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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蝶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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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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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的课外书

所有一切皆沉寂。禾场里追逐的伙伴,檐角低飞的燕子、蜻蜓、蝴蝶,一只乍着胆鬼鬼祟祟走进厨房偷吃的鸡,风从屋后的大栎树枝头卷过,门外悬着一只吐丝的虫子……哎好象一只虫子掉进了脖颈,猛地激灵,紧缩脖子,感觉好象又没有,又沉下头去,手里捧着那本书……,所有的声音仿佛远在另一个世界里。

还有什么比拥有一本娃娃书、一本五颜六色的连环画和一本厚厚的小说更吸引人入胜更令人心潮激荡澎湃呢?肯定没有!

走在村巷里,衣服脏且破,头发乱成一窝草,脚下的胶底布鞋大拇指伸出来了,风微拂着,头顶树叶飞坠,但那个走着的孩子很得意,手紧紧捂着裤子口袋,口袋鼓鼓囊囊,里面揣着一本甚至几本娃娃书,才走过亲戚,从亲戚家拿回来的娃娃书,无比珍贵。全村人都没有看过的娃娃书一定让人眼红,想象着大家渴望而艳羡的表情,感觉实在出风头!

书不论多么破旧,但是别人没看过,不止伙伴,简至就要羡煞大人们,紧紧捂着那快要被胀破的口袋,刻意从禾场树下那一堆人里走过,高高仰起头又拗过去。不用猜!大家都知道那是揣着娃娃书。

嘿,你又走亲戚了?又拿新娃娃书了么?

孩子就得意的愈加高昂起头。

给我看下呗!问的人央求着。

手伸向口袋,突然想起,上次借书时对方高高在上的神气,自己竟没借到!很生气,噘着嘴,偏着头,这次轮到自己居高临下,不理会。

别那么小气嘛,看过又不是不给你的!

仰头,睥睨。

我用别的娃娃书和你换着看,行不?

换着看?这倒是……,嗯!有些动心了,手迟疑着伸向口袋。

几乎每个孩子都有自己压轴的娃娃书,这是轻易不肯示人的,甚至就私藏着绝对秘不外借!一个人的时候会悄悄拿出来翻一阵,摩挲着书的封面,隔不久就又拿出来看一遍,书中的情节耳熟能详,甚至那些勾勒在纸上的人物也也深入骨髓,女人的模样或刻薄刁钻,或婉约动人,男人的形象或猥琐奸诈,或神姿英武。哪个一看就是坏人,哪个一看就是好人。光看着画不看文字,立马认出这个是坏的!那个?那个倒象是好的!

若干年后,这些好人与坏人的形象深深定格在脑海里,那些看起来生得凶悍彪狠阴险狡诈的是坏人,那些看起来亲和友善平易近人的就是好人。

某次饭余突然谈到某人,我随口一句,那人看起来就是一副匪像!遭到父亲当场反驳:“土匪难道还有个像吗?自古以来那些骨子里大奸大恶之徒哪一个不是衣冠禽兽?如果这么简单就能分辨,这个世道还用那么复杂吗?”

我哑口无言。

无独有偶,某次赴友人酒局,席间大家谈论某位人品,我又一次失言,笑谑其人匪像!席间一老叟当即反驳:“我从未听说这世上土匪还会有个像的!”

又一次我哑然。

在父亲和那位老叟看来,世间事且是表象可以简单决定的呢?无论父亲还是老叟,在我看来,并未对世上人性刻意格致,但却对人性看法竟如此一致且透彻了然?是岁月沧桑的激愤感悟?还是刻骨铭心的人生体验?我不得而知。在他们对人性的认知里,竟包含着佛家对人性的深刻阐释,佛言:革囊众秽,尔来何为!以可诳俗,难动六通。在那副皮囊下,难免不是包藏祸心人性丑恶!《晋书·褚裒传》云:季野有皮里春秋。其言外无臧否,而内有所褒贬也。人之本性表里如此不一,每想则令人有芒刺在背之感。

娃娃书虽带给年少的我固性思维与表象认识,但从某个层面来说,也让我在冷静反思的同时,对世界和人性有了更全面理性的认知,从此有了对社会认知的萌芽和意识。

多半时候,娃娃书就一直揣在口袋里。打猪草,身上揣本娃娃书,累了坐在田梗上歇息,掏出娃娃书翻一翻;放牛的时候身上也揣本娃娃书,牛在身边吃草,人坐在树荫下,掏出娃娃书翻一翻。走到哪里,身上就带着娃娃书,裤子口袋鼓鼓囊囊,那些书看了一遍又一遍,大家交换着看来看去,村里谁家有什么娃娃书,什么内容,了然于心,其实有什么好翻的呢?哪一面哪一页写着什么画着什么,如指诸掌,但就是想翻一翻,翻一翻感觉心里就充实了许多。

一本娃娃书,翻来覆去借来换去,传诸众人,今天李家的娃娃书,隔天就出现在王家,再隔几天,竟跑去左家大湾里去了,中间隔了好几座山,过些时,娃娃书又翻山越岭回到自己手中。竟象是主人家笼子里放飞的鸽子,飞了一圈,自己又回来。

回到手中的娃娃书页面卷曲,有的缺了封面,有的掉了封底,有的没有开头,有的没有结尾,有的中间突然就掉了许多页,很生气,心里如鲠在喉!从哪里寻来一张废纸,照样剪出大小,用玉米糊或剩饭粒粘上,当成封面封底。而中间缺失的部分,就凭借记忆和发挥想象来弥补了。

有些书大家彼此交换着看,就那么看着看着自己就成了那本书的主人了,而别人也成了自己从前那本书的主人。两本书各自易主,有天突然想起,就很怀念自己的书了。但既已如此,叹口气,不如怜取眼前人吧!

娃娃书不止是孩子们的心灵寄托,就是大人,累了一天,突然就说,娃娃书呢?拿过来!闷着头在凳子上翻一翻,面上表情随书中情节阴晴变幻。终于看到结局了,结局多美好团圆,长吁一口气,胸中块垒顿消,疲惫似乎也烟消云散。

上学了,父母开始严厉监控,娃娃书、一些非课本读物全列为课外书,禁止翻阅。

不让看就偷看,偷书来看成为那些年留下的一个极特殊生活印迹。

后门那边突然有脚步声,细听,越来越沉,正是向着门的方向过来,神经骤然紧张,匆忙从凳子上跳起来,手极快的将那本书藏在身后,匆忙就要奔到橱柜边原样放回。

屋里有人吗?粗浊的声音在后院那边响起。长长吁出一口气,原来竟是村湾里的华子,华子想来借一把羊角锄,但是父母已带到田里去了。华子立在后院那边并不走过来,嘴里隔空“哦”一声,踅过墙头,脚步沿着村巷就远了。

回过神,从身后取出那本书,这才发现手心已攥出一层细汗,泛黄的页边被汗浸湿,一线湿痕微微翻卷着。舒开掌心在空气里凉一下,视线里掌心竟腾起几线热气。

重又坐回后院那棵扁豆架的小凳上,重又翻开书看下去,但总象那夜半惊醒的梦中人,有了惊梦和心悸,再睡不踏实,担心有人出其不意闯入,担心被突然回家的父母撞见,内心纠结,气氛突变成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估摸着时间,在父母赶回来前,书已被原封不动的放回原处。书放回去了,但心还留在书里,还在徘徊纠结,还在魂牵梦绕。黑旋风从法场把及时雨劫出来了吗?那个豹子头为什么就不在路上杀了差人然后逃走?为何还那么心甘情愿充军被押赴草料场?闯王只带那么一点人的卫队,如果被偷袭呢?那个火中取栗的猴子怎么就笨到这样?苏冠兰和丁洁琼的爱情结局实在令人惋惜!如果和苏冠兰在一起的不是叶玉菡呢?那个于连其实很励志,从一个小业主家的孩子通过努力而学有所长,可是怎么就到走上断头台的结局了呢?而基督山伯爵囚禁中得神甫传授知识并获悉巨额宝藏之地,死里逃生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茶花女》中玛格丽特和阿尔芒身上,世间真情到底还有多少可坚守的底线呢?而《孔雀东南飞》里的焦仲聊和刘兰芝,在世俗面前,真情不过就是绚烂泡影……

你掉了魂吗?啊……,桌子对面暴怒摔筷子的声音。

有梦皆惊破!这才发现饭菜被不小心洒得桌上到处,仓皇吃过饭,仓皇逃离父母的视线,躲进那间小斗室,半掩上门,倾听门外的声音,待安静下来,确定没有危险,从抽斗里偷偷拿出之前就藏好的书。

有谁没有夜半偷偷点燃油灯,偷偷在灯下看一本诸如《三个火枪手》的书?有谁没有头蒙在被子里,打开那支唯一的手电筒偷看《飘》或者《基督山伯爵》?

有谁没有觊觎过那本求之不得的书企图一读为快?无数次我装作忙碌的样子从父亲房门前过,眼睛却惦记着窗台上才拿回来的两本书。

趁着大人不在的时候偷偷爬上一人多高的碗柜将书偷下来,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赶紧就再放回原处。页码折痕和摆放的样子努力复原。

点着煤油灯偷偷看书突然被发觉,门外传来大声呵斥,浪费灯油!于是装睡,等全家人睡着,又偷偷点亮,小纸罩遮住灯光。那时风入窗棂,灯影轻摇,窗外蛐蛐、秋娘浅唱为伴。

上课的时候,头埋在书屉里偷看,老师于是将书收上去,很郑重告诫现在应该努力学习!等老师把书还回来,看着略翘起的页边,知道老师也看过了。而且老师说,这书有点意思呢!

有次,看过聊斋里的《聂小倩》,一家人吃过饭闲聊,我突然兴高采烈开始讲《聂小倩》父亲突然问,你是不是偷窗台上的《聊斋》看了?我猛然惊觉匆忙否认。其实窗台上那本聊斋趁父亲不在,我早已偷看完。幸好父亲未予深究。

聊斋故事讲过了,突然自己回想书中那恶鬼形象:近一更许,窗外隐隐有人影。俄而近窗来窥,目光睒闪。电目血舌……越想越怕,惊惧至彻夜未眠!

娃娃书读完了而且也没有兴趣了,就去蹭同学的书看,同学的书看过了就去偷父亲窗台或柜顶上的书看,后来窗台和柜顶上的书也没有了,心里难免一阵失落。

有天,在别人的屋檐下,突然看到被主人扔在檐下的几页残存的纸片,悄悄走过去捡起来,那纸上原是一则轶事,里面那个爱吃狗肉的先生,每次发现别人炖狗肉就往别人门缝塞进一只鞋子,声明自己必须有份,凭什么呢?

又一次,从村子另一家禾场里过,突然就在垃圾堆里发现一本破烂的书,捡起来细读,竟是《名利场》残卷,看着看着,对里面描写的吃芥茉不以为意,芥茉算什么?那个女人要是吃我家老屋背后的辣椒试试?

在村长家廊檐下的细柴堆里发现散乱的几页纸,就又看到这样一则故事,有个人丢了鞋子,看见那个叫刘凝之的鞋和自己丢失的鞋一模一样,就认为是刘凝之偷了自己的鞋,将他的鞋子拿走,隔几天这人找到自己的鞋了,便前来给刘凝之道歉还鞋,可这位刘凝之说什么也不收鞋子。轶事评论说刘凝之这种做法欠妥,既然别人认识到错误了,为什么不让别人改正错误呢?我突然觉得这个刘凝之不止欠妥,而是诡诈虚伪颠倒黑白,在他眼里还有什么公理和正义呢?……玩着滚铁环的伙伴们很惊异,你冷笑什么呢?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忘形!

想起《四书反身录》里的故事:刘文靖谓邱文庄博而寡要,尝言:“邱仲深虽有散钱,惜无钱绳贯钱。”文庄闻而笑曰:“刘子贤虽有钱绳,却无散钱可贯。”突然感觉自己原来面对着一堆钱,正努力用绳子穿着。

父亲一本线装《古文观止》,有头无尾,纸页泛黄,自己在家修补了好多次,视若珍宝。时常和前来聊天的郎中坐论品读,有次两人谈到《郑伯克段于鄢》,父亲和郎中认为郑伯老辣阴险,一边偷听他们谈话的我不以为然,郑伯的的老辣阴险不过就是被逼无奈的举措,倘若没有姜氏刻薄寡心,何至于此?谈到兴致的父亲和郎中,竟捧起《古文观止》摇头晃脑唱读起来。

母亲也爱看书,我偷看的时候,母亲有时会说一句,现在少看些闲书,就不再说了。有一次,我看见母亲合上书郁郁寡欢,大着胆说自己也想看,母亲随手将书递给我,只说,小心别让你父亲看到。原来这是屠格涅夫的《爱丝雅》,看过不禁掩卷叹息,爱丝雅去了哪里呢?为何不辞而别?多年以后,他和她会否在某个秋天邂逅呢?也许会有那一天!

有次,母亲偷偷塞给我几块零花钱,压低声嘱咐我给自己买点零食,学校生活太清苦!

拿着母亲给的几块钱,走到集上,突然看见书店,竟鬼使神差进去了,出来的时候,母亲给的零花钱变成了手里的《骑鹅旅行记》,意外的是这套书没遭到父亲反对,全家人都看过一遍,从此,发现谁折磨小猫小狗,谁就被呼为“大拇指”!没人知道“大拇指”什么意思,只有我家知道。

再也看不到那曾经的读书场景了。偌大的世界,有时偶尔看到一个人手里拿着本杂志,突然觉得很意外,感觉那就是一个读书人。不知道这个时代人的心里,他们在想着什么?或许,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人性早已迷失在生命的歧途。

袁枚说书非借不能读也!但他不知道,曾经的我,曾经的小村那年,书是从路边旮旯里捡来读的!

岁月如大浪淘沙带走世间太多美好,唯一不变的只有那铭刻在记忆深处的影子。多少年过去了,我时常还能看见那年的那棵树下,那坐在石头上,脚下是水沟,手里捧着书专心致志读书的少年,那时的夕阳象一面古铜色的镜子,被擦拭得鲜明透亮。

很想念那个年代的课外书,那是怎样曾经青葱而纯真的时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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