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阿袁的中短篇小说
春节前,得空读女作家阿袁的小说,吸引我的是小说的名字,如《子在川上》《左右流之》《长门赋》《鱼肠剑》《上邪》《绫罗》,典雅而精致。包括小说的人物周荇、郑袖、齐鲁、姬元等,也充满了古典韵味,行文清雅爽丽,与《诗经》、唐诗宋词、昆曲京剧的语言水乳交融,灵动率性而不失幽默机智,读来畅快,口齿生香。
我有个习惯,阅读谁的作品,常常会在同一段时间尽量把作者的其他作品也搜罗来一起读读,这样比较过瘾,也试图得到一个清晰完整的印象。一鼓作气读了她的四部中短篇小说集《上邪》《子在川上》《梨园记》和《绫罗》。于是,一个个活色生香的女子散发着书卷气来到眼前。
阿袁的小说,大多取材于她所熟悉的高校生活。细致描绘了高级知识分子,尤其是学院中的女性在社会生活和家庭婚姻中的迷失、挣扎和沉沦。初读时会心一笑,既而沉重。在看似调侃的轻快书写中逐渐显出背后的悲剧意味来。
危机四伏的讲台,烟火缭绕的厨房,脂香浮动的闺阁,她们的战场无处不在。既厮杀在职场的前线,也偃卧于起火的后院。或躁动不安,焦虑挣扎;或偏安书房,自得宁静;或特立独行,清高不群;或心机暗藏,善舞长袖。阿袁为我们呈现出一本本装帧精美,色泽清丽的高校女子图鉴。
《俞丽的江山》《汤梨的革命》《郑袖的梨园》,可谓是高知女子婚姻三部曲。小说以古典的心情,娓娓讲述时时弥漫硝烟,处处皆是战场的婚姻生活。妇女享受做女人的种种好处,似乎皆来源于男人的娇宠。先哲言“妇女解放之时,就是世界大同之日。”那么时至今日,女人真的得以和男人平起平坐,像木棉一样比肩站立在一起了么?让我们看看阿袁在小说中如何为我们展现一幅幅生动鲜活的生活画卷的。
女教授俞丽的江山,失守于丈夫陈安的研究生朱小七。原本她以师母之威责令先生不招女研究生生,而陈教授也认为女人的天下在厨房,做不好学问。朱小七的策略从攻下师母开始,而俞丽错就错在自信得了江山就会永固,把长得丑大咧咧安全系数高的朱小七引荐为丈夫的女弟子。婚姻不稳初显端倪时,她严防死守,既而御驾亲征,但朱小七剑剑封喉,俞丽不得已树起白旗。愤怒也罢,屈辱也罢,她最终在煎熬中堕入背叛婚姻的深渊。小说在反讽中透出女人把将近一生的时光押在了婚姻家庭上的无奈和悲哀。我们不得不深思婚姻的意义到底在哪里,女人在婚姻生活中的出路在哪里。
副教授汤梨已有一片天下,她暗动心机,把孙波涛介绍给女友齐鲁,只因老姑娘齐鲁虽学问超群为人清高,却如一篇四平八稳的无趣文章,而另一位单身女友郝梅的姿色与己难分高下。她沉湎于自己虚拟出的风月场意淫,争风吃醋。“汤梨不在意,革命只是意识形态的革命,是纯粹主观和抽象的革命,还完全没有落实到行动上”。小说把处于婚姻世界里女人的善妒、虚荣、自私等隐秘内心,刻画得真实而细致,进一步强化了隐藏在潜意识里的女性意识。
郑袖是凭着一双红酥手纵横天下的。她的后母是自己的语文老师,老师用善舞的长袖拂去第三者的身份,代替了母亲。郑袖成年后也甩水袖,扭身段,抛媚眼,报复性地攻城略地,把生活看作梨园,魅惑自己的导师,捕获补习学生的家长,意在让这些背叛者和第三者也尝尝城池不保,领土沦丧的苦涩。郑袖没能拔去十四岁那年嵌在心灵深处的一根断针,收获的却是痛苦和失落。
这些在婚恋生活中或攻或守的女主们,同以往婚恋题材小说中的女性人物不同的是,她们的婚姻生活亮起红灯,不是因为一地鸡毛的琐碎,不是因为贫贱夫妻百事哀,不是因为三观不同,不是因为缺乏共同语言难以沟通,更不是因为门第差异。她们郎才女貌,生活滋润,都是高级知识分子,有学识,有思想,有见地。在这几篇小说的叙述中中,守是因为外围有攻,攻是因为有更大更多的名利在诱惑,不想靠自己的努力奋斗来获得那太艰难了,通过自家姿色的资本来换取更大的利益,岂不是捷径?而守者失败的原因,也是抵挡不住诱惑,只不过此时的诱惑,不是名与利,而是情欲而已。王尔德说,“除了诱惑”,我什么都能抵挡。
这些女主们或在围城中突围,或在寻找自我的过程中焦灼。有面对,有逃避,有坚守,有妥协,有倔强,有懦弱。从不回避来自于身体的、心灵的、灵魂的渴望,成为知识分子在社会生活幕布上的群体投影,发出社会变革中女性清脆而坚实的回响。
《朱茱和孟渔》《姬元和汤弥生》《孟渔和姬元》这三部中篇小说既独立,又彼此参照。讲述了朱茱、孟渔和姬元等诸多人物在情感追逐中的迷失、挣扎和沉沦,均收在小说集《上邪》中。
一提“上邪”,我们自然会想起那篇古老的爱情宣言:“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 “趁骨骼上还有血肉,我要欢愉。”(波伏娃)可极具讽刺的是曾经的琴瑟和谐颠覆于情欲之中。
《朱茱与孟渔》讲述了主人公朱茱原本有一个生活优渥,夫妻比翼的家庭,她和先生沈教授是资料室姚老太太眼中的一道风景,而她们自己也朝着与子偕老的方向一路徐行。然而孟渔的出现让朱茱的世界彻底塌陷了。她在他那儿得到了身体所带来的愉悦和生命审美,从此饮鸩止渴。每天既挣扎于惊恐和愧疚,又耽溺于两身相悦的美好。而孟渔更是以激怒妻子来达到离婚的目的。在我以极大的勇气同情他们的时候,在我被孟渔火一样的爱情感动的时候,故事无情反转。东窗事发后,朱茱离婚搬进出租屋,而孟渔却击鼓退堂了。身体真的是很任性的东西。别的男人爱的女人为什么是别人的?孟渔也要爱。别的男人不想要的女人,那他也不想要了。孟渔“自己也讨厌自己的身体,怎么可以这么势利?怎么可以?难道他的骨子里就是个势利男人,只可以锦上添花,不可以雪中送炭?还是全天下的男人都这样,只喜欢鲜花着锦烈火油烹的爱情?”“所谓爱情,不过是男人之间逐鹿沙场的另一种形式?”而朱茱“仿佛现在已经成了过去,成了一张泛黄的旧照片一样。她几乎用一种又凄凉又沧桑的心情站在灶旁炖着老鸭汤。甚至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的时候,她也突然想号啕大哭。”朱茱和孟渔之间有爱情么?朱茱和沈教授之间没有爱情么?也许张爱玲在小说《红玫瑰和白玫瑰》中早就回答了这个问题。有人说,自立自强才是女人的出路,才能让女人在婚姻生活中立于不败之地。可朱茱、俞丽、汤梨哪个不是高知女性?哪个不貌美?哪个不自立?
等我读完小说《镜花》时,更不由得倒吸一口气。这篇小说让我哭哭啼啼了一个星期。没人知道我是因为一篇小说而掩泪,是为一个女人而悲泣。
镜花,顾名思义镜中花,水中月。一切都是空的,皆是虚无。小说以第一人称“我”来讲述。“我”在读书会上认识了连晚上都会穿着黑丝袜睡觉(为了掩饰腿部静脉曲张)的温婉女人鄢丽。熟络后,她总是以各种借口,甚至是谋划各种偶遇,找“我”小坐聊天。后来,鄢丽倾诉了她与沈的一段婚外恋情。讲沈的儒雅体贴,讲她们之间的你侬我侬,甚至暴风雨般的鱼水之欢。渐渐地鄢丽对“我”的依赖几乎到了成瘾变态的程度。一日,“我”与先生在看电影时,意外发现鄢丽独自一人坐在前排。再见面,鄢丽百川归海,又聊到沈。这时,小说有一段触目惊心的描述:“这个周二下午,我和沈去天幕看电影了。许鞍华的《黄金时代》。 沈这个人,有时真是很烦人的,电影三个小时呢,他一直都扣着我的手,汗黏黏的,他也不嫌热。他还在我耳边说,这就叫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呢。看完电影后,我们去吃了粥,在浮生记——你知道浮生记么?在城北,一家新开的粥馆,那儿的小菜很精致的,冬瓜丝青翠得像绿玉一样,葱香酒酿芸豆也不错,又粉糯,又香甜。要不,朱朱,我们今天就去浮生记吃粥?我一时悲从中来。
鄢丽还在那儿说着,眼波流转,面若桃花,戏台上的小旦一样。”
读到这儿,真是惊心动魄。多么可怜的女人,煞有介事地欺骗自己。之前对“我”所倾诉的一切看来都是子虚乌有。这是怎样的悲哀和凄凉,甚至是绝望,能让一个女人为自己编造出一段婚外感情。
女人把爱情当做宗教来膜拜。白雪公主也好,灰姑娘也罢,那只是童话中的爱情。“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也只是在叶芝的诗歌里低吟。
摆在我们面前很多无法回避的一个个很现实的问题。婚姻之内,爱情可以保鲜么?婚姻之外爱情存在么?女性用一生来追求爱情,保卫爱情,女性只能靠爱情才能滋养生命么?女性真正得到解放了么?还是就如《金色笔记》的作者英国女作家多丽丝•莱辛所言,所有的女性主义运动加起来可能还不如洗衣机对女性的解放意义大。
2020年3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