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宝石
1
如今的古茹其阔坦村,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新建的一个社办农场,居住着百十户人家。原住民只有二三十户维吾尔族人家和回族人家,还有几户从青海来的土族人家,是一个多民族杂居的混血的村子。初来乍到的人都被编成连、排、班,好几家人合住在一个地窝子里,地下铺点麦草,边上挡根小木头椽子,便是床榻,男女老少都住在一个地窝子里,一家一家挨着排过去。有时候,孩子们跑得急了,尘土飞扬、腾云驾雾地进来,免不了遭大人责骂。如果遇上刮风那就更糟糕了,总感觉嘴里都是沙子,吃饭都蹭牙。还好,不在地窝子里做饭,一般都是吃集体“大锅饭”。
我家被分在二排,七八家人挤在一个地窝子里。其中有个叫张云山的老人,他在这个地窝子里最年长,他们一家四世同堂,七八口子人。张云山老人瘦高个头,慈眉善眼,银须舒展,能掐会算,住在这个地窝子的人都叫他张爷爷。如果有人头疼脑热了,走肚拉稀了,他说这是水土不服,他会拿出从老家带来的炉灰土,用白开水泡一泡,喝下去很快就会好。
后来逐渐安定下来,才有了干打垒的房子和土坯垒的房子,除了单身男女还是挤一间屋里外,其他有家舍的人家总算有了独家独户的简陋居所。
古茹其阔坦村的庄稼地里,金灿灿的麦浪在干热风中起起伏伏,欢快地舞蹈。包谷叶子娇嫩,被干热风吹得蜷缩起来,耷拉着脑袋。草滩上吃草的牛羊,也招架不住烈日的灼烤,钻进树荫下歇凉。疲乏的农人,蹲在渠沟沿上,用坎土曼舀起渠沟里凉丝丝的渠水,喝上几口,解开布腰带,取出馕饼,边吃边与家人絮叨劳作的艰辛。
那时候,我们这些乡里娃们,放学后经常到戈壁滩打柴,很容易迷路,但远远地看到古茹其阔坦村直刺蓝天的白杨树,便会一目了然地寻回家。
夏日正午,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干热风吹来,张爷爷门前的一排桑树叶子,被干热风吹得沙沙作响,熟透了的桑葚子,“吧嗒吧嗒”掉在地上。招架不住烈日灼烤的人们,伸长疲乏的身子,躺在树荫下歇凉,巴望着“桑葚桑葚快快熟,熟了掉进我嘴里,”说不定真的会有一颗熟透了的桑葚子,正好掉进你的嘴里。当然,更有意思的是那些馋死猫的娃子们了。他们可不等桑葚子主动掉进嘴里,而是猴儿似的爬上树顶,找个浓荫遮挡的三叉树杈,弹簧床般躺卧在半空,顺手享用嘴边熟透了的桑葚子。那些扑棱棱飞来飞去的鸟儿,似乎这里才是它们享乐的天堂。
张爷爷为了不惊吓村里的娃子们到他家门前的桑树上吃桑葚子,他家里从来不养狗。也不知这些娃子们每天不间断地闹腾,能不能给他孤独的心灵带来些许慰藉,这就不知道了,也许是吧。不管咋说,张爷爷想的不是自己拥有什么,而是第二天早晨起来,能倚着土屋的老墙,走出家门,看到东方升起的太阳。这便是他的所思所想吧。在老人的灵魂深处还深埋着两个念想,一是多行善事;二是不得罪人,这便是老人临终前最大的安慰。因此,他家的涝坝和他家榨油的居尕孜,村里人谁都可以用。村里人用他的居尕孜榨油,他会把自家的驴给你套上,只要你把榨完油的油渣给他留下喂驴,就可以了。尽管如此,他总想着就在某一个夜晚,他会留下这个旧屋,留下他的孤独,去向另一个世界。
就这样,张爷爷渐渐伛偻着身子,蜷缩成老胡杨根一样了。他卧在炕上,想用力攥住从天窗射进来的一束光,他感觉到这束光的一丝温暖,哪怕得到片刻的温暖。可惜,这光也是转瞬即逝,不会永远停留在这个世界上。尽管张云山老人想死死地攥住它……
2
听说张爷爷在旧军队里当过司号兵,他不但懂一些维语,还知道很多的故事,我知道的故事,都是从他那里听来的。每年到了炎炎夏日,树荫抛洒在张爷爷的庭院里,一群灰头土面的娃们围上去,缠着张爷爷给我们讲故事。张爷爷很喜欢娃子们,有这些天真无邪的娃子们与他相伴,他也可以尽享天伦之乐了。
他说,尕娃的心最亮堂。他每次给我们讲故事,总是不露声色地加一段与故事无关的笑话:很久很久以前,我们村后有一片无边无际的胡杨林,在这片胡杨林中,老虎是国王,狼是强盗,熊是审判官,豹子是马屁精,狐狸是贪婪者,山羊是庇护者,猴子是染布匠,猫头鹰是盯梢者,寒号鸟是和事佬,麻雀是告密者,云雀是依附者,鹁鸪是百户长,野鸡是樵夫,戴胜鸟是毒贩子,斑鸠是守望者……有个时期,很多地方遭受了百年一遇的大饥荒,人人衣食无着,很多人饿死了。他们携家带口,逃到我们这个古茹其阔坦村避难,人们渐渐地在生活上渡过了难关。但是,经历灾难后的心理阴影犹如阴霾般始终笼罩着整个逃荒人的心。
“今天我给大家讲一个笑话。”张爷爷讲得非常生动,所有的娃都笑得前仰后合。过了一会儿,张爷爷清了清嗓子,说:“下面,我再给大家讲一个笑话。”出乎娃们意料的是,这个笑话和刚才讲的那个一模一样,几乎一字不差。尽管有些娃感到奇怪,但还是有些娃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张爷爷又说:“我再给大家讲一个笑话。”内容和刚才的又是一模一样,甚至连讲笑话的停顿、语调、姿态也如出一辙,最后只有一两个娃象征性地笑了一下,大部分娃无动于衷。停顿了一会儿,张爷爷再次重复了一遍刚才的笑话,结果这次没有一个娃笑。
这时候,张爷爷清了清嗓子说道:“你们对相同的笑话最多笑上三次,为什么你们对同样的悲伤却反反复复地哭泣呢?只有忘掉过去,才能看到前方的路。”
黄昏时分,古茹其阔坦村便开始忙碌起来了。大人们或扛着坎土曼,或提着镰刀下地干活了。我们这些娃们上学的背着书包上学去了,不上学的也赶着牛羊放牲口去了。留在家里的老人也不失闲,她们赶紧生着炉子,忙活着给地里干活的娃子们做晚饭了。低矮的烟囱冒出的炊烟,散发着禾木的芳香,像古茹其阔坦村的日子一样,漫不经心地向四野飘散着,仿佛继续延伸着张爷爷一个接一个鲜为人知的故事。
3
很久很久以前,古茹其阔坦村有个老婆婆,她有一个二十几岁的儿子。老婆婆靠儿子打渔为生。有一天,儿子打了一条金鱼,他拿去让母亲看,母亲高兴地说:
“拿到集市上去卖了吧。”儿子却对老婆婆说:
“不,母亲,拿去送给龟兹国王吧,国王看了定会回赠我们很多财产哩。”他说。
“孩子,那龟兹国王拿了这条金鱼是不会给你任何东西的,说不定还会因着这条金鱼会给你带来很多灾难哩!”老婆婆说。儿子没听母亲的劝告,拿起金鱼到国王的宫殿去了。国王居高临下地坐在金碧辉煌的宝座上,左右两边有很多大臣,渔夫禀告道:
“尊敬的国王殿下,请收下奴才不成敬意的礼物吧,它虽说是一条普通的金鱼,也是奴才对您的敬意啊,”他说。国王看到那条金鱼很是漂亮、灵动,便问身边的一个大臣:
“把这条金鱼收下,再赏给这小子一些东西。”他说。一个狡猾的大臣却说:
“可汗,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金鱼,这条金鱼会给宫殿增添不少的光彩,可是,只有一条金鱼恐怕养不活。你命这渔夫再去打一条同样的金鱼来,等他打来后再给他赏报”。国王想大臣说的有道理,便命渔夫去打同样的一条金鱼了。渔夫愁眉苦脸地回到家里,对母亲述说了事情的经过,便又出去打渔了。渔夫费尽心机又打了一条金鱼拿到国王跟前去。国王看到这条金鱼高兴极了,想赏给很多财产打发渔夫回家去,可那个狡猾的大臣却说:
“国王,这种贵重之鱼,要取九重天上的神水才能养活,您命这渔夫去取神水来,等他取来神水后再赏报他怎样?”他便对那渔夫说道:“唉,渔夫,你打来了金鱼,你也应该取来神水才是,三天之内你若取不来神水就取你的脑袋”。渔夫受不了如此折磨,哭着往家走去。走着走着,他来到一棵高大的胡杨树下歇息。他精疲力竭地躺倒便睡着了,在梦里梦见一个须发苍苍的老翁。那老翁对他说:
“孩子,别犯愁。你就顺这条路一直走,就能到一个湖边。你在湖边等一会儿,天上会有五只鸽子飞来。它们一落地就会变成美丽的姑娘,脱去衣服,下湖洗澡。你那时神不知鬼不觉地藏起其中一个姑娘的衣服。她便会来求你要衣服,这时,你让她答应取来九重天上的神水,你再把衣服还给她”。那老翁一说完渔夫便醒了,然后顺着老翁指的路走去。他走了一个月,穿过戈壁穿过荒漠,穿过山川穿过河流,还是没有看到湖,他走啊走,走了将近一年,才来到了湖边。湖边有一棵胡杨树,渔夫便藏在胡杨树背后,等着姑娘们飞来落下。没等多久,天上便飞来五只鸽子,一落下来便变成五个姑娘,脱去衣服,跳进湖里了。渔夫便把她们中间一个最漂亮的姑娘的衣服藏了起来。姑娘们在湖水里游来游去,互相泼水嬉戏,然后上岸穿上了衣服。可是,那个姑娘找不到衣服便到处寻找。她的同伴们等了一会儿,便都变成鸽子飞走了。这时候渔夫从藏身的胡杨树后面出来说:
“唉,姑娘,如果国王不叫我去取九重天上的神水来,我也就不会藏你的衣服了。如果你答应去取神水,我就把衣服还给你”。姑娘便答应了他的恳求,穿上衣服变成鸽子飞走了。过了一会儿鸽子嘴里衔着一个青皮核桃飞来了,一落到地上便变成姑娘把青皮核桃递给渔夫。
“给,这是你要的神水。”她说。
“水在哪,这不是一个青皮核桃么?”渔夫说。
“你把这个青皮核桃往地上一摔它就会变成一个湖,”姑娘说着便变成鸽子飞走了。
第二天早晨他便到了国王的宫殿,说:“给,这就是你们要的神水,”并把手中的青皮核桃指给可汗看。国王不相信,连声说:“假的!假的!”渔夫便把那个青皮核桃往国王的领地上一摔,顷刻间整个宫殿便变成一个湛蓝的湖。把国王和大臣全都沉到了湖底。
渔夫一筹莫展,看到天上飞来一只鸽子,一落地便变成那个姑娘。那姑娘拉起渔夫的手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了。
…………
4
张爷爷讲完这个故事一看,我们有的娃们还听得津津有味,可有的娃们早就开始打呼噜了,他便撵我们赶快回家睡觉去。
我们这些乡里娃们,只知道张爷爷的故事好听,能逗我们笑,但对他讲的故事是真是假,我们也不想去问他,你就是问他也没用,张爷爷会发脾气,尕娃家别当白胡子。在我们眼里,张爷爷就像个活神仙,他一看你的面相,就知道你将来能成个啥料子;你还没张嘴,他就知道你肚子里装的是啥货水。他曾经历过大雪兆丰年,知道春来早,经历过草木萌发,大地披绿,秋天的路上拾金子。每每想起连自己也忘了何时立夏、何时立秋的懵懂时光,便记起张爷爷说过的“这是个盛夏,那是个金秋”的话。张爷爷为什么会这么说,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占卜好年成的,这个我没有问过他。
现在我才知道,我还有很多的事情没有问过他,比如有关渔夫的故事,比如有关樵夫的故事,比如有关龟兹王的故事,不知老人讲过的故事中的主人公指的是谁,这些故事是怎么流传下来的,有关这方面的故事,也许他还知道很多,现在想起来非常惋惜。后悔没有在张爷爷在世的时候,问清楚有关龟兹王故事里的一些细节。
我知道,这个活过百岁的老人料事如神。他在临死前一个多月,就把他住过的院落房舍收拾停当了。他喜欢劳动,习惯了劳动,离不开劳动,一天不劳动就觉得心里慌,浑身不舒服。如今这样一代人已经先后与世长辞了。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我知道张爷爷,或许他就是占卜渔夫的故事、樵夫的故事和龟兹王故事的最后一个人了。谁也不知道,在这个春天沙尘飞扬,夏天绿影婆裟的村子里,还会有个百岁老人。
我曾与听过张爷爷许多故事的伙伴们喧过谎,又过去了许多年,园子里的蜜蜂飞着,有黄的,有黑的,还有一种叫不上名字的蜜蜂,春天和夏天就出来了,秋天就没了。河里的水哗哗流着,流着流着就没了。树上长出的叶子,不知哪天就变成春泥了。树上的鸟巢里有了鸟蛋,小鸟张着大嘴等待妈妈给它们喂食。它们会飞了,最终也停止飞了。生命在一个拍节中延续着,这种拍节也有不合拍的时候。
5
日子过得四平八稳,不紧不慢,有苦也有甜。每当想起张爷爷讲过的故事,我就望着眼前高高的桑树,鸟儿们在树杈间设下欢筵,那繁茂的枝叶是它们的庇护伞,白白胖胖的桑葚是我垂涎欲滴的美餐,看到那些扑棱棱飞来飞去的鸟儿,我就想加入他们的群里自由飞翔……
张爷爷的园子在村里也很有名气,他是这个村的原住民。家门口有几棵高大的桑树,屋后还有一个大园子,园子里有桑树、杏树、桃树、果树……园子里什么水果都有。我不知道张爷爷的果树是怎么栽培的,结的果实吃起来又甜又可口。每年六七月份,他在城里认识和不认识的亲戚朋友蜂拥而来,听说其中有当官的,也有老百姓。他们开着红色的、黑色的、白色的小汽车,小汽车上坐的有男人有女人,有胖的有瘦的,有娃们也有老人。他们队伍庞大,浩浩荡荡。每当这时候,在路旁觅食的鸡儿们也就不得安宁,急忙找不到躲避的地方呱呱乱叫;树上的麻雀、野鸽、斑鸠,也好像有人来抓它们似的,扑楞楞飞向远方;这时候圈里的叫驴可不买他们的帐,昂昂的叫声把这些稀奇的杂音全给驱散了,回声还在果园上空回荡。来到果园里的人们,好像唧唧喳喳地跟张爷爷套近乎,忙活着把带来的大大小小的傢俬装得满满当当,然后嘻嘻哈哈地满载而归。每当这时候,张爷爷便倚着柴门默不作声了。从他无表情的脸上,我看不出他内心是喜悦还是酸楚。
张爷爷很喜欢我,我是他邻居家唯一的娃子,还想着把他的孙女朵朵嫁给我,让我当他的孙女婿哩。他知道什么时候的桑椹子好吃,什么时候的杏子最甜,最操心让我吃的当然是他一年中最后成熟的蟠桃了。每年在那些城里人到来之前,他便领着我在园子里转,哪棵树上的小白杏最好吃,让我们先尝尝鲜。他说,“那些城里人一来,这个园子一忽忽就踢倒光了。我摘下一个熟透了的小白杏,吧嗒一下扔进嘴里。这时候,张爷爷赶紧说,勺娃子,快把核子吐出来,咽下去可就不得了啦。”
残存在古茹其阔坦村大地上的古堡烽燧、丝路古道,早已失去了当年的风光,变成了一片废墟。残垣断壁间,有老鼠打的洞,洞口有新鲜的虚土,正忙于冬藏。蛇也出没于废墟,龙抬头了显显身,寒冬腊月就冬眠了。飞到南方的鸟儿飞来又飞去。我们当年听过张爷爷故事的娃们,也都像小鸟一样,翅膀子渐渐硬了,各奔前程了。有的进城当了工人,如今成了企业家;有的考上了大学,如今成了大学教授;有的当上了国家干部,混上了一官半职,如今成了人上人了。但是,张爷爷讲过的故事至今仍在流传着。
有一天,我闲着没事,在街上闲逛,正好碰上我们当年在一起听过张爷爷讲故事的七毛,他说,如果当年古茹其阔坦村那个渔夫活到今天,早就当县长了。对他说的话,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这样的话以前也曾有过,在今后的日子里还会有。就像不舍昼夜奔流不息的河水一样。
6
我的童年伙伴七毛,以前对张爷爷讲过的故事并不感兴趣,他总是问张爷爷,这个龟兹王究竟是谁?他的母亲是谁?可汗是怎么回事?我对他的一再追问很有些反感。我觉得他这么问下去,是对张爷爷的不尊重。再说这个故事已经被人传得扑朔迷离,早就变样走调了……他当年问这些话的时候,我没有理睬过他。可是现在已经时隔多年,我也查找了一些相关的历史资料,急于想知道这个民间故事中的渔夫到底是谁?他的母亲是谁?直到这时我才想起他的追问是多么重要。
最近我听说,听过张爷爷故事的七毛,他的官职已经升到局长级了,他也是我们童年伙伴中官位最高的一个。他说他已经戒酒了。以前他也多次这么说过,可只要到了喝酒的场合便掌控不了自己。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数,如果说话不算数还算什么男子汉?他这次想到了这些,所以他才对我说,发誓再不喝酒了。
“哟,别恶心人啦,你要是戒了酒,太阳就从西边出来了。”他的妻子讥笑他说。
“那是你想的!”他吓唬妻子说。
他想:也许他妻子是说,“总有一天他还会喝酒,还会醉的。就连他自己也不能保证往后就再也不喝酒了。”
“唉哟,快拉倒吧!”他说,“说不喝就不喝!”
他擦了擦鼻子,鼻尖像西红柿般红肿,至今未消,还时而作疼。你说酒这玩意儿咋就伤害到他的鼻子了呢?别人像泡在酒缸里似的喝也没什么反应,他如果连续喝三天,鼻子就会这样红肿。
七毛总是认真地说着酒话。因为他的酒风不好,他多次在酒桌上出洋相,一喝高了就在别人家里翻桌子,弄的人家一桌子客人都很扫兴。当然人家的酒桌上免不了有头头脑脑,也有一些有身份的人,在人家面前出了洋相,你说在往后的日子里还怎么做人?更要命的是,他喝得酩酊大醉了,毫不顾忌在座的领导,脱得赤条条地跑出去,拨拉着那玩意儿,当拨浪鼓拨拉,出够了洋相,丢够了人,他也就该下课了。组织部长一气之下,把他的局长给免掉了。从此,他丢掉了乌纱帽不说,妻子也离他而去了。这一来,他倒落了个无官一身轻,天天背着个酒葫芦,赤着脚在沙包湾里遛弯子去了。
7
岁月不饶人。当年听张爷爷讲故事的娃们,如今当官的当官了,退休的退休了,死的死了,就是活着的人,也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如今城里的老人,不像以前乡下的老人,乡下的闲人多,一出门就能碰上个熟人说说话。在城里,娃子们大了,上大学的上大学了,工作的工作了,老人也就孤独了。眼前的人都是来去匆匆,忙忙碌碌。你就是想说个话,人家也没闲工夫听了。人老了瞌睡也少了,别说白天睡不着,就是晚上也睡不着觉,好容易睡着了就做梦,而且做的梦稀奇古怪,五花八门。这不,今晚也是这样,我刚一睡着就做起了梦。
梦见我又爬在张爷爷讲故事的一个古墓地上,这个沙包太大了,被风吹过的沙子像大海的波澜一样。我把手伸进松软的沙子里,摸着一根骨头,一拉还有“咔嚓”断裂的声响。我拿起来一看,是一根骨头,带些黄褐色,在沙漠中埋久了,已经干枯了。我想,也许这是个千年木乃伊吧,顿觉阴森森的,瘆得慌,赶紧把它扔在了一边。接着我又把手伸进沙子里,这次摸出一颗水晶宝石,在阳光下明晃晃的。
这时,忽然冒出一个声音,一阵震动,被我扔到一边的那根骨头跳动起来了。我看见那骨头上有了筋,生了肉,包了皮,现出原形来。现身的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鹰钩鼻,大眼睛,黑弯眉,头戴王冠,脚穿靴子,身穿王袍,腰扎绶带,肩挎箭袋,俨然如王者形象。我一看,死人现身了,活见鬼了。吓得我毛骨悚然,拔腿欲跑。那个现身的小伙子一把拽住我,笑呵呵地对我说,你怕什么?我本是张爷爷故事里的那个龟兹王绛宾。你知道这里的地名吗?这里叫“夏赫亚尔”。“夏赫”就是国王的意思,“亚尔”就是王妃的意思,你可以理解为“王妃的后宫”。这就是你们如今所谓的沙雅尔。
可是,在恍惚之间,这个自称龟兹王绛宾的小伙子,却又变成了早已去世的白胡子老翁——张爷爷了。张爷爷舒展着长长的白胡子,端坐在彩云之上,重又给我们讲起了龟兹王绛宾是怎么娶上乌孙公主弟史的风流艳史。
张爷爷忽隐忽现地说:听说龟兹的历代先王都没有留下姓名。第一个将名字留在青史的龟兹王叫做绛宾。在他父亲临终的时候,给了他一颗水晶宝石,这颗水晶宝石由七七四十九种药材合成,只要对着鼻孔抹一下,就可治愈任何生命垂危的生灵。在他父亲临终前,把这颗水晶宝石交给他的儿子绛宾。绛宾得了这颗水晶宝石,便拿着它去周游世界了。
8
我只听张爷爷恍惚说道:话说那绛宾在路上走着走着,碰到一只快死的金毛鼠,绛宾想,它也是芸芸众生啊,便从腰间解下盒子,拿出水晶宝石,对着金毛鼠的鼻孔抹了一下。那只快要死的金毛鼠,立刻晃动着身子,跑了起来,并开口说话了。我出来觅食时,被车轮轧伤了。小伙子,感谢你,你让我起死回生了。你说吧,你想要什么?绛宾说,我什么也不想要你的,你赶快回窝里去吧,别为我担心。绛宾刚要上路,那只金毛鼠挡住绛宾说,在我奄奄一息时,你救了我一命,滴水之恩,我当以泉相报呀。说着,它拔下一根毛,递给小伙子,并说,在你遇到灾难时,烧掉这根毛,我便即刻出现在你跟前。金毛鼠说完便消失了。
绛宾拿上那根鼠毛便上路了。走着走着,他又碰到一条奄奄一息的青龙蛇。绛宾念在青龙蛇也是芸芸丛生,也把水晶宝石拿出来,在青龙蛇鼻子上抹了一下,没过一会儿,那青龙蛇也痊愈了,摇着尾巴竖立起来,对小伙子说,我在出外时,被马踩伤了腰,在我奄奄一息时,你救了我的命,你说你想要什么?绛宾对青龙蛇说,我不要你任何东西,你高高兴兴地回家去吧,别担心我。绛宾刚要上路,还没走两步,青龙蛇挡住他说,你既然什么也不要,你先等一等,我把舌头割给你。当你遇到灾难时,就把它烧了,我会即刻来到你跟前。青龙蛇说毕,便把舌头递给绛宾。绛宾也把这舌头拿上,便上路了。
他走了一段路,又听到“嗡嗡”声,仔细一看,是一只乌翅蜂,在那里挣扎。绛宾又拿出水晶宝石,对着乌翅蜂的鼻子抹了一下。那乌翅蜂瞬间便长出了翅膀,在绛宾头顶飞了几圈说,我被鞭子打伤,断了翅膀,所以不能飞翔,在这里挣扎。你给了我翅膀,让我起死回生,你说吧,你想要什么?绛宾说,我不要你任何东西,你赶快回去采花,为人酿蜜吧。绛宾说毕,刚要上路,那乌翅蜂“嗡嗡”地飞来,挡住他的去路说,你稍等一等,我把一个翅膀拔给你,你如果遇到灾难时,就把它烧了,我就立刻到你跟前去。乌翅蜂说毕,便飞走了。
我在恍惚中,只能听见张爷爷还在滔滔不绝地讲他的故事,像风吹过的呼呼呼的声音:
话说那个绛宾继续赶他的路,他走到戈壁滩上的一个沙包湾里,看到一个丢了乌纱帽,喝醉了酒躺在沙包上呻吟的七毛,他一看七毛病得脸色苍白,两眼深陷,奄奄一息。绛宾顿生怜悯之心。立刻拿出水晶宝石,在七毛鼻孔上抹了一下,七毛的病立刻痊愈,并对绛宾千恩万谢。七毛可怜兮兮地说,恩人哪,您救了我的命;为报答您的救命之恩,我愿终身为您做奴。绛宾说,我是一个四海为家的游侠客,我不愿意别人为我做奴。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作生死之交的朋友。七毛同意了绛宾的意愿,他俩拜为生死之交的朋友,便上路了。一路上,他俩同吃同住,穿过戈壁,越过山川,来到乌孙国的城堡。
9
乌孙国王有个女儿叫弟史,弟史是汉解忧公主和乌孙国王翁归靡的长女,她本来是一个混血的乌孙公主。国王非常宠爱她,可她久病在身,为了给她治病,乌孙国王想尽了一切办法,寻尽了乌孙国所有的民间郎中,可还是没能治愈公主的病。无奈之下,乌孙国王命大臣发布谕令:谁若治好公主的病,就将公主嫁给谁。但是,至今仍未找到可治愈公主病的人。
我急忙向张爷爷招了招手,想凑到张爷爷跟前去,跟张爷爷说说七毛的为人,别上了他的当了,可是身子有千斤重,根本动弹不得,只能听到张爷爷还在讲他的故事的声音:
在途中七毛与绛宾拜为生死之交,七毛得知这一消息后,他在官场上习惯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把戏,遇到这样的美事,岂敢罢休?他顿生诡计,窃取了绛宾的水晶宝石,直奔乌孙王宫而去。对乌孙国王说,我可治好公主的病。乌孙国王一听,喜不自胜,带着七毛进入公主府。七毛取出水晶宝石,对着公主鼻孔抹了一下,公主的病就痊愈了。国王立刻命大臣准备举行婚礼。这个消息立刻传遍乌孙全城。绛宾得知这一消息后,怒不可遏。
也不知咋搞的,我听着张爷爷现在讲的故事,已经不像以前讲的那么逼真了,而是更加扑朔迷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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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张爷爷轻盈地飘在半空,捋着白胡子,眨巴着明晃晃的眼睛,忿忿地瞥了一眼七毛,若有所思地问绛宾:这是个背信弃义的人,即将成为乌孙王的驸马,对此你又有何对策呢?!
正当绛宾心烦意乱之际,突然想起路上遇到的金毛鼠、青龙蛇、乌翅蜂来,使他有了一线希望。绛宾便烧了那根鼠毛,不一会儿,金毛鼠便出现在他眼前了。金毛鼠问,你遇到什么灾难了?绛宾便把所发生的一切告诉了它。金毛鼠得知这一切后说,天亮之前,那水晶宝石就会到你手里。说完便离开了。绛宾想,只要水晶宝石到手,就有办法了。一个时辰,屋里有“簌簌”的声音,一看是那只金毛鼠来了,它从嘴里吐出水晶宝石,递给了绛宾。旋即便消失了。
绛宾又烧了青龙蛇的舌头,旋即青龙蛇出现在绛宾跟前了。青龙蛇问绛宾,你要我帮什么忙?绛宾对青龙蛇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青龙蛇沉思片刻说,你要娶乌孙公主,你要当乌孙国王的驸马。为此,我要先用我的毒汁毒死那个窃取水晶宝石的背信弃义之徒,然后我再去咬那公主。除了你的水晶宝石可以求活她之外,别无他法。过了不大工夫,王宫传出消息说,国王的驸马死了,公主还回到了先前的病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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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乌孙大臣们又是走街串巷,传达国王谕旨。第三天,绛宾来到王宫,对国王说,他可治愈公主。国王便把他领进公主府。绛宾把公主治愈了。公主看到绛宾英俊、聪明的容貌,便爱上了他。同样,绛宾也爱上了公主。于是,他们无话不说,谈得心动,他俩高高兴兴地来到国王面前求婚。
在半空飘忽不定的张爷爷,这时仿佛轻松了许多,脸上露出了慈祥的微笑。
经大臣们商量,看到绛宾不是乌孙国人,听说是龟兹国人。国王便改变了先前的承诺,打算送给绛宾许多财产,打发他走人。公主和百姓听到这个消息,激起百姓对国王的不满。听到百姓的不满,国王与大臣陷入尴尬,于是,他们商议:这个绛宾是个医术超人的民间郎中,可是,他到底有无治国之方,还需进一步考验。他们提出的条件是:安排套具和轿车一模一样的四十辆轿车,从绛宾面前通过。如果他能辨认出公主坐在那辆轿车上,就履行我们先前的承诺。
绛宾接受了国王在全体百姓面前许下的诺言。他旋即烧了乌翅蜂的翅膀,那乌翅蜂即刻飞到绛宾头顶落下。乌翅蜂对绛宾说,你别犯愁,轿车过来时,你看到乌翅蜂在哪匹马头上飞,你就到那个轿车跟前去。乌翅蜂说完便飞走了。
这时,一模一样的四十辆轿车叮叮当当地从小伙子跟前通过。小伙子揉了揉眼睛,睁大眼睛直盯着走过去的轿车的马头。过去一辆轿车,过去两辆轿车,没有看到乌翅蜂;又过了20辆、30辆轿车,小伙子仍然静静地坐着。
现场观看的百姓着急了,绛宾也有些担心。又过去38辆轿车。当第39辆轿车过来时,他看到马头上“嗡嗡”飞着的乌翅蜂,绛宾径直跑过去,坐在了轿车上,一看公主也坐在上面。绛宾便径直把轿车赶进了王宫。在场的百姓也紧跟在轿车后面进了王宫。国王当众许下的若言不得反悔,为绛宾与第史公主举行了隆重的婚礼……
12
月光皎洁,夜色迷人。恍如流水的乌孙灯舞,为相思的恋人增添了青春的律动,绛宾与公主相拥,翩翩起舞。在阵阵悠扬的箜篌和琵琶声中,所有的景物全部消失了。我突然发现,张爷爷身上的衣服和绛宾所穿的衣服一模一样,甚至他的耳朵上,还悬挂着一个硕大的金环。随着风声,他的耳环叮当作响。那个公主的模样,从张爷爷的言语中走出来,似乎就是我当年的妻子。
我呆呆地望着夜空,以为自己还在做梦。风从远处刮过来,微细的沙子打在我脸上。风沙越来越大,我不得不离开沙包,离开城堡,离开那高高低低的沙包上的坟墓。手里的水晶宝石早已失去了光泽,四周的天空越来越暗,暗到我几乎找不到回家的路。
张爷爷慈祥地望着我们说:最后一个捡上那颗水晶宝石的人是谁呢?可是我们谁都没有办法回答他。我大声喊着:张爷爷!张爷爷!
妻子捣了我一下:你是不是又做噩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