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已經升到了頭頂,陽光攪拌著風,像老人力不從心的話語,溫溫虛虛地罩在老牛的脊背上。老牛在斑禿的大地上踱步,它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好像也挺久的,反正有那麽些時候它都忘了自己是一頭牛。偶爾有一兩簇焉了吧唧的枯黃的草搔過它的牛蹄,它也沒在意。不過,這年頭,這地段,也只有這不知是死是活的草能搭理它老牛了。
喉嚨有點乾,它慢了下來,停在一個小坑前,屈膝探下頭去,伸著脖子,夠著那混著泥沙的水,咕嚕咕嚕咽下喉。沙子黏得滿口都是,它又用舌頭舔了一圈。活得久了也沒那麽講究了。
好像……水坑旁邊有個黃色的小點……
蜜蜂嗎?在老牛的心中,蜜蜂喜歡花里胡哨,應該屬於那種“在刺眼的綠地上打翻一個更刺眼的調色盤”一樣的花園。老牛去過類似的地方,但他覺得這些五顔六色且熱情洋溢的植物讓他有些害臊,沒呆多久就掃掃尾巴走了。
“今天天氣不錯。”
老牛對著這個“活物”哼哼兩聲,表示搭理。照平常,它懶得吱聲,只是這一次它懷疑這個“活物”對這個小坑有著所有權,因爲看起來這個小東西好像一直在這兒坐著,長了根一樣。水已經喝了,也總得向人家意思意思。
“我在這兒兩天了,頭一次遇見你這樣的大型生物。”
那其實就是一只蜜蜂,老牛是通過它聲音夾雜著的嗡嗡聲辨認出來的,蜜蜂縂是有一陣沒一陣地扇著翅膀。老牛慶幸,還好自己的眼睛沒到瞎的程度,耳朵也還不錯。
“你知道這附近哪兒有能好好休息的地方嗎?”
老牛總覺著蜜蜂周圍少了點什麽,不過,它們似乎都形影單隻。
老牛是有過朋友的,叫史殼郎,年輕那會兒它倆總喜歡黏在一起。剛認識的時候,老牛差點一脚把它踩扁。老牛覺得史殼郎這個蟲很有趣,和其他的蟲不一樣。在別的蟲奔波于吃喝拉撒時,單單老史,願意花大把大把的時間同老牛一起侃天侃地。這兩個生物體型差距懸殊,但有著同樣的志向——聽説一直往太陽升起的方向走,就會遇著一片五顔六色的土地。老牛知道那是花,但它從來沒見過。而老史卻一直嚷嚷那是天上掉落的五顔六色的顔料雨。不管是什麽,對於年輕的牛和年輕的蟲來説,比起那個小小的破敗的牛棚,任何鮮艷的東西都令人神往。去看看總歸是好的。
後來老牛隻身一牛來到了那片土地,其實只是一個小花園,也沒什麽特別的。老史在路途上死了,就那麽隨便地倒在了路邊的糞坑裏。牛的壽命有三四十年,而屎殼郎的壽命只有一年左右。也難怪老史那麽急著想去找新鮮了,可它最終還是倒在自己擺弄了一輩子的東西裏。現在老牛閑得沒事的時候就會想,當時老史選擇和它一塊兒走,真的當自己是朋友嗎?還是只是爲了把老牛的糞便滾成球做窩?老史那種用它短小纖細的四肢推著那團棕色的球,盡力趕上老牛的步伐的樣子,又開始浮現在老牛的腦海裏。總之,蜜蜂現在這個模樣,還真有點像老史沒了那顆糞球。
沒意思,真沒意思。
等等,那蜜蜂剛剛問什麽來著?
老牛擡起眼,發現蜜蜂早就對它回答的内容麽看什麽期待了,正望著水坑裏的黃沙發愣。
它想起那個花園,“就在太陽落下的方向,有個花園。”老牛嘟嘟囔囔著。它以爲蜜蜂沒聽到,又再補充,“五顔六色的,像顔料雨。”
“我知道。”蜜蜂說,“我從那兒來的。”
那爲什麽不永遠待在那兒呢?老牛漫不經心,也沒開口問。這樣的對話太沒意義了,它這麽想著,目光也往下掉著。
蜜蜂幽幽地看了老牛一眼,緩緩開口:
“我喜歡花,不,我愛花。”
“那又怎麽樣?”
“住在花園時的每個早晨,我都是第一個從蜂巢裏出來的蜂。我們工蜂,一天到晚都有事情做。有的去給大家找吃的,有的去哺育那些剛出生沒多久的蜜蜂,有的去幫忙築巢……我嗎?我那時年輕力壯,大家就安排我天天出門找吃的了。”
老牛想起它那會兒引以爲豪的就是它那點兒耐力,這讓它在牛群衆脫穎而出。於是,舊主人總是選它去犁地。被麻繩拴著的牛的命運只有兩條,一是犁地,二是成爲盤中餐。和老史聊天時,也經常被它調侃:好在老牛沒多少肥肉,不然不知道哪天就會被一刀了結了。
不過,老牛是厭倦了那樣單一的生活才趁舊主人沒栓繩子的時候偷偷離開的,而看蜜蜂這樣子,它對在花園裏的生活也沒有什麽消極的情緒啊。
“你沒留在那裏。”老牛淡淡地說。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我一點都不累。我每天活得很充實。”蜜蜂猶豫了一會,才說,“其實……也是因爲,我每天都能看到她。”
説到這裏,蜜蜂原本黑洞洞的眼睛裏似乎反射出一點五彩斑斕的光。
“牽牛花?還是常春藤?對不起,我不記得她的學名了。但我記得她的樣子,她的顔色像傍晚的的太陽,形狀像長長了手脚的星星,她的花瓣彎彎的像月亮。”
那花園裏有這種宇宙一樣的花嗎?老牛絞勁腦汁回想著,什麽也沒想起來。或許是時間間隔得有些久吧,它連它唯一的朋友老史的模樣都記不太清楚了,怎麽還會記得花園裏的某一朵花呢?
“或許是別的什麽,我不知道。我從來沒去她那兒采過蜜,我不敢。其它同事都説她那兒沒什麽好去的,她也不説話。就那麽安安靜靜的,我每次看到她的時候,她都仰著頭望著天。”蜜蜂頓了頓,又說,“有時候我也會學著她看會兒天,天空就像她一樣,都是神秘的安靜的。其它蜜蜂都説我鬼迷心竅了,都沒怎麽跟她交流,就被她給迷住了。”
“可你還是離開了。”
“那是因爲……是我自己出了點問題。有一天采蜜時,我的氣管像被堵住了一樣,沒法呼吸了。我几乎背過氣去。同事們好不容易把我弄活,我以爲這沒什麽。”
看見老牛探究的目光,蜜蜂自嘲地笑了笑。
“作爲一隻蜜蜂,我居然開始對花粉過敏,這太諷刺了。”
蜜蜂對花粉過敏?這就好像年輕的老牛對犁過敏,年輕的老史對糞便過敏一樣。老牛心想這可是個稀奇事兒,怪不得剛碰見蜜蜂時就覺得少了點什麽似的奇怪,原來老牛見過的蜜蜂都是鮮艷的、富有激情的、與這隻蜜蜂完全相反的。
“我自然沒資格在花園裏繼續生活下去,因爲我再也采不了蜜了。於是我理所當然地離開了那兒,離開了她。”蜜蜂失魂落魄地盯著天空,“她甚至都不認識我。”
“我可以回到花園,去幫你帶句話給她。如果你需要的話。”這句話就這麽自然而然從老牛嘴裏滑出來。它這一年都沒説過這麽多話,它有點想吞回去。
不過它夠閑。
老牛帶著蜜蜂沉甸甸的口信往回走著,它覺得蜜蜂太羅嗦了,就自作主張地在腦子裏把那封信刪減了三分之二。蜜蜂說它就在原地等著,它還是害怕,生理和心理都有。
不知道慢吞吞走了多久,直到遠遠看見一個紅色的小點,隨著越走越近,紅色漸漸生出了藍色、黃色、紫色……這是到了花園。
老牛悠悠邁進去,那五顔六色爭先恐後地擠進它的目光,它不得已眯了眯眼,好阻止那爆炸的色彩毫無章法地在它眼睛裏游竄。它想,老史説得也有道理,或許這亂糟糟的一片還真是瓢潑的顔料雨傾瀉而成的。
花園似乎很久沒有被打理了,比起當初老牛看到的整潔明亮,現在這裏已經是一片破敗不堪,和它最開始住的牛棚沒什麽差別。花兒東倒西歪地站在土裏,看見老牛,一個個都對它綻放著輕佻的微笑。明明蜜蜂好像沒離開多久,這裏的一切和它所描述的完全是兩個地方。老牛已經感到些許不適了。牛還是應該呆在屬於牛的地方。趕緊給了信就離開吧。它懶散的目光隨意掃視著園内的一切。時不時有一兩隻蜜蜂飛來,警惕地看了老牛一眼,才搖搖晃晃地飛過。老牛甩甩頭,定了定神。得找太陽,找星星,找月亮……
她毫無徵兆地出現在老牛的蹄邊,頭仰望著天,安靜地一言不發。不像其它妖治艷麗的花,四處肆無忌憚地散發著香味來吸引蜜蜂,她的身上一隻蜜蜂也沒有。老牛一點一點將鼻子靠近她,它覺察到她花瓣所反射的光是那麽的完美,那麽的冷,她好像一個標準的化學公式……
她已經死了。老牛本來想就這麽告訴蜜蜂,直到它看見蜜蜂一動不動地蜷曲在水坑旁。昆蟲的壽命是如此的短,短到“過去”的記憶對於它們來説仍然是鮮活的,短到“死亡”對於它們來講是一種隨時會送到的驚喜。而老牛呢?“過去”對於它來説是已經褪了色的模糊印象,“未來”卻又遙遠而看不到盡頭。它早就忘了自己還剩多少年頭了。在牛棚的時候,它以爲它要犁一輩子的地,沒想到後來很輕易地走出了那個循環;和老史在去花園的路上時,它以爲花園會是它的歸宿,沒想到老史死在了路上,而小小的花園始終也容納不下這麽大的它。遇到蜜蜂的時候,有一瞬間,老史和它的面孔是重叠的,儘管一個是黑色一個是黃色。
一陣微弱的風吹過,帶起了幾粒地上的塵土,輕輕蓋在蜜蜂僵硬的軀體上。
老牛靜靜站在原地,凝神。
好一會兒,才轉身往回走著。
倒不是想去花園,老牛雖然活得長,但的的確確也能感覺得到,自己已經年老氣衰了,花園再亂糟糟,也不是它該去的地方。
它只是想回到起點。那個黃土飛揚的地方。離開了這麽久,它還是覺得有一根無形的麻繩拴著它的脖子,把它往回拉。
牛啊,離不開繩子的。
所幸的是,它的耐力還是好的。從白天走到黑夜,再從黑夜走到白天,太陽從它的背後升起,再在它的眼前落下。來自不同土地的泥塵紛紛鉆進它蹄子的縫隙裏,它卻始終用它淡漠的瞳孔注視著遠處失了焦的地平綫。
它看著乾草垛從道路盡頭的地面冒了出來,緊接著的是撐著的瘦骨嶙峋的木杆,灰撲撲的方正水槽……
它聼到了悶悶的哞哞聲,壓抑著的咀嚼聲,牛蹄與地面上沙土輕微的摩挲聲……
它已經走了太多的路,此刻,眼前的世界似乎在慢慢變得模糊。
它倒在了距離牛棚二十米処的黃土上。
有多久沒有好好休息了呢?它想起當時,蜜蜂問它有沒有能夠好好休息的地方時,它其實下意識想到的第一個地方就是……
這裏。
記憶是多麽千奇百怪的東西,你以爲它是真實的,卻不知道它在你看不見的地方默默修改掉了一些東西,讓你產生錯覺。
就像老史一直認爲的五顏六色的顔料雨,其實只是擠擠攘攘的花園。
就像蜜蜂心心念念了一輩子的萱草,其實只是一朵從未活過的假花。
就像老牛以爲自己并不在意的牛棚,其實一直存在在它的心裏,它脖子上的麻繩一直將它牢牢地拴在木杆上。
而老史和蜜蜂無疑是幸運的。直到死去的時候,它們還在認爲,自己追求著的是繽紛的顔料雨,自己愛慕著的是鮮活的花。
老牛自己呢?或許它也是幸運的,若不是遇見了老史,它不會走出牛棚,若不是遇見了蜜蜂,它也不會回到牛棚。
在它緩緩閉上了眼睛后,它似乎感覺到犁被套在它頭上,舊主人粗糙的手掌在它背脊上撫摸著。粘稠的淤泥包裹著它的牛蹄,它淌過,不斷前進著,走向盡頭。
原來,它一直在記憶的荒原裏游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