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泰顺,秋雨的早上,确定是一声鸟鸣把我叫醒的。悠扬而清脆的歌声穿透了雨幕,穿透了窗门。我在鸟声里享受,淡淡秋雨,淡淡的风,浅浅的桂花香,缠绵的溪水声。我以为它是来自山涧的,鸟巢必然有桂花包围。
不然,怎么如此撩人思绪?总以为鸟声有千种婉转,千重情绪。它有人类的灵性,鸟类专家研究发现,鸟不是天生会歌唱,它的歌声随家族、环境决定。人类有语言区别,鸟类也是如此。
今天,让我沉醉的鸟鸣丰富多彩,除了前面描述以外,还蕴含着柳绿、花红、花落的音韵。这也是符合南方自然的面貌,在初冬大雁来临,绿柳含烟,花红水绿,落花点水波;鸟雀含花,侵晓檐语,实为人间天籁。
我忍不住拉开窗帘,见院墙外柳树之上,站着尾巴长长,红红的嘴,红红的脚的山鹊。
这只独立于柳树之上的山鹊,构建了一幅“水木湛清华”的中国画。雨雾清白,柳叶深绿、浅黄相间。山鹊歌声行云流水、骨力追风、有柔有刚、圆润剔透。明代金幼孜与友人相聚欣赏美景,听到山鹊之声忍不住作《徽庙古松山鹊为顾进士作》曰“几回度涧听松声,横枝忽见飞来鹊。翠衿红觜一何奇,误疑青鸟降瑶池。”不正是我今天所见所闻的感受吗?
庄子曰“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是谓自然之枢机。”山鹊之声,秋雨之缠绵,柳树垂宨,皆自然之枢机所动,皆为自然之美,自然之变化和谐之要素。
我站在窗口,听着山鹊之声,风雨之音,脑中浮现的中国山水画,也不正是随心而出。嵇康《声无哀乐》表达的音乐是客观存在的音响,哀乐是人们的精神被触动后产生的感情,两者并无因果关系。用他的话,即为“心之声,名为二物。”声音与心独立,但其共鸣来自,自身生活感受所产生共鸣。
我之所以沉醉在鸟声之中,为天籁之美而感动。
看远山在雨雾之中,以为必有仙女在舞蹈,定然是踩着山鹊的音韵而雀跃的。被秋雨缠绵,被雨雾笼罩的山,定然是一个大舞台。我想象远山的清晨,是鸟禽的歌声唤醒,它必然形成交响乐,是森林的交响乐;最初可能是长号响起,也可能是长笛吹响,大山醒来,森林醒来,万物醒来,此时自然充满和谐,鸟声是清脆、高亢、生动,是长号;溪流照应落花,是婉转的长笛;松风洋洋洒洒,是鼓声……奇美在自然中构成,在心中落成。
正在思绪之中,突然传来一声长啸,山鹊展翅,朝着远处疾驰而去。我循着它飞行的路线,见远处有三只雏鸟等待着,以为那里必然是它的家,它应该是觅食鸟。在它快要落枝头,又有一只山鹊,从另外一个方向飞来。雏鸟伸着头颈张开嘴巴,欢乐地歌唱。歌声是稚嫩的,但未来个个定然是歌唱家。美国鸟类科普专家阿克曼说,“鸟类的大脑刚开始很小,无能为力,随后长成很大,归功于亲鸟的辛勤养育。换句话说,自己抚养雏鸟,它们的大脑发育比放弃哺育的鸟类更大。”此与人类养育孩子的艰辛是雷同的。《诗经.蓼莪》曰,“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三只雏鸟在等待着,那不仅是生命的延续,更是对“爱”这一永恒主题的深刻诠释。山鹊的育雏,不再是简单的生物学过程,它让我感受到了生命中最质朴、最深沉的情感力量。
望着山鹊一家和谐欢乐的场景,我的内心涌动着难以言表的情感波澜。为装饰心境,打开手机音乐,耳边响起德沃夏克的《第九交响曲》弦乐器、定音鼓和管乐器竞相奏出强烈而热情的节奏,暗喻紧张、忙碌的快节奏生活似山鹊的欢乐。却又带着淡淡的乡愁;突然木管乐器响起,一种思乡情绪油然而生,在英国管独奏出充满奇异美感和神妙情趣的慢板主题,我沉沦在思念之中;长笛和双簧管交替,忽高忽低的情绪中流露出无言的凄凉;当进入第三章一种明快而活泼的旋律,令我情不自禁地舞蹈起来……
我随着交响乐表达起伏,从现实穿越时空,落在了童年的家园。
明清建筑的四合院是有神话的家园,天井铺着七八条两三米长的石板,石板宽大概五十公分,石板下面是一口井。老人说这口井通海,玉龙出口的地方,顾名思义村名叫玉龙口。通海的井一定是直达龙宫,这对孩子是有多大诱惑,常常趴在石板上听,用双眼透过缝隙看,幻想着龙的来临,幻想着到龙宫一游;内心也肯定有龙,在家园里必然有凤凰,不然大人为什么说“龙凤呈祥”呢?童年的孩子喜欢发呆,希望哪一天龙从井上腾飞,希望凤凰停在青砖绿瓦的屋檐上。虽然,在我十一岁离开家乡,也没有目睹龙凤飞舞,但实在是在百鸟声包围之中长大。
四合院的大厅上燕子筑巢,春天来燕子叽叽喳喳的,在厅里回荡,声音透彻,是落地珍珠的音响;房檐里有麻雀筑窝,一到黎明、傍晚来临,鸡鸣,鸟啼,就是一场小型的大合唱,彼此呼应。但凡听到,看到的人都说,鸟雀筑窝的人家是善良之家。
家园的天籁是此起彼伏的,院子里的鸡鸣是序曲,鸟声主旋律,各家的大门随着嘎吱的陆续打开。后园的鸟啊!早就按捺不住喜悦高歌。鸡鸣一声冲云霄,击破黑暗,宛如晨曦,温暖千家万户;鸟声鸣唱天籁回响,人间清明,人籁纯净,人籁幸福;乡村的天籁不单单在人家,孩子早早在母亲炊烟升,跑到后园观鸟,树枝头挤满了鸟雀。它们在歌唱,它们更是像在谈情,在说爱,在拉家常……
你看那红嘴、红脚的山鹊,双双立在鸟巢的边缘相互亲啄,相互梳理羽毛,是“小轩窗,正梳妆”啊!
它们是为艺术而生,它们唱法自有特色,归纳说是美声、民族、通俗唱法。我喜爱的山鹊就是通俗歌手,它不造作如同邻居的兄弟姐妹,倾诉前生今世,倾述友谊,高歌爱情。
其实啊,后园就是歌舞剧舞台,鸟雀各有其行、其态,有以枝叶为舞台的蜂鸟,也有以后园为舞台的山鹊。清晨的前院后园的鸟雀,情感强烈,它们的信仰是和谐,它们以神力魔法舞蹈歌唱。自然,夕阳西下的鸟群回巢更是带着彩霞照耀人家。
孩子是喜欢后园,因为鸟声热闹,声音优雅,它们的舞蹈热烈,总激励着少年飞翔。
我最喜欢的是山鹊,红嘴山鹊懂恩爱,重情义,也会唱歌,它歌唱是深情,无忧,醉人。
家园的春夏秋冬浸泡在鸟声里,少年在鸟声中学会歌唱,唱自然之美,唱生活之美。独独寒冬来临,鸟雀消声匿迹,唯有窗外的寒号鸟重复着哀号“哆啰啰,哆啰啰”,令少年提心吊胆,寒夜躲在父亲的怀里问,寒号鸟为什么这么伤心,父亲说,“因为它是懒人,明明知道冬天来了还不知道筑窝,还笑别人傻。你看下雪了,冻了才知道寒冷。人要勤快,不可像它一样。”我似懂非懂的靠在父亲的怀里睡着,很温暖。
童年在四季鸟声洒落的日子里成长。
那天,全家坐着乌篷船离开家乡随任教的父亲到镇上。埠头的树上那两只亲亲热热的山鹊,对着我鸣叫,是离别的歌声。
这天我是带着鸟声离开家乡,带着鸟雀之爱,鸟雀之舞蹈离开家乡。
到镇上读小学,初中高中,乃至大学毕业结婚,再也不见山鹊。倒是在女儿童年,跟她讲了家园鸟声之美,寒号鸟之凄凉,爷爷说做人要勤快!
2020年的夏天,为《王燛薪堂记忆》到高楼西龙村,王燛薪堂正骨疗法第九代传人王兄魁胜家改稿。西龙村为王燛薪堂正骨疗法起源地,位于瑞安金鸡山脉高山颠,水声、鸟声怀绕,草药香包围,人在其中如入仙境。
早上醒来,鸟声无赖,随意的侵入听觉、嗅觉、肌肤、记忆。
突然,一声“叽,喳喳”让我从床上蹦跳而起,山鹊,是山鹊。从童年到知命之年,多少日月春秋思念的鸟声。急急忙忙打开窗户,见对面房子的屋檐上站着红红嘴,红红脚,长长尾巴的鸟,日夜思念的山鹊。
打开窗户,以口哨为招呼,温柔地招呼,“你好!”它弯头,向我轻轻的,“喳喳!”展翅飞落到隔壁院子,与鸡一起啄食。鸟、鸡是和谐的,似乎很是熟悉,似乎山鹊和鸡就是一家人。
人生流浪江湖三千里,未有见过的奇景。带着好奇步出住处,来到隔壁地坦。一中年妇女见我,笑着说,“老师你好!”我刚想答应,山鹊飞翔。笑笑说,“你好,山鹊是你家养的吗?”妇人回答,“不是,但是常常来吃鸡食,还是定时来的。”
我望着循着山鹊飞翔轨迹走去,一路上遇到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很客气地说,“老师你早!”“老师吃饭了?”“老师你来玩啊!”我恍如在桃花源之中,微笑着回应着每一位村民的问候,心中那份久违的亲切感油然而生。这里的村民淳朴善良,他们的生活节奏似乎与外面的世界截然不同,没有都市的喧嚣与浮躁,只有田园的宁静与和谐。
我随着山鹊的踪迹来到村外山涧,两边树林茂密,只见它滑落到一颗树叶茂密的大树上开始歌唱,它的歌声如阳光、如微风、如丝竹。我安静的站在溪水边,闭上眼眼,心放飞,与歌声,与跃动的溪流,与摇曳的水草、树木悠闲,如同清澈的溪水淡泊安宁。
我深深的吸口清新的空气,感受难得的宁静和美好;感激山鹊引领我到“桃花源”,但愿我能长守在溪边,留住这片活泼、安详、幽深又素净美好。
夜深,我的山鹊依然在耳畔深情歌唱,心飘向了山涧,相信它将是江湖人生的一块净土。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频繁地造访那个小树林,与山鹊和其他鸟儿们成为了朋友。我观察它们的生活习性,聆听它们的歌唱,甚至尝试模仿它们的叫声。每一次与它们的互动都让我更加深入地感受到自然之美与生命之奇。
今夜,记录在泰顺相遇的山鹊,引出这么多的话题,因为爱,因为和谐,因为生命延续,因为我们是宇宙的一分子。人、鸟雀相遇很美!山鹊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