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到老家,我便感到格外轻松,没事的时候,我喜欢沿着乡村里的村村通公路走一走。我是在这里长大的,但我对周边一两公里以外的地方并不熟悉,因为小时候,三五公里以外的地方便是遥远的世界。
春节期间的一天午后,我和母亲在门前晒太阳,我问母亲东南西北的那些庄子都叫什么名字,母亲按照方位,一一地跟我说了。母亲一口气说了十几个庄子的名字,我一下子根本记不住,也对不上号。我问母亲它们的名字对应的是哪些字,母亲说:“我哪知道是哪些字啊?我又不会写字。”
是啊,我竟然忘了母亲没读过一天的书,母亲怎会知道哪些字呢?但我很想弄清楚这些名字。
于是,我打开手机里的地图,放大,放大,再放大,我终于看到了它们的名字:谢庄、黄庄、贾庄、刘庄、新街、小殷庄、长冲、小乌冲、云冲、洪柏、柏庄、荷塘、高塘、大塘、拓板、庙冲、西王、小杨树湾、观塘、光庄、岳庙、平坦、柏庄、永丰、孙湾、塔塘、大柳、米庄、姚咀、南庄、大杨庄、新华、魏咀、韩圩、范圩……
我从小就听过这些庄子的名字,那是父亲、母亲与邻居们在平时的闲聊中用地道的方言说出来的,它们常说到的离我们“谢庄”只有几百米远的一个叫“小乌冲”的庄子,我就一直以为是“小乌春”呢,直到现在,我才准确地找到它们对应的汉字,我认真地在纸上记下它们,看到这些陌生而又熟悉的名字,我感到有些兴奋。
“冲”在地名中一般有两种意思,一是指“山谷中的平地”或者“两座小山包之间的狭长地带”,二是指“有人居住的小山村”;“湾”也有两种可能,一是指“河水弯曲的地方”,二可能是“塆”的误写,指“山沟里的小块平地”;“塘”是指“低洼之地”,即相对旁边地势较低的地方;“圩”是指“低洼地区防水护田的土堤”;“咀”则是指“大自然形成的三面环沟的地方”,像“嘴巴”的形状一样;而那些带有“庙”字的地方,我想曾经这里肯定有过一座庙,后来在久远的时间中湮没了……
细细琢磨这些村庄的名字,多么有意思啊。我相信,这些名字的背后一定都曾有着动听的故事或者美丽的传说,只是时间太久,被人们遗忘了。就像我生活的“谢庄”,它为什么取名“谢庄”,我无从知道,但我相信它有根源,有故事。
故事被人们丢了,我不能再忘记它们的名字,它们就是我的村庄,或者村庄的周围。这里是生我养我的地方,现在还在养育着我。
春节期间,除了到亲戚家拜年之外,我就别无它事。我决定每天沿着乡村公路,朝着不同的方向步行去看一看,看看这些庄子的模样,看看历史的变迁,看看它们苍老的痕迹。
那些天,我走了数十个庄子,我在公路边上的每一块“修路碑”前停下脚步,我看到了它们的名字,它们就在我的脚边,那么清晰,那么真实。
人们都回来过年了,每个庄子上的人都挺多,孩子们在追逐着,奔跑着,有鸡飞,有狗叫,也有青烟从低矮屋顶上耸立的烟囱里徐徐升起,饭菜的香味弥漫在空气里。我喜欢这样的烟火味,烟火是村庄的生命,我感受到了生命的气息。
那天在圩堤上,我遇到了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弓着腰,边抽烟,边溜达,他见我也是一个人独自在圩里闲逛,便问我是哪个庄子上的,我说了,他又问我:“你老头子是谁啊?”我说出了父亲的名字,他说:“哦,我认得,我认得,以前在圩里种田经常碰到。”显然,他不认识我,但认识我的父亲,而且很熟识。
春节假期一结束,我就离开了村庄。过了元宵节,村子里的人们大多数也陆续离开了村庄。每一个庄子又安静了下来,只有少数年迈的老人、猫狗、老树、池塘、稻田、山坡和立在路边刻着村庄名字的石碑,还在那里。
我们渐渐地走远了,但我们不能忘记它们的名字,它们不仅养育了我们,也养育了我们的父辈和一代又一代人。记住它们,善待它们,我们才不会感到枯竭。
年轻的孩子们是不会再回到这里来了,村庄的名字最终要被人忘记。有一天,不会有人知道它们叫什么,更不会有人知道这里曾经有个山坡,有块平地,有方池塘,有条圩堤,有处河水弯曲的地方,有个古老的寺庙,有个热闹的小山村……
我希望这一天来得迟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