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朋友不经意间问我,你的文章里为什么写母亲的很多,而很少写到父亲?我没有直接回应。一方面,我不想说明父亲已在十多年前离开了我们,我和父亲之间因此少了太多的故事;另一方面,在我看来,父爱和母爱是完全不一样的。
我和父亲共处的整整三十年时光里,定格下来的片段少之又少,连一张合影也没有。父亲走得太突然,过去贫困的岁月里,父亲其实连一张正式的照片也没有留下来。挂在老家客厅里的父亲的遗像,是我当年在省城路边的一家破旧的小照相馆里找人按照父亲身份证上的照片画出来的,像,又不像。
小时候,我懵懂无知,任光阴流逝;长大了,为了求学,我又远离家乡,只在节假日时回到家来,帮助家里干点农活;再后来,我在外地工作定居了,每年只在春节的时候回来过个年,和父亲一起相处的时光更是少了。
在老家生活的那些年,留在记忆里的,都是母亲的嘘寒问暖和唠唠叨叨,喊我起床,喊我回家做作业,喊我吹灯睡觉,喊我吃饭,喊我添衣裳。父亲是极少管我的,他整天忙着田间地头的活,没事的时候,也驮把锄头到田间晃一晃。
很多年前,我听母亲说起一件事,有一次我工作忙很了,半个多月没有打电话回家,有一天晚上,父亲在睡觉前,对母亲抱怨说,这个臭小子,半个月都不打电话回来。离开家乡以后,父亲主动说起我的,我知道的,只有这一次。
很小的时候,我生了一场大病,连续高烧。那时乡下医疗条件极差,我差点没挺过来。父亲每天把我架在他的脖颈上,驮到几里路外的乡村医生家里打针。
连续很多天傍晚,父亲从田间赶回来,一把举起我,让我坐到他的脖颈上,两条小腿放在脖子两边。父亲举着手,紧紧地抓住我的两只小手,特别稳当。这也许是男人抱孩子的最好方式,也是孩子们最喜欢的方式。
因为高烧,一路上,我晕乎乎的,不知道父亲有没有和我说话,只觉得自己很高很高。父亲快速地走在田埂上,一颠一颠的,风吹着我的脸,很凉快。病好以后,我再也没有在父亲的脖颈上坐过,我又变得很矮很矮。
父亲救了我一命,这是他的责任,更是我的福气,我和父亲因此多了三十年的相处时光。这三十年里,父亲是一座山,我是山前的一棵小树。
等我有能力回报的时候,父亲悄然离去,如同山一般的深沉,再也不说话了。
我和父亲还有一段缘分,那是我上小学的时候。那天傍晚,不知因为什么,我生气耍赖,死活不肯吃饭,母亲不厌其烦地劝我,我就是不去端碗。
父亲在一旁看着直着急,边大口吃饭边狠狠地说,不吃算了,让他饿着!母亲又走过来劝我,快去吃饭,我要洗碗了,就等你吃完。我还是一动不动,嘴里一直嘀嘀咕咕。
又过了一阵子,大家都放下碗筷了,父亲猛然快步走到我身后,用他那只钳子一般粗糙的大手掐住我的后脖子,死劲地把我往厨房里推,并且恶狠狠地说,你到底吃不吃!
我被父亲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坏了,我的脖子整个陷在他的大手里,动弹不得,也喘不过气来。我从没有认真地“体会”过如此粗糙有力的大手,像千年的老树根一样戳人!
母亲跟着走过来,把饭碗递给我,我接过饭碗,哇哇大哭起来。母亲在旁边劝我,好了,好了,快点吃吧,脖子都红了。
母亲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后脖子,父亲默默地走开了,我边哭边吃,小妹在一旁站着。那一幕,我记得尤其深刻,如同在清澈的童年时光里,撒了一滴墨水,永远不会褪色,一想起来,就让人泪眼汪汪。只是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让他们生气过。
在我看来,母爱如水,静静地浸润着我们柔软的心田,常年流淌,白天黑夜,从不停歇。
只是如今,母亲越来越老了,这股爱的水流越来越细,越来越弱,越来越安静。
而父爱呢,那是山,一座很高很高的山,从我出生那一天起,就一直矗立在那里,岿然不动,却蕴藏着无穷的力量。这座山又和我很近很近,只有昂起头来,才能看得见它的模样。
父亲走的那年,我还没成家。时光悄悄地流逝,如今,我已长成了“父亲”,也如山一般,山脚下,也有一棵小树,在茁壮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