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门前有一大片竹园,里面长满了竹子,我不能准确地说出这些竹子的品种,小时候就一直听父亲说是“桂竹”。
“桂竹”的用途很多,祖祖辈辈的束家园人都用它来做晾衣服的竿子、农具的把手和菜园地里的棚架。很多年前,庄子上也有一位篾匠,家家都请他用竹子编织、制作各种农具、家具及生活用具。那些年,每年开学之际,父亲也会猫着腰钻进竹园里,砍下几十上百根鲜活的竹子,去除枝叶,捆好,驮去卖钱,回来让我拿到学校里交学费。
我家的竹园里除了竹子之外,还有一棵柿子树。这棵柿子树有数丈之高,从我记事起,它就长在那里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父亲栽的。每年秋末冬初,白霜将柿叶熬成红色,之后再过一阵子,叶子就落了,柿子却殷红不落,累累红果挂满枝头,为竹园增添了一抹醒目靓丽的色彩。
我们儿时的书念得很轻松。放学回来,我们常常骑在竹园篱笆埂上玩,昂着头,盯着满树的柿子看,直咽口水。母亲怕我们摔下来,千叮咛万嘱咐,不准我们上树。为了防止我们偷偷爬上去,在柿子微微发黄的时候,母亲便催着父亲将镰刀绑在长长的竹竿上勾一些柿子下来。
母亲从厨房的灶洞里掏出一些草木灰,铺在家中一处拐角处的地上,将我们捡回来的柿子一排排整齐地摆放在灰上面,再盖上一层厚厚的草木灰,撒一点清水,等它们慢慢变软。
这十天半个月,我们像盼着小鸡出壳一样心急,常常跑过去捏捏。一些天后,终于等到柿子软了,我们小心地拨去青灰,红彤彤的柿子露出来,托在手心里,凉悠悠的,很软。
去蒂,撕皮,熟透了的柿子果肉啜到嘴里,特别香甜,嚼到少量硬硬的纤维经络,又有点涩涩的苦味。狼吞虎咽的时候,常常不小心将果肉连同不小的柿核一起吞了下去。小时候,几乎没什么零食吃,对于我们来说,甘甜的柿子就是非常美味的天然零食了。
庄子上还有几颗枣子树、毛桃树、梨子树,它们所在之处,都是我们最青睐的地方。夏天里,一到午后突然下大雨的时候,我们就冲到邻居家的枣树底下捡枣子,暴雨狂风,电闪雷鸣,全然不顾。
吃着抢回来的枣子,心里比蜜还甜,先挑鲜红、个大的吃,一直吃到最后那个长得最不中意的。
前阵子回家,听母亲说,她让人将竹园里的那棵柿子树砍掉了。我颇有点意外,问母亲为什么。母亲说,这柿子树老了,树枝特别脆,人爬上去容易断,哪个小孩子要是趁人不注意爬上去,掉下来就没命了,你不知道,前年隔壁庄上就有一个人从柿子树上掉下来摔死了。
我理解母亲对生命的敬畏,但又为这种因噎废食的做法感到遗憾。我说,小心点不就行了吗?几十年的树,一斧头砍了多可惜啊。母亲说,现在谁还吃柿子啊,年年没人摘,最后都掉下来摔碎被鸟雀吃了。
我无法辩解,因为这是事实。当年的宝贝,如今少有人稀罕它们了。
母亲问我,你还喜欢吃啊?我说,我也不想吃。母亲说,那要它干什么?万一有人从上面掉下来就完了,砍掉好,省得担心。我呆呆地立在那里,无话可说。
庄子上的柿子树没了,火红火红的乌桕树也没了,开着满树雪白花儿的老洋槐也没了。这是它们的命运,也是故乡的命运。
这也是我的命运,它们注定要一一从我的记忆里消逝。不怪母亲,不怪谁,这是自然的规律。
只是怪我自己,一心想在秋冬日的晴空之下,坐在篱笆埂上,抬着头,望着柿子树叶子一片片落尽,红红的柿子挂满树枝,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它们,直至流泪,直至心澄明起来。
让我如此思念的,何止是这一棵树呢?还有悄悄离去的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