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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晗

鲁迅文学院学员

文学评论
20200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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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穷对你的伤害如此之深

                                                        ——解读韩国电影《寄生虫》中的三个高频词

        听说韩国导演奉俊昊执导的电影《寄生虫》荣获了第92界奥斯卡最佳影片奖等诸多奖项,这是亚洲人第一次获此殊荣,就如祖宾•梅塔是第一位执棒维也纳新年音乐会的亚洲人,泰戈尔是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亚洲人一样,第一次格外珍贵。为什么要强调第一次呢?东方人的文化自信?西方人的文化优越感?那是学者研究的问题。做为普通观众,我只想聊聊自己的观影想法。

一鼓作气看完130分钟的片子, “上大学,就业,结婚这些虽然好,我还是先赚钱吧,赚到钱的话,第一件事就是买下这座房子,搬进去的那天,我会和妈妈在庭院里,因为阳光明媚,爸爸只要从楼下上来就行……”影片在基宇的独白中结束。故事就这么不明不白结束了?取人性命的金司机为什么没有绳之以法?电影不应该发挥弃恶扬善的功用么?凶手至少应该为自己的贪欲和罪恶以命抵命吧? 可静下来细想,我的这种想法似乎简单而粗暴。故事的结局交待得充分且克制,结尾留下空白让观众自己去想象,去思考,或许这正是该片获奖的理由之一。

观看这部影片前,我正在利用居家防疫的空闲重读马尔克斯的长篇小说《百年孤独》。也许是由于刚读完,还沉浸在小说的氛围中。观影时总是不时地想起小说中的话,“世界好像在原地转圈”。影片结尾处,基宇立下誓言要买下这栋凶宅,让父母过上富人的生活。这不就是要让影片中的情节再重演一次么?“每个人每天都在无意中重复同样的路线,做同样的事,甚至在同一时刻说同样的话。” 世事就是这样循环往复,不曾改变过什么。悲剧在不断重演,个人命运在不断复制,陷于宿命之中。

让我们回到影片开始,这是一个速度缓慢的解说式开端。逆光的半地下室窗前,吊盘上悬挂着四双袜子,两大两小,两男两女,四双袜子的特写镜头足足用了30秒后。窗外的明光下,人来车往,有人用小推车卸货;一辆自行车骑过后,镜头缓慢下移,淡入半地下室的场景。窗内的暗光下,女主人忠淑一边忙着手里的活计,一边追问丈夫接下来的计划;赖在地席上的金基泽被老婆弄醒后,睡眼惺忪地吃着桌上余下的三片面包,一副生无所恋的样子;凌乱的卫生间里,儿子基宇和女儿基婷举着手机,蹭邻家wifi;蒙了薄纱一样的长镜头中,传来全家人的咳嗽声,只因开窗占消毒喷雾的便宜……

这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一家人,在半地下室癣疥般蜗居于韩国都市半明半暗的角落里,靠给披萨店折纸盒换些散碎银子。然而基宇同学敏赫的来访,改变了一家人的命运。敏赫在剧中虽然昙花一现,至关重要。他的到来,让金家的生活发生了地覆天翻的变化……

这部影片最大的看点就是在看似不经意的叙述中,用简单的场景,简单的人物关系,触目惊心的对比,以无数个细节和隐喻再现复杂的故事情节,暗藏匠心。影片场景主要在富家别墅和穷人的半地下室间切换。人物不多,金家四人,朴家四人(都是一对夫妇,一双儿女,可生活有天地之别),还有故事的火药捻子管家夫妇。主体故事时间跨度很小,可情节却错综复杂,“暗礁”处处,极具绝望感、黑色幽默和戏剧化。

回顾这部影片,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三个高频词,“计划”、“转运”和“味道”。

内蒙古土默特右旗有句流传很广的土话,“穷鬼打算,让恶鬼听见”。什么意思呢?就是说穷人是没有计划,也不能计划的,穷人无法掌控自己的计划。故事开始,忠淑问丈夫,“你有什么计划?”没有回答就是金基泽的回答。正如他们落难睡在体育馆的地板上时,基宇问父亲有什么计划,"老司机″回答,"绝对不会失败的计划就是没有计划。因为人生绝对不会按照计划走。没有计划,也就不会有出错的事情。所以不管发生什么,都没有关系,不管是杀人还是卖国,全他妈没关系了。″父子的这段对话耐人寻味,计划是穷人和富人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

可基宇笃信计划的力量,是个至始至终很有计划的人。他的终极计划就是过上富人的生活。拿着妹妹伪造的在读证明,他说,“这不是犯法,我明年要考上这所大学,现在只是提前拿到了证明。”考入延世大学是基宇通向成功的唯一的路。连金父都感慨:“原来你是有计划的”。

可以说,计划是贯穿全剧的发展线。在影片中无处不在。基宇受去国外读书的敏赫所托,暂替他到朴社长家做多惠(敏赫女友)的英语家教。四次高考落榜的基宇不仅坐稳家教的位置,还捕获了多惠的心。他明修栈道向富太太推荐"不太好约″的美术家教;暗渡陈仓,让基婷冒充海龟按计行事。基婷得手后,又以下流的手段构陷司机,让无业的父亲取而代之。金父一上岗,就率领儿女里外夹击,赶走女管家,为忠淑谋来帮佣的工作,从此金家四口全部入职。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有中国太极拳般的意境,流畅而写意。以致于金父感喟,“在一个保安职缺有五百个大学生应征的时代,我们全家却都找到工作了。”

可是计划没有变化跑得快。富人一家去露营,前女管家得信后,冒雨来到朴家。金基泽一家在豪宅狂欢大过富人之瘾和管家丈夫在地下密室偷偷生活四年多的秘密瞬间曝晒,这可不在计划之中。处于底层的两家人都误以为自己比对方高贵,彼此搏命。强弱如跷跷板一样,不断发生戏剧性转换,最后金家人多胜出,管家夫妇困于秘室。更不在计划中的是,主人因雨返回,金家人如阴暗处肆行的蟑螂,灯光乍泄,四下逃窜。

毫无疑问,基宇是金家计划最多的人,尝到"甜头"最多的人。多惠越来越依赖于他,这个恋爱计划始终在他掌控之中,倘若做了朴家快婿,他将真正进入富人家庭。甚至,在惨剧发生后,基宇说他还有一个最根本的计划,买下这栋豪宅。 纵观全剧,金家的计划在计划中屡屡得逞,在计划中化险为夷,也在计划中破产,因为生活中无计划的意外太多。有时已经分不清是计划还是无计划。当然,他们一家和管家夫妇想寄生上流,或者跻身上流的最大的计划,最终只能彻底坍塌。难道这些计划不是一种浓黑的悲哀么?不是一种辛辣的讽刺么?

再说第二个高频词“转运”。

奇石在剧中是一个极具象征的道具。因为赠送奇石礼物的敏赫,基宇得以和富人有了瓜葛,然后“连锁反应”,全家寄生富人。管家夫妇的出现是一个情节点,一个"钩子″,让金氏舒坦的生活发生反转。 而后,金家在风雨中飘摇,雨水混着粪水翻滚,杂物漂浮。基宇不忙于抢救财物,而是把他认为能带来财运和考运的奇石紧紧抱在怀里。而在雨水中漂浮的奇石,看起来分量似乎又没有那么重,可是他已被"转运石"的吸盘紧紧攫住。

奇石果真能转运么?成也“转运石”,败也“转运石”! 金家儿女,哥哥帅气、机智、沉稳,22岁的妹妹漂亮、聪颖、果敢。基婷是金家最有可能摆脱底层的人,连基宇都说她和豪宅草很搭。但这个最有可能摆脱穷困的人香消玉殒,不可能了。我们不得不思考,这么聪明伶俐的兄妹为什么屡试不中?基宇理想中的延世大学是名校,太难考是个原因。基婷交不起补习费也是个原因。归根结底,他们所谓的聪明才智都是为了走出困境,摆脱底层生活,有朝一日能跻身富人所练就的生存之道。兄妹二人与父亲联手时各司其职,配合默契,看上去多么训练有素。这种无师自通的本领来源于他们的“穷困”。所以金母听丈夫夸奖朴太太善良简单时,不屑地说,"如果有钱,我也会善良。″

由于由对钱的迷信,导致对奇石转运的迷信。细想想,“转运石”的确也曾为金家转运,但转来转去最终转来了坏运,而坏运来源于自己。自己坏思想形成的气场,只能带来坏运气。拥有这种坏思想的金家儿女,看似为家庭谋来利益,实是为父母谋来灾祸。 这个家庭的悲剧不就是因为这方“转运”的奇石而产生的么?宴会时,转运石变成了基宇谋人性命的凶器,反被管家丈夫夺来取他性命。最终导致管家丈夫冲出密室鱼死网破。 如果不去朴家做家教,如果不把家人全都引入富人家,如果没有女管家的出现……当然没有那么多如果。这一切似乎是偶然,似乎是意外,但又是必然。难道基宇不知道敏赫会留学归来么?

第三个高频词,含有隐喻的"味道″。 这是一种弥漫于全剧的“味道”。一种无味的“味道”,一种来源于骨子里的“味道”,它就是"穷″。 环境可以改变,形象可以包装,言行举止可以训练。唯有深入骨髓的味道无法掩饰,掩饰后也会慢慢释放,就好像浓重的香水无法掩饰某人腋下的狐臭。味道成为贫富差异,阶级锐化的标志,味道成为压倒金司机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穷人和富人之间看似相安无事,实则剑拔弩张。他们的压抑在歇斯底里中彻底爆发。

穷人在困境中挣扎,豪宅的密室里暗涛汹涌,朴家人除了那个被忽略的多惠,不是个个嗅觉灵敏么?为什么闻不到客厅里金家四人折腾出来的味道?富人似乎有一种某些有钱人才具有的愚蠢。他们浑然不觉,依旧岁月静好,还要为小儿子补办生日宴会。不够讽刺么?朴社长要金司机作为工作扮演印第安人,搏多颂的欢心。而金司机想的是怎么解决眼下的困难和在朴家的胆战心惊,阶层之间的矛盾已经种下。故事讲述到这里,我们看到,除了死在地下室的女管家外,剧中所有人物都集合在阳光照耀下的绿色草坪,似乎为接下来的惊心动魄蓄势。危机四伏,意外频现。

突变从管家丈夫冲出来为妻报仇开始,顷刻间,宴会场变成了生死场,惨叫声代替了提琴声。多颂被“鬼”(管家丈夫)吓晕,基婷被管家丈夫捅死,多惠背着昏死的基宇前来求救,管家丈夫在忠淑的刀下毙命,朴社长因下意识地掩鼻惹起金司机的杀意,躺在血泊中生死未卜。一只苍蝇逐腥而来,一只狗在吃凶器上扎着的烤肉……

此刻,主角配角群演全都聚齐,包括苍蝇和狗。一场穷人杀穷人,穷人杀富人的混战场面,赤裸裸地呈现在观众面前,即使隔屏,也能嗅到血腥,让胆子不大的观众身心不适,甚至窒息。

我们不禁要问,要思考,悲剧到底来源于哪里?我以为贫穷不是造成悲剧的根本,因贫穷而致使一家人处于极度压抑心理状态,才是悲剧的根源。“穷”的本义不是与富相对,是困顿。他们不是因为好吃懒做而穷,也不是因病而致贫,更不是因为无能使得自己的家,在暴雨袭击后连一个垃圾场也不如。相反,他们聪明,甚至狡黠,个个身手不凡,三下两下,工作能力就被东家认可。他们表面干净利落而能干,实际是住在半地下室,眼睁睁地看醉鬼在窗下呲尿。如果他们老老实实地维持现状,全家在富豪家尽心尽力地工作,也许日子会安安稳稳,甚至会变好。但他们的欲望太强了,被贫穷伤害得太深了,欲望被压抑后,自然开始反弹,所谓“不患穷而患不均”,井喷式地在主人离家时“放飞自我”。正是这压抑,让穷人生起杀意。“疾在骨髓,司命之所属,无奈何也。”就像《百年孤独》中阿尔卡蒂奥装饰着繁复花纹的尸体,即使用水泥浇筑封存,也照样会散发出火药的味道。

我欣赏最初的片名翻译《寄生上流》,富人家的豪宅就像一个魔盒。女管家在朴家时,举止得体,显示出优越,一度让基宇误以为是朴太太,而被辞掉后,狼狈而落魄。她在密室哀求忠淑,“穷人之间就别这样吧?”忠淑立刻忘了自己的窘迫,傲骄地说“我不是穷人”。当女管家发现了秘密可以要胁金家时,瞬间换了一副嘴脸,干脆和丈夫从密室出来,以一种高于金家的姿态享受豪宅生活。多么可笑又可悲!总之,他们的穷还没有危及到生存,他们只不过是在对抗贫穷带来的不堪,更多的是要满足自己得到上流生活所拥有的物质享受和地位的欲望。躬自反省,我们的人性中,难道就没有一点类似的“味道”么?也许没有,也许有。总之,“可能远在穷山僻壤,也可近在身边,可能是你的亲戚,同事,朋友,邻居,无处不在” 。

他人即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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