亲常常便打几个糖溜蛋给他们吃,算是招待了。
糖溜蛋制作极其方便,将鸡蛋打在烧开的水里,等鸡蛋定形熟透之后,连水一起盛出来,加几勺子红糖,搅拌一下,便可以吃了。一边吃蛋,一边喝糖水,真是人间美味啊。想吃软一点的,看蛋黄刚凝固的时候便起锅,吃的时候,一口咬下去,蛋黄便流了出来,那就是溏心蛋了。听说外公晚年生病期间,特别喜欢吃这种溏心蛋,只是不能每每如愿。
现在,我们再也不愁甜食了。我晚间在路边散步时,常常听到水果铺上的扩音喇叭喊出来的声音:“广东砂糖橘,好甜好甜;海南香蕉,好甜好甜;山东红富士苹果,好甜好甜……”我觉得这老板会做生意,知道用“甜”来诱惑尘世间的凡人。
听到这样的叫卖声,我常常也想起故乡里的甜,想起小店里的糖包、糖果,想起厨房里的糖溜蛋、麦芽炒米糖,想起筵席上的红糖元宵、冰糖蹄髈,想起正月里黑芝麻白糖馅的大汤圆......那些甜,是故乡儿时的记忆,也是故乡现在想起来的味道。
我有时在琢磨,不识苦味,何知甜味?也许正是因为太知道儿时的苦了,才深深地懂得故乡的甜。现在离开故乡很久了,想起故乡,就总能想起故乡里的甜,那味道真是直指人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