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协合勒村坐落在远古骑士般的托木尔峰下,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库木艾日克河从她身边潺潺流过。托木尔峰的积雪银光闪闪。那些陡峭的山峰上,云儿亲吻着山峦,缠绕着耀眼的雪峰,深情地注视着协合勒村。这时候,托木尔峰仿佛唐玄奘走在去西天取经时骑过的白龙马。
协合勒村“干打垒”的低矮农舍被绿树环抱着,从烟囱冒出的炊烟散发着禾木的芳香,懒洋洋地向四野飘散。门前的藤架上爬满葡萄藤蔓,繁茂的青杨、桑树、杏树、桃树、核桃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从托木尔峰吹来的凉风,将雪峰上凉爽的气息带到协合勒村。驼峰般鼓起的土塬上,生长着一簇簇马莲和芨芨草,蓝幽幽的马莲花瓣上忽闪着露珠,在微风吹拂下微微颤抖。风吹麦浪,沙枣花飘香,把整个村庄妆扮得分外妖娆。野地里吃草的羊儿们、仰望着托木尔峰反刍的牛儿们、撅着尾巴撒欢的牛犊们、在岗子上昂叫的驴儿们、在河滩上晃荡着驼峰吃草的驼儿们……这一切像出自名画家之手的一帧油画,带给人无尽的美丽遐想。
村里居住着三百多户人家,大多数是维吾尔族,还有几户柯尔克孜族。这里民风淳朴,家门上基本不上锁,夜不闭户。
初到协合勒村,我觉得这里简直就是个世外桃源,又像从天而降的人间伊甸园。因为我喜欢这个地方,再加上入伍前就从维语翻译专业班毕业,所以,我很快就和这个村里的老乡们打成了一片。
2
一天早晨,我们还没有起床,听到“笃笃笃”的敲门声。我一骨碌爬起来,穿着裤头开门一看,是我们武装部李部长,他全身衣服都湿透了,我一看头皮子都发麻了。
我赶紧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套我的干军装让他换。他却摆摆手,急火火地说:
“赶快穿上衣服,找几个民兵,跟我去推车,我们的车陷在路上了。”
听说李部长原来在许世友部下当过兵,脾气非常暴躁,有一股煞气,在部里的时候,每次开会学习,如果是政委组织学习,下面喋二话的喋二话,耍牢骚的耍牢骚,可是李部长一坐在那里,顿时就会变得鸦雀无声,规规矩矩。所以我连大气都不敢出,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边走边系扣子,跟他直奔陷下车的路段。
我一看是社员晚上浇水时,冰凌水漫出渠沟,流到一段低洼的路面上了。路面上的水有一米多深,长度有十来米,车子是辆草绿色越野吉普车,正好陷在跑水路面正中间的一个坑里。车子一发动往后扬起十几米远的泥水,但车子往前往后都动弹不得。
这时正好有个小伙子走过来,看样子也是我们的武装民兵,我顺便叫住他,让他跟我一起下水推车子,他一看车陷得那么深,加上刚开春,都是冰碴水,他顿时产生了为难情绪,接着拔腿就往回跑。我略施小计,给他一个“扫堂腿”,他便一个“狗吃屎”栽倒在地上了。
正在这时,阿西姆队长领着一群人下地干活去,他一看眼前的情况,便向后挥了一下手,一阵小跑上来,连鞋也没脱就跳下水去推车,紧跟着后面的人也跳下水去。可是车折腾了半天,越陷越深,根本就推不出来。
情急之下,阿西木队长对那个栽了跟头的小伙子说,让他回家拿来几个毛线口袋,让上面的人把口袋装满沙土,再让下水的人把车头抬起来,再把装满沙土的口袋垫在车轮下面的坑里,就这样一连垫了三个大口袋,才把那个水坑垫平,这样车才开了出来。人们发出了一阵胜利的欢呼。
车推出来后,军分区李参谋向李部长行了个军礼,不知他们还说了几句什么,李部长便留下了,吉普车继续往阿克青边防站开去。
送走他们后,李部长转过身来,握住阿西木队长的手说:
“我代表县人武部,谢谢同志们,你们辛苦了。”接着他又说道,“同志们,你们知道今天这辆车是干什么的吗?这是总参到边防进行勘查的车,也就是说,跟执行实战任务是一样的。你们今天把车推出来了,没有耽误执行任务,我感谢你们。可是,你们要知道,我们这个村是边防一线村,我们的道路桥梁都担负着多么重要的战备任务,所以,我们在平时,都要像保护眼睛一样保护我们的战备公路,尤其放水员更要注意,不能让水跑到路面上,阻碍战备公路的畅通。大家知道了吗?”
阿西姆队长激动地说:“谢谢首长,谢谢首长,今后我们一定要保护好这条战备公路的畅通,请首长放心。”
然后,李部长指着刚才那个逃兵对阿西姆说:“你看就像这个巴郎子(小伙子),这是我们协合勒村的耻辱。”
“我们好好教育,我们好好教育,请首长放心。”阿西姆队长不好意思地连连说道。
3
协合勒村有七个生产小队,我们每天分两个组到各个小队去检查“三夏”工作。我被分到了东边那个组,要去检查四个小队的“三夏”情况。
我们刚一踏进三小队的地界,远远地就看到有一群妇女,一字儿排开,唱着她们的锄草歌,在玉米地里锄草。因为这里的自然条件好,人们都悠闲惯了,甚至劳动和娱乐都分不开了,我们工作队的干部大多都是从内地农村当兵来的,在他们眼里,这里的农民根本就不勤奋,种庄稼就像开玩笑似的。所以,每天都要到地上去检查一遍。今天看到他们劳动的劲头挺大,心里喜滋滋的。我们的周科长就问我:
“小苏,维语劳动好吗怎么说?我想用维语问候她们,给她们一点鼓励。”
“维语说劳动就是‘艾木改克’,好吗就是‘亚克西吗’,连起来说就是‘艾木改克亚克西吗’”我说。他还当场试说了一遍,“艾木改克亚克西吗,”我说,“对,您说得很好,等会儿您到她们跟前去就这么说,她们听到您一个汉族领导,到这里时间不长,就学会了她们的语言,她们会感到很亲切的。听说,王恩茂书记下乡都是用维语跟老乡交谈,老乡们觉得非常亲切。”
不一会儿,我们几个就走进玉米地里了。维吾尔人有个习惯,男人见了男人都要握手问安,女人见了男人也要躬身问候。但我们走到跟前时,几个姑娘媳妇转过身来向我们躬身问候。这时,我们的周科长就走上前去问道:“艾木切克亚克西吗?”那几个姑娘媳妇一看我跟在后面,想必我一定是听清楚意思了。她们羞得扔下坎土曼,红着脸,笑得前仰后合,有的眼泪都快笑出来了。我们的周科长本来想着能给他一个惊喜哩,却没想到,从她们的表情看,显然是适得其反了。他立刻问我:“小苏,她们咋了?她们咋了?”
我说:“你把一个字发错音了,本来是“改”音,你发成“切”音了,这就出大笑话了。本来,‘艾木改克’是劳动的意思,‘艾木切克’就成了乳房的意思了。你想想,人家听了能不出笑话吗?”听我这么一说,他也不好意思地脸红了,“哦,原来是这么回事。”他赶紧去给那几个妇女道歉,并说明他的意思是问候大家劳动好。
这下,因着一句话点起的火,立刻烧到我头上来了。因为我会维语,平时她们就喜欢拿我开玩笑,(但在领导在场的时候不敢),尤其是那个武装民兵阿依古丽,这会儿她可是得理不饶人啦,“你说说这个苏莱曼,咋就这么坏呀,他不给人家教句好话,咋就尽教这些坏话来糟蹋我们哩。”“你这个‘提立马其’(传话筒),都是你给人家使得坏,看我们不扒了你的皮才怪哩。”一顿把我骂的头破血流。
就在这不可开交的当儿,阿西木队长喊道:“那边的人赶快过来,到这边树下来,欢迎“支农”工作队的领导给大家讲话。”就这样,她们才唧唧呱呱地小声骂着我,很不情愿地朝树下走去,算是暂时解脱了她们对我的围攻。
4
一天,我们工作队的张参谋对我说,村里给我们准备的柴火烧完了,让我想办法跟村里的领导联系一下。我便找到阿希姆队长。阿希姆队长笑呵呵地对我说:“苏莱曼小弟(他记不住我的名字,就给我起了个维语名字),柴火是有,可是村里的人都不敢去拉。我给你套一辆马车,陪着你去拉,可是往车上装的时候你得自己装,装好了我和你一起拉回来,这样可以吧?”
“别人为什么不敢去拉?”我不解地问他。我不明白,拉个柴火还有什么敢不敢的。
“那你就别问了,说来话长。走吧,到路上我慢慢说给你听。”他挤了挤眼,有点神秘兮兮地说。
我是第一次求当地老乡办事,他答应的这么痛快,使我内心充满感激。
阿希姆队长中等个子,50来岁,脸膛黑里透红,须着红山羊胡子,乌黑的眼睛炯炯有神,戴顶巴达木小花帽,看上去壮如牦牛。
很快,阿希姆队长带了一把截锯,一盘缆绳,一葫芦水,一褡裢馕,套上一辆马车,我们就出发了。
沿着一条自然形成的卵石土路,马车叮叮当当颠簸在西天山南麓的鹅卵石滩上,朝西北方向一个墨绿色的山岗走去。路旁稀稀落落地从石头缝里长出的麻黄草、骆驼刺、白刺……还有红柳、梭梭、沙棘等戈壁沙生植物。偶尔可远远地看到旱獭站在石头上晒太阳,还有山鹰从头顶盘旋飞过,它们都是戈壁荒滩的主人和守望者,有了它们,戈壁就有了生机,再不那么死寂了。
我们走了大约一个小时,一直是从坡下往坡上走,远远地望见像飘浮在瀚海中的一个墨绿色的小岛,来到跟前,才知道那是戈壁荒山中的一片树林。
“这是什么地方?”我问阿希姆队长。
“这是一个很古老的麻扎——库尔米什阿塔木麻扎,我们今天拉柴火的地方就在这里。”他回答说。
说着,他便领我走进了这片树林。
这里有潺潺流水,浓浓树荫,萋萋芳草,啾啾鸟鸣,如诗如画的美景,着实令我吃惊。这个地方真有点神奇,周围都是戈壁荒漠,荒山秃岭,唯独这里有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我怀着好奇心。想问阿希姆队长个究竟。
他先把我带到了山岗顶处的水泉跟前,只见泉水汩汩流淌,我便更加好奇了:山下的协合勒村没有水泉,这个山顶上怎么冒出一眼水泉来?
阿希姆队长说:“来吧,苏莱曼小弟,咱们就在这里就着泉水吃馕吧,吃饱了肚子好去装你的柴火。”他蹲在泉边,用手捧起泉水喝了起来。
“听老人说,这泉水有祛病强身的神效哩!”他连喝几口,示意让我也喝。
部队有个规定,就是不能随便喝生水。但这会儿我是在外面,但“兵在外,不由帅”,阿希姆队长能喝,我也能喝。就这样,我也捧起泉水喝了几口,这泉水真是甘冽爽口,喝了让人神清气爽,非常解乏。
离泉水不远处,我发现有一棵几个人抱不住的苍天大白杨被拦腰折断的枯枝倒在地上,树皮斑驳,木质干枯、裸露,成群的蚂蚁熙熙攘攘,川流不息。我想,这棵倒地干枯的白杨树,少说也有几百年树龄了。
阿希姆队长看出了我的迷惑不解,便指着那棵杨树对我说:“今天我们就拉这棵枯杨树枝,给你们当柴火。”
“你不是说,人们不敢来这里拉柴火么?”我疑惑地问他。
“是啊,我们这里的人都把这个麻扎当成圣地。那里的东西都是自生自灭的,谁都不敢去冒犯神灵。”他神秘地说。
“哦,原来就像汉人说的,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是一样的道理。”
5
“那这方圆十几里又没有人烟,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大麻扎呢?”我有些好奇地问道。
他沉思片刻后,给我讲起了库尔米什阿塔木麻扎的(如今,这里已成为新疆著名旅游景点——天山神木园)的传说:据说,很久以前,沙特阿拉伯一个毛拉,带领众多回教徒,经过印度绕道中国西域传教。当时,我们这里的人不信仰回教,是清一色的佛教徒,可他们把我们称作异教徒,并展开了所谓的圣战。最后,这些人被我们的佛教徒打得节节败退,大部分回教徒战死。战死的人被就地埋葬。这个毛拉也被埋葬在这里,就形成了现在这个麻扎。
说到这里,阿希姆队长停住话头,又捧起泉水喝了几口继续他的故事:“还有一种传说,就是毛拉率领的圣战者跟佛教徒进行圣战,被我们当地的佛教徒打得狼狈不堪,败下阵来,顺着天山山沟,逃到这里。那时候,这个地方叫做‘色日克维都’。维语的意思就是黄色的土地。在这荒山野岭中,那些逃亡的回教徒们人困马乏,又累又渴,战马也开始死亡。毛拉在火烧眉毛之下,就向神明祈求道:“万能的主啊,我们被困在这荒山野岭,人困马乏,饥渴难忍,都快渴死、饿死了,求你赐予我们饮食吧……”第二天凌晨,毛拉做了个梦,在梦中,他听到有人对他说:“毛拉,睁开眼睛吧,你把岗子上那个大石头搬开,就会出来一眼水泉。”毛拉醒来后,便带领着回教徒来到这个岗子上,去搬那块在梦中见过的房子一样大的巨石,巨石被搬起,一股清泉喷涌而出,他们便给这眼泉起名叫‘头泉’,这眼泉喷水后,又连着有几眼泉喷水了,形成了一股可以转动水磨的水流,从这个倒扣的卡盆一样的岗子上奔流而下。
毛拉找到水后,便沿着水流打下柳树木桩,搭起了帐篷。而这些搭帐篷的柳树木桩竟然全都成活了。但是,这些柳树的叶子,既不像现在旱柳的叶子,也不像现在蒲柳的叶子。所以,人们就把这种柳树叫“帐篷柳”。 栽下的长矛也长成了杨树,但其叶子既不像现在钻天杨的叶子,也不像现在青杨的叶子,人们叫它“长矛杨”。
后来,毛拉圣战者战败后,被佛教徒用乱刀砍死在这里。再后来,这里的人慢慢被阿拉伯圣战者征服,皈依了回教,这里便成了人们瞻仰的陵墓了。”
阿希姆队长讲的民间传说就像揭开了迷雾,使我对此地的神奇之处有了一些初步的了解。我觉得他讲的故事倒也真实可信,不像有些学者讲得那么极端和走样,便向他点点头,表示认可。他一高兴,便来了精神,要带我去林中走走。
我便跟着他在林中转了一圈。这里的树木种类很多,有杨树、榆树、柳树、白蜡树、核桃树、杏树……,但不知什么原因,它们都形态各异。那些苍劲的古树,有的曲折盘旋,贴地而伸;有的匍匐在地,犹如盘龙卧虎;有的躯干壮硕稳固,枝条随风起舞;有的树头与根部相连,分不清哪是根,哪是枝;有的树倒地后,又从根部生出新枝,笔直向上,长成参天大树。一切都是自生自灭,像个与世隔绝的孤岛。因为信仰和禁忌的关系,虽然这里有这么多的枯树干柴,可没有一个人敢取,我想这也是宗教信仰的魅力所在。
走出树林,树林北侧便是库尔米什阿塔木麻扎,它实际上是分布在高出地面几十米的土丘上的一片墓葬群,大大小小的坟墓,有的已经坍塌,有的被雨水冲刷出深深的沟槽,看上去满目沧桑。还有一座破旧不堪的清真寺,像个沧桑老人一样静卧在那里,在夕阳下显得阴森森的,门口布满了蛛网,要是一个人来,真还有点让人毛骨悚然的感觉。
转完了林子,我们返回到那棵老白杨树下。希姆队长把马车赶到跟前,我匆匆往马车上装干杨树枝。干柴散落一地,别说装一马车,就是装十马车也装不完。那时我才二十多岁,有的是力气,装一车柴火也是“小菜一碟”。看我一个人装车,阿西木队长有点不好意思,但是他又不敢帮我装车,又怕犯了禁忌。看到他左右为难,我坦率地对他说:“阿希姆队长,你们既然有忌讳,就别为难了,你带我来了,已经很不错了,我尊重你的信仰和风俗习惯。”
没想到他却念了一声“比斯敏拉”,便开始跟我一起装车了。不到半个小时,我们便稀里哗啦装了满满一马车干柴。
这时,夕阳西下,托木尔峰的阴影幻化成一片金屑的波浪,拉着一车干柴的马车犹如一叶逐浪的小舟,一波一波地行走在返回协合勒村的路上。
6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就到年底了。我们支农工作队也要撤回去了。
第二年夏天的一个星期天,阿西木队长赶着马车,带着他的儿子、媳妇和小孙子来城里赶巴扎,顺便到人武部院子来看望我们。他先去了我们工作队的一位维族干部家。那位干部家爱人是位老师,家里比较讲究,特别爱干净,一尘不染。她看到从乡下来的这帮乡巴佬,穿得窝窝囊囊,身上一身土,连屋里也不让他们进去。想让他们把车上的毡子拿下来,在院子中间的树下铺上毡子休息。阿西木队长有些生气了,他也看不惯城里人的讲究和干净。他想,当时你们在我们村上工作时,我都把你们当做亲人,拿最好的东西给你们吃,瓜果熟了,先送给你们尝鲜。尤其是对你们几个本民族兄弟,更是热情有加。没想到,到你们门前,你们对乡下人竟是如此冷漠。他觉得很伤他的自尊心……
他问那位民族干部,“苏莱曼”家在哪里?他便告诉阿西木队长我的家,阿西木队长便领着他们一家人来到我家里。那时候,我刚提干,住一间房子,这还是首长特意照顾的。他们来了后,我只能在家里的空地上铺上毡子,让他们坐下。因为我不是穆斯林,他们吃喝也不太方便。阿西木队长看出了我的意思,他说,没关系。你也有你的讲究,你也吃不惯羊肉,喝不惯酸奶。在我家,你不是照样吃吗?这样吧,你把锅放在火上干烧一会儿,一切都洁净了。我就按他的吩咐,劈柴生火,做了一锅羊肉揪片子。他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边吃饭,便拉着家常,从他们吃饭的样子看,他们没任何顾忌,他们吃的非常可口,非常满意。临走的时候,我妻子又拿出我孩子穿剩下的衣服送给他的孙子,我妻子穿剩下的衣服给了他的儿媳妇,我把我的解放胶鞋送给他一双。阿西木队长非常高兴,傍晚,他们一家人赶着马车,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到了秋天,阿西木队长打发他的儿子,又赶着马车来县城赶巴扎,这次他儿子直接来到我家了,而且马车上装着几麻袋包谷芯子,把装包谷芯子的麻袋堵在马车前后两头,中间装了他家种的西瓜和甜瓜,还带给我一布袋核桃,马车装的满满当当。到我家门前,阿西木队长的儿子,便忙着往我家里卸东西。这时候,邻居们都伸出头来偷窥,有几个我比较亲近一点的直接走过来,问我要瓜,我就让他们也抱几个回去。可是上次,阿西木队长去过的那家人,只是在门口瞅了瞅,也不好意思前来了。卸完东西后,他儿子对我说:我阿爸说,玉米芯子让你生火用哩,这东西生火很方便,也不用费力劈柴火;西瓜和甜瓜让你家人尝尝鲜哩,这袋核桃是让你补补脑子哩,你搞翻译很费脑子。听了他儿子的话,对阿西木队长对我如此细致入微的关怀深受感动。我们不过就在他们村上待了一年时间,还经常找阿西木队长的麻烦。我在温宿人武部工作的几年里,阿西木队长每年都来看望我。再后来,我调到乌什人武部工作后,也不知他是怎么打听到的,又到乌什去了两次看望我。
7
如今我已经退休多年,每当心闲无事的时候,那些曾经相识的人和事,总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久久不能离去。尤其是协合勒村打场的场景,别有一番情趣。他们把收割后的麦子,摊在麦茬地上,然后把互相牵着头的一群牲畜串起来,围着拴杆不停地转圈,踩踏铺在蹄子下的麦子。稍微靠外边的牛背上,骑着阿西木十一二岁的小孙子,一只手拿着一根长长的杆子,另一只手堵住右耳朵,啦咿,啦咿地唱着打场歌。阿西木站在麦场的另一头,他手拄着木叉,双目紧闭,听着小孙子唱着打场歌:
踏呀,踩呀,围着栓杆转,
踩碎麦秸秆;
我的牲畜们呀,
但愿粮食堆满场。
啦咿,啦咿,啦咿,啦咿
…………
我想,不论哪个民族,农民是天底下最朴实、最善良、最真诚的人。因为人生活在世界上,维持生命的除了空气和水,更重要的还有粮食,如果没有粮吃,我们总不能喝风把屁吧?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作为我们的“衣食父母”,而在我们很多人的心目中,又把我们的“衣食父母”摆在什么位置呢?他们在我们心中有那么崇高、有那么伟大么?!
人一生都在寻求最适合自己的生存方式。有些人也许终其一生都未能找到,或者找到了无从放弃现实的一切,而无法听从内心的声音,像自己所想的那样去生活。我们很多时候都是这样的,所以,即使在现实中觉得幸福,也无法从内心里感到真正的快乐。
我想,阿西木队长找到了适合他自己的存在方式:在土地上劳作。他正在践行这个并不遥远的梦想,并按照自己内心的声音,去经营自己的生活。
每天肩扛坎土曼出门,简单的一天从协合勒村开始。你能想象他双手双脚沾满泥土的样子吗?你会不喜欢他现在的样子。但是那有什么要紧呢?他种下一分地包谷,半分地冬麦,他给它们盖上厩肥。包谷和麦子都是好侍弄的作物,不需要施肥。它们自己的根须就可以为自己制造养料。它们的样子朴素,却是最好的滋养人体的食粮,最普通的植物,生命力往往是最顽强的。就像他们,在他们眼里,世界就是协合勒村,协合勒村就是世界,从小吃着乌玛什,啃着包谷馕,悄无声息地成长,又悄无声息地衰老下去……
不要对他选择的方式感到稀奇。不要想办法拯救他。他并不是在沼泽中。那些站在田埂上不帮忙,还嫌他手上的泥脏兮兮的人,最应该拯救他自己。这是一种简单的存在。孩子和他在大自然中捕捉到了风,听到作物生长的声音。他们跟太阳同时起床,早起的鸟儿们——他们最好的邻居,在他们屋后的林子里欢腾地招呼他们。他喜悦地感到他的生命,又活跃起来,灵动而新鲜,他的眼睛跟蓝天一样,除去了杂质,明澈地装着万物。装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