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喜欢听大人们扎堆在一起聊天,说家长里短的事。这一晃啊,三四十年就过去了。
那些年,常常有人对父亲母亲说:“你们把儿子搞出来,以后就可以享清福了。”说的是家里供我读书,等我考上大学了,父亲母亲以后就不用下地干活,就可以坐在家里享福了。
在父亲母亲不懈地支持下,我后来确实上了大学。但事实上,父亲并没有实现如邻人们所说的那样,坐在家里享受清福,而是在60岁那年,我工作刚刚5年、还未独立的时候,就离开我们远去了。母亲现在一个人在老家生活,每天在田间地头忙个不停,种瓜种菜,自食其力,一刻也闲不住,哪有清福可享?
我回老家看望母亲的时候,母亲和我闲聊说:“你舅爹爹现在还经常去给人家挖树,你姨爹爹常年在外面工地上干活,姨奶奶在家里忙里忙外,有时候还在门口给人家插秧、割稻,做小工,也累得伤心哟。”我说:“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要这么劳累干嘛呢?”母亲说:“不做事,不要吃饭啊?”我说:“不是有儿有女的吗?一人给一点,还能没饭吃啊?”母亲说:“儿女有儿女的生活哟。”
父亲母亲这一辈子人,任劳任怨,操劳一生,儿女虽然都已经陆续成家立业了,但也不愿给儿女们增添一点负担,无心闲在家里享受什么清福。
回老家时,在庄子里,我常常看到骨瘦如柴的乡亲们一个比一个瘦,瘦得差不多只剩下皮包骨头了,而且晒得漆黑漆黑的,像长期被烟火熏烤了一样。
我不解地问母亲:“现在农村里的生活也能跟得上了啊,油水也有了,家里人怎么都还这么消瘦呢?”母亲解释说:“天天干活做事,干的都是体力活,风吹日晒的,吃多少都不长肉!”
事实确实如此,一整天的体力活干下来,吃下去的多少热量都能消耗殆尽,何况特别劳累的时候,还常常累得人连饭都吃不下去。
这也就不奇怪了,庄子上的老一辈人向来“以胖为美”,直到今天,还觉得长得粗粗壮壮的才是生活得好的,甚至相亲看人时,也把这个作为最重要的标准之一。
在庄子上闲逛时遇见他们,递上一根烟的时候,看着他们树根一样干枯而粗糙的手指,我常常忍不住想,乡间里的这辈人,劳苦一生,没有享受到一天清福,直至榨干最后的一滴血汗和一丝精力。
陪伴我童年、少年、青年的这些老人们,大多已经陆陆续续地离开了,我觉得与其说他们是老死、病死了,不如说是累死了,他们离开时,亲人们热热闹闹地折腾三天,之后,便躺在地下,彻底地安安静静地“享受”清福去了。
过年在家的时候,常听到老人们在一起聊天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牛马。”这是《增广贤文》里很有警示性的一句老古话,但这也只是他们嘴上说说而已,哪一个不是一边操着儿女的心,一边操着孙儿孙女的心,唯独没有自己。
一些老人念念不舍地离开熟悉的土地,到了陌生喧嚣的城里,过着水土不服的生活,等把孙子们拉扯大了,他们就很老很老了。之后,他们又心甘情愿地回到这个村庄,守着这片土地,孤单一生,直至终老。
甚至临走的那一刻,他们终日挂念的儿女也不在身边,更别说孙儿孙女了,他们还不知道死亡是什么。父亲突发疾病离去的那个深夜,我们就死死地睡在异乡的梦里,对父亲来说,那一夜,一定黑得让人害怕。
这几乎是乡村人的命运,乡村人的清福遥遥无期。
估计现在还经常有人对母亲说:“你现在是享清福了。”我觉得到了年迈之年的母亲,依然没有什么清福可享。
我常常劝忙碌的母亲少种些地,少干农活,少养鸡鸭, 可母亲只是嘴上答应,行动上依旧我行我素。我每年吃的母亲给的菜籽油、鸡蛋、蔬菜等农副产品,不计其数。
前几天,母亲在电话里惋惜地对我“诉苦”:“家里几块玉米地里的玉米每天晚上都要被獾子扳倒几根,快啃食完了,点灯都不管用。”我上次回去给母亲买了一盏可以充电的小吊灯,是让母亲晚上放在家门口照明用的,这段时间母亲每天傍晚都在天黑之前,将吊灯送到玉米地里挂上,吓得獾子们不敢靠近,慢慢地,獾子们适应了也就不害怕了。
面对母亲的“诉苦”,我既觉得好笑,又无能为力,我劝母亲说:“吃了就吃了吧,别管它了,这也说明现在农村里的生态环境越来越好,前些年少见的野生动物越来越多了,这是好事。”母亲说:“打也打不到,赶也赶不走,你小叔叔放在地里的老鼠夹都被它们夹走了,这么好的玉米,忙了很久,眼看着就要成熟了,最后连一根也得不到,你说多可惜!”
我只能无力地劝着母亲:“既然这样,明年就别种了,没事就在家里享享清福吧。”母亲呵呵地笑了几声,说:“这样下去,明年是不种了。”可是等来年节气一到,母亲又要忙着下地播种了。真希望母亲能多享受一点清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