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枞阳有一种美食,叫“汤圆”。每年到了腊月,家家都将几十斤上等的糯米和少许籼米浸在水里,数日后,挑到有石磨的人家磨成粉浆,再挑回来放到水桶里储存,每隔三五日,再更换一次清水。想吃的时候,舀出一些淀粉,放在老布里,吊起来沥干,或者放到青灰上吸干水分。
将雪白柔软的糯米粉做成面团,分成若干小份,用炒熟、碾碎的黑芝麻粉与白糖做馅,搓成小碗口大的汤圆,放到早晨的稀饭里煮熟,或者放到午间的米饭里蒸熟。熟透的汤圆晶莹透亮,透过薄薄的外皮,能看到里面诱人的黑芝麻馅。盛到碗里,一个正好一小碗。吃的时候,用筷子从中间轻轻夹开,一分为二,连皮带馅一口咬下去,慢慢嚼在嘴里,香甜软糯,细腻爽滑,让人回味无穷。
每年的腊月和正月里,农家的人们相对比较清闲,家家户户都有悠闲的时光,可以不厌其烦地做汤圆吃。汤圆不仅美味,也象征着这一年来家庭团团圆圆、幸福美满。
汤圆因是糯米粉做成,所以特别耐饿,父亲以前常说,正月里不干事,却还吃得这么饱,六月里头忙农活,还没得吃,要是“双抢”的时候,能吃到汤圆多好啊。
“双抢”即是一边抢收,一边抢种,是农家一年当中最忙的时候,也是一年中最热的暑天。一来因为天热,糯米粉很难储存;二来大忙天,常常都顾不上吃饭,谁还有那份闲工夫做汤圆吃。所以,农家基本上都是在气温较低、人们最闲的腊月、正月里吃汤圆。
老家里有一句客气话,在亲朋好友间相聚离别的时候常常说起:“有时间到我那去吃汤圆啊”。其实,这就是邀请亲朋好友有时间到家里来串门、做客的意思,之所以被说成“去吃汤圆”,可能是因为那些年头,汤圆显得很是精贵而且是极有代表性的一种乡土美食。
有一年正月,我和表弟去小姨家拜年。我和表弟同龄,那年,我们都是十来岁的娃娃。小姨见我们来,很高兴,中午用沥干的糯米粉做了十一个大汤圆,放到米饭上蒸。开饭的时候,我们早已饥肠辘辘,看到饭头上透亮的大汤圆,我们几乎垂涎欲滴,不知怎的,我竟然脱口而出,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这汤圆我一个人都能吃完。
姨夫可能觉得我们年幼天真,也有可能想逗我们玩,便乐着说:你要是能吃完的话,都给你一个人吃了,我们吃米饭。本是一句玩笑的话,我却当真了,开心地吃起汤圆来,我居然不太费力地吃完了十一个小碗口大的汤圆,硬是让他们看傻眼了。后来,我的“故事”便成了亲戚们间茶前饭后的笑料,被传了很多年。
长大后我才知道,这么大的汤圆,一个人一次只能吃两三个,最多三五个。我怎么也想不明白,那天的我,胃口该有多好!
如今,在城里生活,我依然喜欢吃家乡那黑芝麻白糖馅、一碗一个的大汤圆。城里的超市里也能买到汤圆,只是小得可怜,一口一个那种,吃起来很不过瘾,也少了家乡汤圆那种独特的人情与风味。
现在,每年腊月,母亲都会磨些糯米粉浆养在水桶里,等着我们春节回老家吃汤圆。我们在老家的那些天,每天晚上母亲都让我们报数,早上母亲就会根据我们报的数字做汤圆。
春节期间的早晨,气温都很低,冷得我们手都不愿意伸出来。母亲不畏寒冷,每天早上都早早起来做汤圆,放在大锅灶的稀饭里一起煮。大锅灶的稀饭里煮出来的汤圆,更柔软,更好吃。
我们每次都很自觉地按照自己报的个数吃完汤圆,但最后总是发现锅里还剩几个,这时,母亲开始说话了:你们一人还有一个汤圆啊。原来,母亲每次都是在我们各自报的数字上给我们每人再加上一个。那就吃吧,站起来抖一抖,再吃一个也不费劲,何况,心里总想着:离开了家乡,想吃还吃不到呢。
吃两三个又大又甜的汤圆,再喝点粘稠的稀饭,总是让人满足极了。
我也会做大汤圆,每年过完春节回城里的时候,母亲都会给我们带一点沥干的糯米粉,让我们回来可以再做几顿吃。
孩子们也喜欢吃家乡又大又甜的汤圆,只是他们不会像我们一样,长大以后,再愿意不厌其烦地去做汤圆了。他们想吃的时候,只会去楼下的超市里买一袋个头很小、一口一个的速冻汤圆。
对于他们来说,这大汤圆、小汤圆,不过是一种食物,样子不同而已,味道都差不多。但对于我来说,这又大又甜的汤圆,不仅是家乡的一道美食,也是我和父亲、母亲以及他们这一代人之间的一份情感的链接。
每年春节回老家的时候,吃着这又大又甜的汤圆,嘴里特别舒服,心里特别舒坦,也能想起很多久远的、让人心暖或者心酸的故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