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是個好老師,她想。
時隔多年了,她還是能回憶起當初第一次見約翰時,約翰溫和地摸著她的頭發,對她說:“以後,這就是你的家了。”她小心翼翼地在一堆和她一樣髒兮兮的玩偶中扒拉出一塊空地,躺下,看著約翰在門口一邊道著晚安一邊按下電燈開關,“啪”,她在黑暗中聆聽著其他五道參差不齊的呼吸聲,背上的傷疤還在隱隱作痛。這是她離開家的第一夜,她祈禱著之後的每一夜都能睡得這樣安穩。
事實證明,是的。她再也不用整天擔心著莫名其妙的毒打了。雖然一直以來都不知道約翰究竟以什麽爲生,但他能給他們飯吃,有時候是硬硬的麵包,有時候是粥。約翰偶爾還會帶來一點花生醬、巧克力醬什麽的作爲驚喜,這比她在家有一頓沒一頓的强多了。那些和她住在一個屋子裏的其他五個孩子們和她的狀況大同小異,大家似乎都是被約翰從水深火熱中解救出來的,至少他們這麽認爲。而約翰從來都沒有管他們要過什麽,相反,他還會教他們各種各樣的東西,都是一些小把戲,比如用細長的木棍夾彈珠,模仿小貓悄無聲息地走路,怎樣利用一根鋼絲來瞭解一把鎖的構造等等。約翰有很多玩偶,他會把它獎勵給學習得最快的小孩。她曾經不小心進入到約翰的房間裏,發現地上都堆著從各個地方撿來的布和纏成一團一團的細綫,興許那些玩偶都是約翰先生自己做的。這裏的冬天很冷,“或許,把這些娃娃堆起來蓋在身上會更溫暖一些。”,約翰和藹地笑著。於是孩子們對這些把戲更上心了,不光是爲了獲得更多的玩偶讓自己能好好度過這個嚴冬,畢竟,誰都不想辜負約翰的一番好意啊。
等到天氣稍微暖和了,約翰會選擇一個晴朗的下午,帶六個孩子們去旁邊的公園走走。陽光穿過稀疏的樹葉撒在地上,嚴冬留下的雪已經消融了一大半,剩下一點三三兩兩縮在公園各處的陰影裏。午後的時光是慵懶愜意的,因此來消食散步的人們也多了起來。“你們得仔細看,來來往往的這麽多人,每一個人的表情都是不一樣的。”他每次都會説起這一句話,“要留心觀察身邊的一切。”他們爲了討好約翰,恨不得把每個路人的特徵都牢牢地雕刻在腦子裏,然後爭先恐後地向約翰炫耀著:迎面跑來的穿著厚厚襖子的小孩身後一定追著一個年輕幸福的家長;公園長椅上橫臥著的流浪漢一定是直接省略了午餐從上午睡到了下午;垂著頭走過的穿著老舊西服的男人臉上一定是佈滿了失意的烏雲……大概是從那時開始,她就已經能夠熟練地通過一個人的外觀來判斷他的貧富了。其他孩子應該也是吧。
有一次,約翰一如既往地把他們帶到了公園,“我們今天做點不一樣的事。”約翰仍舊是笑眯眯的。她也和孩子們一起順從地張開耳朵,順從地觀察出看起來很富裕的路人,順從地悄無聲息走到那些人身後,順從地用細長的木棍從那些人口袋裏夾出鼓鼓囊囊的荷包。約翰似乎很高興,因爲隔天他們每一個小孩都得到了一大罐花生醬和一個比以往更加精緻的玩偶。一切看起來都在往更好的方向走著,她這麽想。約翰從來都對他們沒有要求,只要他們開心,所以,無論他説什麽孩子們都會毫不猶豫地答應的,無論是從二樓的窗戶爬進約翰朋友的家,用鋼絲來打開緊閉著的鎖來給朋友一個驚喜,還是趁雜貨店店主不在偷偷把店裏不聽話的食品帶回家……約翰對他們說,這只不過是惡作劇而已,人要學會放輕鬆。
有了越來越多的玩偶,這個冬天很輕易地就過去了,春天是什麽樣的呢?她只在家裏隔著窗戶看到過類似的模樣,但從來沒感受到春天的溫暖。對她和那五個孩子來説,遇到約翰以前的一年四季都是寒冷的,約翰是給他們帶來火苗的人。只可惜,這樣的溫暖馬上就被打破了。那天,約翰正和孩子們玩捉迷藏的游戲,輪到約翰數數了,孩子們興奮地躲在擁擠的玩偶裏。“躲好了,我要來找你們了噢。”約翰的聲音從此消失了。孩子們屏住呼吸等啊等,等到天黑了,才聼到了破門而入的聲音。
警長說,約翰已經鋃鐺入獄了。
警長說,你們都被他利用了,他是個騙子。
警長說,看在你們只是一群被教唆的孩子的份上,我們只會把你們送還到家。
警長說,挨個報一下你們的姓名吧。
“六個約翰?”警長錯愕地望著孩子們。
她只是呆呆地盯著地上散落的彈珠,背上已經結痂的傷疤又開始痛了。
後來發生什麽她已經漸漸開始記不住了,可能人會下意識地選擇遺忘掉不好的記憶,就像她會選擇不去想那些父親醉醺醺地拿著啤酒瓶砸她的場景,母親用抽了一半的烟頭在她身上燙出一個一個的疤痕的場景,以及……她和另外五個約翰把警長的尸體匆忙用玩偶們蓋住,倉皇逃出他們的家的場景。
是的,他們只有這一個家而已。
這或許也是另一種開始。春天似乎比想象中的要冷,不過,火苗凑在一起,便可以像一團火一樣,互相取暖。約翰説過,把娃娃堆在身上會更暖和,於是他們藉著約翰的名字和他留下來的火苗,延續著約翰教給他們的把戲。他們無數次握緊別人的荷包、打開別人的鎖、順走別人的東西……然而,沒有人再獎勵他們玩偶了。
直到有一天晚上,他們在翻窗的時候被一家人發現,於是這六個約翰急忙冲向了街道角落看不見的陰影中。夜晚像海洋一樣把他們包裹著,裹得越來越緊,越來越緊。忽而一陣似浪一般的風吹來,打得他們心慌意亂。
她在那個時候才意識到,火早就已經被撲滅了,他們只剩下一片燒焦后留下來的土地。沒人會想繼續在這片土地上種點什麽,因爲已經荒廢了,沒有用了。
除了約翰。
約翰是個好老師嗎?現在回想起來,她又有些不確定了。
但約翰是她的家人,從始至終都是。
對於這一點,她永遠不會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