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环形纹饰之窗谓之琐窗。我记忆中所有窗口,无不描绣着淡雅而芬芳的花!
1、耳际萦绕着稀落的虫鸣,一些飞虫在空寂的夜色里东碰西撞,悄悄拉开那道米色的软帘,身子隐在幽黑的深处, 那双无比惆怅的眼睛从帘后的幽影里,从窗台边那抹混合着淡淡月光的夜色里,带着不安的神情,悄悄探出窗口,从错落的矮树林以及参差的虫吟声里,伸向看不见的远方……
很小的时候,我就喜欢独自坐在窗口,静静的看窗外世界。
眸光里走过的人,一溜跑过的狗,风中翻卷羽毛的鸡,几根金黄稻草,一阵晚鸦飞过夕阳的屋角……
窗口是我探看外面世界的另一只眼睛,这只眼睛没有浮躁癫狂,没有虚与委蛇,没有媚俗奉迎,只是理性到冷峻的表情,入定而思索。
曾随祖父临湖而居的那座草庐里,在那扇石头砌成的窗口,眸光透过硬木窗栅,从湖边那片青草地穿过,呆呆的看着烟波浩淼的幽蓝湖水,看湖面随波逐浪的舟楫,舟楫上独钓蓑笠翁,湖面飞翮的水鸟……又消失在烟波茫茫深处。
那烟波更深处……,那湖水更远方……
穷尽意念里所有想望,将视线拉抻极限,眸光努力延伸,一直向着更远的地方,那更远的地方在看不见的地方,那看不见的地方应该就是这烟波浩渺的彼岸了吗?
心如达摩,一苇以航。眸光如翼而心随风动,终于抵达彼岸了,那水中舟楫,那舟楫上的渔翁,那翔飞的鸟,那所有眸光深处的事物,也到了岸边,他们终于渡过了这渺渺之水,终于飞越了空空之境,终于可以在归宿点落脚歇息了吧?那里应该是一个世间繁华的地方吗?那里人来人往,车水马龙,那里的人们恬静悠然的生活着,没有忧愁没有烦恼吧?
那烟波之地或是传说中之迷津?《红楼梦》中警幻曰:“此既迷津也。深有万丈,遥亘千里,中无舟楫可通,只有一个木筏,乃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撑篙,不受金银之谢,但遇有缘者渡之。”
我笃定,那窗口深处的眸光,若无皮囊之缚,迷津亦何阻!
那迷津的彼岸是一个怎样温柔繁华之地呢?
独坐石头窗前,独自看着湖面,在寂寞时光里,任思绪随眸光的翅膀穿过窗棂,徜徉在烟波浩渺之上,所有压抑的寂寞和苦闷,似在那千顷浩渺不可逾越的烟波里,寻到一条通幽曲径,一直向前走,一直走到意念深处的地方……
所有渴望沿着窗口与想象之间幽径,走向远方。
2、冷风从密集繁琐的回字形窗隙,若寒芒,从疾弦劲弩上追射而来,刺得面颊脖颈生疼,窗纸尖厉的“嗤啦嗤啦”,撕裂着人的耳膜,彻骨之寒似面无表情铁青的脸,戴着狗皮帽子,伸出冰冷僵硬的手,指节上青筋暴跳,带着让人瑟瑟发抖的峭厉,卷起桌面的灰尘,象一支猝不及防的箭矢,“嗖”疾掠过耳根子。四面墙隙响起一阵轻微的沙沙,一页泛黄的纸踉跄跌落在地上。
就在这个回字形窗下,是我们借住的东家靠天井边的废弃牛圈,很古老的回形窗棂,据说是民国年间的木器活。
围着那架被虫蛀蚀掉手柄的风车捉迷藏,听窗外从远野呼啸而过的寒风,夹杂着雪子从窗孔洞灌进来,头顶瓦楞子上于是响起叮叮当当。
许多时候,我们缩瑟在屋子里,身子悄悄矮过窗根,似乎躲过万箭齐发,呼啸声于是从头顶疾驰而过,雪子一路洒落,冷厉割裂着神经和肌肤。
静静的待在窗根下,屋外风声怒号。
那从禾场边走过的脚步,可会留心到,在那蛛网破蔽的回形窗后,那寂寞冰冷的窗孔里,露着一双童稚天真的眼睛,带着渴望和畏缩,带着期待与梦想,悄悄的,悄悄的沿窗隙向着远野张望,寂寞的看着冬天!在风雪肆虐里,缩瑟在窗根下的孩子,仿佛就躲藏在母亲身后,窗口是母亲温暖的怀抱。
在那扇回形窗下徘徊过多少次?沿着窗根走过来再走过去,围着那架破敝的风车枯燥无味的一遍又一遍捉迷藏,在风车斗上用土块画下歪歪扭扭的回形窗纹,密集的窗纹似乎就是一个迷宫,迷宫里百转千回,不知归路。在那层层叠叠深处,感觉自己从此走进了那条有方向却又无法寻找方向的路途,那阒无人迹路上的孤独脚步,茫然而踟蹰,无法回头也不能回头,在歧途中一次次寻找着出口,一步步走向生命的远方。
不确知主人家老屋是何时拆除的,那回形窗又去了哪里?它曾带走一颗向往而迷茫的少年心。
3、老屋的窗。松木方框,窗棂上黑褐色松节象一只只瞪大干枯的眼睛,定格在最初的张望姿势,凝固在时间里。
窗口蒙上塑料布,窗纸上模糊朦胧的剪影,一串串走过的脚步,人的鸡的猫狗的,一幅幅划过的影子,人的鸡的猫狗的。在眸光里演绎着世间的一个个故事。
挑过水了,匆匆放下水桶;扛过柴了,来不及换下衣服;割完禾子了,汗渍顺着面颊脖子在流淌……,习惯性走进房间,坐在那张红漆雕花桌边,脸对着窗,眸光穿过窗棂,看着模糊的影像,听着模糊的声响。
带着仓皇失落的表情,从大门内转角,走进房间,坐在窗前。
落寞的走出屋后竹园,被人大声呵斥着,惊恐回屋,走进房间,坐在窗前。
一个伤愁的秋天,一阵忧郁的雨,一个人落落寡欢,坐在窗前。
粗糙的起着硬茧的手指、纷乱的头发、敞开的破外套上,一粒纽扣脱落在地上、风缭乱挤进窗隙,两只小麻雀歇在窗外檐柱上……
隔河的小路,谁牵牛走过?那个手里挽着竹蓝的女子一定才洗过头发,发丝在风中扰扰,无拘无束象一尾自在游鱼,嘴里似乎唱着一支歌……
余烬未熄,眸子里开始重燃起光焰,带着滚烫炽烈,穿透那面模糊窗纸,匆匆越过溪子,浮在空气里,在风起的路口,失魂彷徨……
沉重的眸光里,那只夏天飞来的红蜻蜓歇在树梢,戴着草帽走过嘴里叉着烟卷的男子,黄瘦的女人脸色木讷挽着蓝子……
窗内的眸光,似意念神驰的魂魄,自由的就随思绪走远!
在窗前,呆呆等候一场预知的暴雨,一如过往,风卷着雨沫子漫过窗棂,瞬间遮没了目光,但目光仍倔强的穿过那密集雨幕,不屈不挠向着思绪的远方。
或是一阵风雪,昏天黑地里,眸光探出窗棂逡巡大地,时刻要准备着行囊,要去往远方。
有一天,透过窗口的眸光看见,那隔河的牧铃声里,一抹淡绿身影,绰约惊鸿,走下禾场,走向河埠头,最是那低下腰肢的魅影,向着窗口弯成一道灼目的弧。
那扇窗口,眸光自此悄悄守候。守候月上梢头,守候夜色未央,守候那抹绿色的影子出现……。无端想象着那对过的窗口里,是否有一双同样期待的眼睛?一样看着窗外,一样怀着灼热滚烫的心……
等候着,那个影子出现在河边、小路上,在禾场无拘无束散步。
等候着,那个影子有天突然痴痴的表情看着这一边。
等候着,那个影子伸手的样子、弯腰的样子、突然吓一跳疯笑出声的样子。走路的样子,围巾散开了,微微敞开着领口,微微起伏的胸腔……。指尖轻轻叩着窗棂,暮色里从窗前走过的匆匆……
没人知道,这粗陋拙朴的松木窗里,竟萌动着如此狂热而躁动的心。
影子似水,日日浇灌着,眸光如蘖生之芽,从窗口破土而出,生发长大。没人知道,世间的影子催发窗口后的一枚新芽,没人知道,那带着灼目光芒的影子养大琐窗深处的一对瞳孔。
直到一天,影子遗失在梦里,窗内眸光终如草凋零。
有一天给窗装上窗帘,遮蔽着窗口,却无法遮没深处的眼睛。眸光蜷缩在黑暗里,在秋声萧瑟的窗口,想象着开帘只见草萋萋。想象着,有一天拉天窗帘,突然眼前有让人晕眩的灼目之光……
那一夜的梦里,大雪纷飞,方格围巾的女孩走过,风雪裹着那温香的影……
那一夜的梦里,柳柳花开,那山风拂过的路口,水红轻衫的女子,被风撩起的发丝在颈项纠结。
也就在那个夜晚的梦里,迎着暮色走着的我们,突然感觉走在那回形窗棂的迷途,再也找不到方向。
但是呀,玉窗朝日映,罗帐春风吹。回看身后人,已成梦中尘。那窗口里的眸光,怎敢匆匆回首!
4、在另一个城市的窗口。
从未改变,眸光和窗口如影随形,只不过那窗内的眸光已饱含着岁月沧桑。
眸光带着陌生的表情,看窗外车尘人潮涌动的城市。陌生的人,陌生的街道,陌生的空气……陌生的一切,还着世间烟火酒色的味道!
时常就会想起过去,想起独自等候的窗口,我仿佛还在等候,等候一如那年的轻轻叩门声,暮色里走过的匆匆,等候一场大雪或是柳絮漫天……
等着所有从前的一切……
如果没有那许多生命的愁苦,也想做一个有闲无忧的人。每见人来说,窗前改旧文。那寂静中的逸致,其实多么好呢?坐在梦中的窗口,目光象一缕自在的风,轻轻的就从窗隙飘向远野里了,野有树,野有虫鸣,有渴望的身影,有追逐的梦想……
我在窗前种下一盆盆绿植,期待有天,绿色能葱郁这梦中的窗口,期待有一天,那个在窗口等候的人影,脚步又一次远离了,有一份心中牵挂的色彩。
绿植枯萎,就又种下,又枯萎,又种下。我固执的种下吊兰、绿箩、种下万年青和水仙,我相信,总有一天,总有一茬,会成活,会开花,会葱茏窗口!
或许有一天,这个陌生城市青葱葳蕤的窗口,让我突然想起,那个春风沉醉的夜晚,那个暖风帘内人,就在那里静静的纤细手指翻看着书页,在飘渺的灯光下,一如从前伸手的样子、弯腰的样子、突然吓一跳疯笑出声的样子。一如从前走路的样子,围巾散开了,微微敞开着领口,微微起伏的胸腔……
即便有一天,又一次远隔千里,在那遥远之外的另一个窗口,心中会有永不泯灭的牵挂,未知“来日倚窗前,寒梅著花未”?未知那远离的成为过去意念里的窗口,那个孤独的影子会否相逢一笑?那淡绿窗纱静夜孤灯下的人影,又怎样流传着剪烛西窗的故事?
就在窗口这端,就在那眸光尽处的距离里,身随着心,心紧随时间的脚步,向前走着,走过窄窄的田梗,走过村东小路,走过村溪和山口,走过从前,走过青涩,走过……走着走着,我把自己遗忘在了过去,遗忘在那个叫故事的地方……
春残豆蔻花,情寄鸳鸯帕,香冷荼蘼架。旧游台榭,晓梦窗纱。梦从窗透纱细细的悄悄的流走,迎向那无边原野的山风,象汇入大河的溪流,徜徉着泠泠逝去!
能不能再一次悄悄回头?隐约看见当年那扇窗口,那窗口背后带着孤独惆怅的幽深眼睛,用着那永远的姿势,看着窗外,远天深野,檐角的夕阳,飘渺虚无的影子……
匆匆,时光变老,岁月白头,那随风飞过的鸦影,嘶鸣着,留下一路风声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