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的秋天来得快,去得也快。虽非岑参所言“胡天八月即飞雪”,但也是在夏季的暑热刚刚转身离去的时候,就有风习习吹来秋意。燥热了一个夏天的人们,正且尽享他处少有的凉爽,慌里慌张的秋便以几次不同幅度的降温,把人们扔进漫长而寒冷的冬季了。可是今年塞外的秋却给了我一个惊喜。秋在这里徘徊不前,左顾右盼,流连忘返了。
不是长期生活在塞外的人,是无法体会这里的人们对秋天的珍爱。惟其短暂,才弥足珍贵,才更揪扯人的情思。秋天里,云轻描淡写地浮在高远的天色里,令人神清气爽;登高远眺,有风过耳,便觉与自然有了亲密接触,这实在是一件惬意的事。可是在楼群里穿行的都市男女,已无法体会极目远眺的快意,他们看到的天空,只是被摩天大楼割裂的无数碎片而已。而在塞外,想要望远,无需推门出去,坐在窗前,抬头就可看见苍茫的天色。塞外的天空原本就很开阔,秋天里就愈显深邃而悠远了。一声声的雁鸣叫薄了天上的云,天就蓝得更起劲,更透彻,更过瘾了,就像吸了靛青的海绵,慢慢氤氲开来,把天空涂染成大海的颜色。
最惹人情思的莫过于是塞外的树木了。已往刚入秋,倒也有葱郁的时候。但常常是树木前一天还蓊蓊郁郁,绿得发黑发亮,一夜之后,地上便铺满了灰绿色的落叶,叶子还没来得及泛黄,就周匝满地。拾起一片细细端详,那绿黯淡了许多,像是焙干的标本,还在努力诠释着一夜之前的润泽。放在手心里一攥,就变成了绿色的粉末。这也难怪,塞外的天,就是这样变幻无常。一次陡然的降温,那些还没来得及泛黄的华叶就被冻枯了,叶子带着生涩的绿意纷纷扬扬随风洒落,带着对生命的无尽眷恋悲歌而去。清早,大街小巷的路上堆满了落叶,真不忍心迈步,怕踩痛了那些还透着灰绿的叶子。
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在秋天玩的游戏“轧宝根”了。所谓宝根,就是树叶柄。叶子当然要选用杨树叶了。叶片大,叶柄粗壮,尤其是叶子已泛黄落下的时候,叶柄结实而富有韧性。放学的路上,一边往家里走,一边拾捡上好的杨树叶,挑选出最有战斗力的,去学校与同学较量。两个人将叶柄十字交叉后,往朝向自己的方向用力,叶柄断了的就认输。那个时候,捡树叶也是秋天里最快乐的事了。落叶水分要适中,太多或是太少都缺乏弹性,想要选出一片叶柄又粗又有韧劲儿的叶子还真不容易呢。
如今,儿时的游戏已随着一年一度的秋风逝去了,而对秋天的那份眷恋却依然如故。造化真是颇解人意,让今年的秋色格外浓郁。已是暮秋时节,树木虽不像江南那样亭亭如盖,但叶片依旧肥厚,彼此肆无忌惮地莽莽苍苍连成一片,绿意盎然。有的略显干涩的树木竟然返青,长出了新芽。院子的角落里,几丛太阳花也不甘落在树木之后,抓紧时间在“不是春光,胜似春光”的秋日里尽吐芬芳,站在院子外面就闻得见阵阵随风而来的香气。
气象部门预告说,今年秋天是个“暖秋”。多么温馨和绚烂的名字,光听听这名字,就够让人喜悦的了。仿佛那五彩斑斓的秋色早已绘成了一幅美丽的图画。有时像是淡雅清丽的写意国画,素净而雅致;有时又像是浓墨重彩的油画,凝重而绮丽。每天在这塞外美丽的秋色里穿行,脚步无由来地轻快起来;所有为生活奔波的劳累,工作压力下的紧张,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心情也无由来地畅快。
我不禁满心欢喜,但又心生忧虑。欢喜这秋来得这般美,韵味这般浓;担忧美好的事物往往是转瞬即逝,我不能尽享这浓郁的秋味。我真想伸手扯住秋天的衣袂,央求她停下盈盈的脚步;像浮士德一样丛心谷底发出慨叹:“太美了,停下来吧!”我默默祷告上苍,就让时间像冰一样凝固罢!让我能够小口地啜饮塞外秋天这难得的美酒一般的浓郁和醇厚。
我不知道,人是不是总有这样的心理,如果喜欢美好的事物,总想把它占为己有。如果是的话,像我等国人占有的最好方式莫过于“吃”来得畅快了。比如“秀色可餐”这样的词汇,怕是很难翻译成他国语言。在我看来,“吃”像爱情和生死一样,是人生的主题,所以恋人们之间爱之深切时,便坦言,“我真想把你吃了。”爱恋之情溢于言表。此时,任何雅致的诗句在这通俗的语言面前,都会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所以朱自清先生在梅雨潭看到了软软的、嫩嫩的绿时,便说梅雨潭的绿有鸡蛋清那么软,那么嫩,真想“掬你入口,便是吻着你了”。(《绿》)冰心在给一位远方的朋友写信时说,要尽量吞咽北平的春天。(《一日的春光》)郁达夫不远千里从青岛赶往北京的理由,也不过是饱尝一尝故都的秋。(《故都的秋》)我也有这样的念头,但我不想吞咽这塞外的秋景,也不想饱尝一尝就心满意足,我更想把这塞外的秋景封存下来,为秋天拍下美丽的照片;在我怀念塞外秋天的时候,深味秋天的千般风姿,万种神韵。就像小时候玻璃纸里包着的一颗发亮的糖球,馋了,就打开纸包舔一舔,然后再小心翼翼地把它包上;等到下一次想了,馋了,再打开舔一舔。让这秋天浓浓的甜意丝丝缕缕沁入心脾,让秋意随着照片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