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为什么会想起马灯?马灯和我有什么关联吗?似乎有,但马灯的形象分明已陌生而遥远。似乎没有,但那无法忽略的记忆心结,似锁闭着尘封的某段岁月,总想着有那么一天,在不经意间,悄悄的轻轻的被打开。
2、沿着模糊的街道向前小心摸索,脚下坑凹不平,磕磕绊绊。天上散落微弱星光,眼睛格外仔细分辨着前方,错落林立的铺子、铺子前歪斜的烤炉、倒扣的竹筐、案板上的半棵白菜、随意洒落的炭灰草屑……,冷风带着犀利从街边路口过来,檐角沉坠飘摇的酒旆,街道拐角,一盏孤零零路灯悬在乌黑枯瘦木杆上,光晕苍白浸润着夜色,向着更深处无力延伸,象被暗色湮灭的火焰,余烬消歇,开始向四面散发着幽冷,让人止不住身上起着寒颤。
夜在沉睡,街道在沉睡,屋子在沉睡,什物在沉睡,天空的云霾、云霾里的星子在沉睡……生命和非生命的一切深陷梦魇。
这就是那个冬天的清晨,走在那条无名的街道上,沿着没有轮廓的方向赶路。在湿冷的街道那座尖顶老教堂临街圆弧形墙边,黑暗里影影绰绰横七竖八歇着一堆人,边上停放着几架马车,车上装着成捆青草,车辕前的骡马偶尔打着响鼻,模糊的唇角咀嚼着草料。影子们蜷缩在墙角,或是裹紧棉袄卧在马车草捆上,毡帽扯下来扣住面颊。夜色里明灭着的,有人默然抽着烟锅,拔出烟嘴向着手心呵气,似乎想让僵硬的指节变得活泛。看不见的烟雾在滞重的寒气里笨拙的游移,呛人的烟草味道在鼻息前久久不散,烟气似乎冻僵凝固在空气里。
突然一个人扶着墙根踉跄着迷迷糊糊直起身子,努力压抑着声音低低咳嗽,沉寂的人堆于是骚动了一下,黑暗里一阵窸窸窣窣,轻咳声、辗转身子、裹紧棉袄、毡帽摘下来又扣上去。
谁个?我!哦,您哪……。声音努力扬起,力不从心跌落,就又迷迷糊糊过去了。
起身的人走向马车,口袋里摸索着,黑暗里“嗤”的声响,划着火柴,火光里认准目标方向。等火梗子变成一粒火烬子,甩开手摸黑走过去,走两步又“嗤”地划一根火柴,又一次确定方向目标,向前紧跑几步!
马灯就挂在车辕上,火苗子摇晃着探进灯罩,灯芯子象一匹落地的小牛羔,用尽全力支撑着让脆弱的身体站起来。火苗似地上扎根的幼苗,攀附着泥土,在生死边缘颠簸摇晃着终于回黄转青,火舌茁壮起来,发出哔剥声响。
一盏马灯刹时照彻寒夜,黑暗如潮溃退,墙角如退潮后裸露的礁石,什物的影象开始澄澈清晰,那亮光里,我看见了一群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人,横的、竖的、半卧的,默默抽烟锅子,冷得受不了围着马车轻轻转圈子,嘴里呼出白雾,手掌用力搓着……
这是一群赶马车的人,马灯照亮了他们的墙角,他们的影子,但是马灯似乎照不见他们前面的路途……
那个冬天的清晨,马灯的光影里,寒冷如此彻骨!
3、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马灯!但每想起马灯就会想起许多年前那个黄昏,暮色如水,那时很大的风从四野袭来,几个人影走在渐暗的田梗上,脚步踟蹰不辨西东。
前面的长生面色忧虑着小声说:“今晚怕是赶不回村里了,要想办法在哪里借宿一晚!”
荒山野岭,烟村暮树,去哪里找愿意好心收留的人家呢?然前途夜色,后山险路,此时已是进退无据。
且行且看吧。硬着头皮摸黑往前,走过一条小路,山边一蓬水竹林,暮色深处,冷风夹杂着几声疏落犬吠,大门发出沙哑的格吱,一线昏黄的灯光从穿透门隙,洒在幽寂禾场。
一个驼背男子走下屋檐,极力瞪大眼睛向着灯光深处里辨认着,嘴里迟疑地问:“这么大黑天,谁呀?”
我们急忙上前打招呼。
竹林里凭空冒出几条人影,主人显然有些吃惊,光影下眼神错愕的看着我们,好久才挤出一句:“你们这是……”
带头的长生急忙向主人说明自己是哪个村子的,因为去集上卖山货,返回时迟了,想借宿一晚。
长生话未说完,男子嘴里“哦哦”应着,转身急忙推开大门把我们让进屋,嘴里说外面冷赶紧进来避避风寒!又向后门那里招呼:“来客人了,给准备点吃的,大锅里多热点水!”
不敢多麻烦主人,匆匆吃过主人家端上的米茶面饼子,主人又端上热水洗漱毕。大家坐在灯光昏暗桌边说几句闲话。
贩了些什么山货?板栗野葡萄和橡子。哦,橡子还不如橡碗子值钱了!野葡萄好象没人收,刺果子也不行的……
看看天色不早,主人面色有些歉意:“家里也没多的地方可以睡觉,就后屋柴房,支了张草铺,你们不要嫌弃!”
看看主人家四壁萧瑟,我们心里明白,主人慷慨借宿,心中已是感激,这样的冷天里,不至于露宿野地,又哪敢嫌弃呢?
驼背男人前面提着一盏马灯,玻璃灯罩破了,拿根细铁丝箍紧,灯上糊着厚厚油灰,灯光昏冥照着暗沉沉的地面。
铺支在柴垛上,一层厚厚稻草,草上一层硬棉絮,蒙着一床洗得灰白的床单,主人还在满脸歉意,连着问会不会冷,床硬不硬?疲累挟裹着寒冷袭来,我已忍不住一头沉入梦乡。
柴房外北风呼啸,冷风从墙缝子里钻进来,如针锥耳,生疼!迷迷糊糊睡到夜半,罕闻有窸窣声,蓦然惊觉,紧闭的眼皮子感觉到光,睁开眼,驼背男人挑着马灯,在柴屋里放下一个炭盆。
“太冷!怕你们冷,生个火盆,你们当心些!”说着话带上门出去。
门缝里,马灯向着边上的杂屋里移过去,那边是猪圈和牛屋,隐约传来猪甩耳朵的“噼啪”声和牛铃子的沉声。
那飘忽的马灯里,耳际充斥着狂风呼啸,但在这简陋柴房里,其实是多么温暖啊!
4、记忆里的马灯似乎总出现在冬夜里,随那个暗沉沉的影子飘忽走过。
老屋那盏马灯到底是从哪里得来的?没人知道。有时放在搁楼,有时出现门角,有时就到了灶旮旯,灯架锈迹斑驳,铁丝提环用一根棕绳替代。
大雪的那个冬夜,我被火塘里的杂沓声惊醒,雪亮的灯光从门缝透进来。悄悄起身,光亮来自后院侧屋,正在堂屋忙活的母亲看见我,抑止不住满面兴奋,原是老牛下了一头小牛犊!
父母正在火塘屋给小牛犊裹上破棉袄烤火取暖。无比欣喜的母亲睁着熬得通红的眼睛,从墙上取下马灯去槽头给母牛喂热米汤,立在槽边的母亲,悄悄举起马灯照亮食槽,似乎担心母牛看不见进食。
火舌舔舐着木柴,火塘光影跃动着映照在母亲后背。
我看见在马灯的那一面,母亲鬓角的银丝从满是皱纹的面颊垂下,那时母亲看不见的面容里,我猜呀,在那沧桑里一定是饱含着幸福!
小马灯、火塘的光影、母亲的身影,那个冬夜彼此紧紧依偎着,彼此感受着这世间别样的幸福与快乐!
小马灯去了哪里呢?好象……后来好象在屋边的那一堆杂物里,再后来……终于不知哪里去了,那个小小马灯里,应该,应该藏着母亲的影子!
5、马灯极少出现在我生活里。后来再见马灯却是在一所深山学校了。
这是一座孤独的学校。前不着村后不挨寨,四山合围,离最近的村子也隔着数小时脚程。
到我就读时学校师生已寥寥无已,每至周末学校人去室空,整个校园甚至整个山坳子阒无人迹,只留下护校的老师和学生。窃贼似乎不会光顾,但四面群山,密林阴幽,传闻山中有豹出没!
我那个老师极迂阔,每听怪力乱神则哂之,过后自己讲起来却又觳觫不已。
某次护校,时天已黑透,几个人围在办公室下棋解闷,同时大声说话制造氛围以壮胆,一同学出门小解,未已战栗奔入说黑暗里两粒绿光,是豹子!
全体悚然大惊!老师愣怔片刻,突然操起办公室门角的顶门杠,一手提起马灯怒问:“哪个方向?”未等开口,迂阔先生嘴里狂吼着一头扎进黑暗里,手里同时胡乱挥舞顶门杠,马灯在黑暗里颠簸迭宕,如鬼影幢幢!
我们听闻着一路吼声嘶哑,下了操场,上了小路,到了山坡……,后来隐没了,再后来迂阔先生是如何回来的?不知道!
但马灯弄丢了,翌日派几个学生上山,在牛粪堆上寻到了。灯壳摔瘪灯罩破裂,马灯狼狈至此,想来先生那晚的狼狈不用细说了。好在先生是摸黑回来了。而且从此有了挑灯大战金钱豹的传说!每想起,颇有“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的豪情与气概。
我疑心那晚我那位同学眼花了,而且迂阔先生极可能连豹的踪影都没见。但那盏歪头瘪脑的马灯自此就时时出现在晚自习课上。
无数夜晚,我们坐在那盏马灯下苦读。头顶是摇晃的灯盏,灯盏下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
老师突然想起这是周末呀,嘴里说自习就上到这里,走我们打牙祭去!
下弦月悬在山桠子上,象一把锋快的镰刀,划破夜色的丰润饱满,月色淌落四野。
一队人影跟着马灯沿着月色的田梗向前。
我发现了一只!
我也发现了一只!
一条泥鳅……那边好象还有好几条鲫鱼!
迂阔先生一手举着马灯,一手提着木桶,桶里杂七杂八装着草虾、泥鳅、小鱼!
大家生活实在清苦,趁着周末,老师带领大家出来捞些小鱼虾改善生活!马灯下,我那位寡言朴素的师娘在厨间忙着烹煎炸炒。
鱼虾上桌,我们眼中的饕餮盛宴拉开序幕……
很早的那个清晨,我们提着马灯送罢赶车的老师和师娘,返回途中,突然灯光就照见路牙子上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那是一只年幼的麂子,迎着灯光,稚嫩和好奇的眼睛毫无惧怕!这初来世间的小生命,带着原始纯真,或许在它眼里,世上皆美好善良!人之初,性本善。且只于人?世间万物如是!
马灯终于坏了,无论如何不再喷气,无奈之下,我那位老师一手握书,一手不停给马灯打气,嘴里讲解着。讲毕,老师突然叹出一口气,不再打气,马灯萎缩在黑暗里。
告诉你们一个不幸的消息……你们将是本校最后一届学生了!这一届后,学校将撤销,你们生命的记忆里,这将是一所陪伴你们走到最后的学校。这所学校所教给你们的,请诸生谨记——使有所赖,且有所法。是睢朝家教学之意。若其弄笔墨以徼利达而已,岂徒二三子之羞,抑亦为国者之忧!愿各位从此往后一路锦绣,生命精彩!
窗外繁星明灭,四野风声紧急,大家屏住呼吸,一片沉寂。
那个学期,那最后一个夜晚,所有人都走了,最后还剩下我们几个学生,还有我们那位迂阔的先生。那个清晨,我们走出校园前那条小路,走过不知路过多少次的山桠子,走向远处的集镇……
突然想起那盏马灯,想起马灯曾经的光影里,一寸一寸照亮着时间的步履,仓皇的、失落的、踌蹰满志……一切不再回头。
6、悄悄来,悄悄去。静静来,静静去。带着光,带着温度。马灯来的时候,夜色就明媚了,它们是一对心照不宣的情人。
为什么会想起马灯呢?
只不过就想起——
街边马灯下的车夫,马灯照亮的那间柴房,藏在马灯影子里的母亲……以及——
雨夜里提着马灯去校舍边的菜地摘菜。
提着马灯去很远的井边打水,灯光在幽蓝的水皮子上滉漾。
提着马灯围在深夜的树影下闲聊,提着马灯迎着夜风走在星月浩渺的天底……
在马灯的影子里独自走着,莫名的有了伤愁,莫名的心口悸动着。
在想起马灯的时候,感觉眼里、脖子里、袖口里还拂过那年那夜的风,还会有着一如那年的青涩。走过漆黑天底,走在四无人声的那条不知重复过多次的路口,走过那年的棠棣树底……发丝乱,风满袖,青春布衣,往事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