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里的好朋友到老家来玩,还给母亲带了礼物,母亲避开人群时,悄悄地跟我说:“人家都这么客气,还带东西来了,我们这农村里也没什么好东西,还点什么给人家好呢?”
礼尚往来是乡村里的人最纯真、最朴素的情感和心思,多少年来都是如此。我对母亲说:“他们什么都不缺,给你带东西是份心意,你不用费心考虑了,他们都说了,中午多吃点你种的当季新鲜蔬菜就好了。”
母亲说:“菜地里的蔬菜多得是,谁稀罕呢,要么一人捉只小鸡带走,再搞点土鸡蛋带着,中午吃饭我也弄了一只小鸡,也煮了茶叶蛋。”我说:“中午有这些就可以了,吃过饭我们还要到别的地方去,大热天小鸡和鸡蛋不好带,就不带了,下次再回来吃吧。”母亲说:“这个不要的话,就真没有什么东西可带了。”
中午简单的农家饭,大家吃得都很香。朋友们临走的时候,从堆在墙角边的一堆南瓜中,各自挑选了一个老南瓜。母亲笑了,客气地寒暄着:“让你们花钱了,没有什么东西给你们,这老南瓜有什么要头的?喜欢就随便拿。”
在母亲眼里,这住了一辈子的乡村里实在没有什么让人稀罕的东西,来了客人,感觉到没有什么好招待的,自然还有点忐忑不安。但在我看来,这里就是一座宝藏,藏着无数的宝贝:空气是新鲜甘甜的,树木是郁郁葱葱的,蔬菜是鲜嫩可口的,乡亲们是勤劳纯朴的……
正因为如此,每次回老家,我都想留下来住一夜。在这里睡觉,用不着定闹钟,报晓的公鸡早早就打鸣了。阳光从裸露的窗户里钻进屋子里来,透亮透亮的,看不见一丝杂质。天亮了,一觉睡足了,自然便想从床上爬起来。
清晨,外面的空气是新鲜的,村庄是安静的。走在杂乱无章的树林与荒草当中,我能感觉到生命在自由地生长。刚从笼子里放出来的小鸡,也和我一样出来溜达,成群欢快地从我的脚边跑过,然后悠闲地在大树底下的草垛旁低头觅食。不知名的鸟儿在枝头欢快地说着它们的语言,一唱一和的。
母亲也提着个篮子出来,走进门前的菜园地里弯腰摘菜。茄子、辣椒、黄瓜、苋菜、苦麻、空心菜、西红柿,长得都很好。母亲随意地摘了一点,够这顿吃的就行了,其余的留在地里,继续生长。母亲将菜放到门口的水池里,又将厨房灶台里的青灰拎出来,均匀地撒在菜苗的空隙里,认真地呵护着它们。
我漫步到门前的一处小土坡旁,一片南瓜藤下,几个硕大的南瓜若隐若现地躺在那里,静静的,好似还没睡醒一般。我悄悄地走近它们,轻轻地拨开瓜叶,只见几个长得像圆饼,像打坐的蒲团;几个长得像葫芦,像襁褓中的孩子,都是那么可爱。
母亲也走了过来,说:“塘下边的那几块地里也还有,你走的时候记得带几个。”我说:“好啊,这些都是宝贝呢。”母亲笑了:“还宝贝?能值几个钱?送给人家都没人要。”
在我看来,尘世间,一切能标价的东西都称不上宝贝,村庄里的这些宝贝都是无价的。这空气,这阳光,这绿意,这时蔬,这南瓜,这欢快自由的场景,这静谧和谐的画面,这自在安定的人心,多少钱能够买得来?母亲在我面前,那发自内心的喜悦,又是多少钱能够买得来呢?
这片生生不息的土地,随意地撂下几粒种子,就能长瓜,长豆,长油菜籽,养育着我的祖父、我的爷爷、我的父亲,还有我与我的孩子,一代又一代人在这里繁衍生息,这每一寸泥土,都是无价的宝贝。
我与母亲说话间,邻居阿姨抱着一个大西瓜走了过来,说是儿子承包地里种的,看我回来了,带一个让我们尝尝,看今年的瓜甜不甜。
这西瓜一定是甜的,不甜也不重要,我感动于这份浓浓的乡里乡亲的情分。多少年来,乡亲们聚居在这一片土地上,如同亲戚一般,相互照应着,共同生活。常年定居在束家园里的人越来越少了,但人们之间的情意却越来越深,彼此珍惜着,这让我感到十分欣慰。
我是在这个村庄的怀抱里慢慢长大的,长大之后便离开了它,越走越远,但我时常想起他们,想起这里的一切,也想起孩童时期在路边、在田野、在山坡、在河旁看过、挖过、玩过的那些野花野草:龙葵、苘麻、苍耳、白茅、蛇莓、牛筋草、灯笼果、鸭跖草、地肤草、猪殃殃、蒲公英、一年蓬、狗尾巴草……
那时天天看见它们,与它们为伴,却几乎不知道它们美丽而可爱的名字,只认识田沟、麦地里的那个猪殃殃,时不时地弄些回来喂猪;还认识山头上的那个牛筋草,要费好大的劲才能拔出来,有时候根没拔出,茎却断了,弄得我一屁股摔在地上,四脚朝天,笑死个人,那些年月,我和小妹常常早早地起床,趁上学之前,弄一大箩筐回来,晒干当柴火。
它们也是村庄里的宝贝,多年以后,我自觉地补上了一课,记住了它们诗意般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