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黄其实是一只虎皮猫,而灰灰呢?却是我和母亲捡回的一只小狗。
关于猫,自我家在小村落脚后,住在自己搭建的两间草屋里,一直鼠患不断,老鼠不止是偷吃我们仅有的那点口粮,更可恶的是偷吃主人的东西后,竟毫不留情的将衣物咬烂。每夜听着老鼠在草屋顶横冲直撞,甚至大白天敢在草屋客厅里招摇过市,一路狂奔,如入无人之境。不知史书中所描绘的杜甫草堂当年的那种闲适与优雅何来?亦或者,老杜竟有灭鼠良方?许多年后,读萧红的《呼兰河传》,常想,萧家的那座老宅里的草屋是不是一样鼠患不断?不知与我家当年的草屋比起来,幽静否?
每夜听老鼠在屋顶肆虐,嘶咬戏耍,草屋的搁楼上惊天动地。无数次梦中醒来,感觉老鼠就从耳边发际窜逃,几乎让人神经崩溃。直到一天早上,弟弟哭叫着醒来,原来,饥饿的老鼠竟将他的脚趾当做美味,差点咬掉!
鼠患让一家人无比苦恼。想过用鼠药灭鼠,但老鼠着过一次道之后,一夜间,几乎所有老鼠,似乎开始洞悉人类的险恶用心,从此再不上当,对撒在墙角的那些花花绿绿的看似诱人的食物视而不见,继续肆无忌惮的偷吃粮食,毁坏什物,甚至家里那张无比坚硬的老檀木凳子,也难逃噩运,被老鼠啃得缺凹不平,满身伤痕。
患鼠之猖獗,恨鼠之为祸,却又无可奈何。
隔壁易婆家母猫下了一窝小猫崽,母亲获知消息,立马上门讨要一只来养,易婆这窝猫本已事先全都许人,但两家邻居,正所谓远亲不如近邻,而况我家鼠患难免也会秧及池鱼,遂慷慨送一只小虎皮猫给我家喂养。
小猫到家,全家人视如珍宝,母鸡下一个蛋,给小猫吃!河里抓了几只小麻鱼,也归小猫!晚上怕小猫冻着,暖在人的怀里!几个月下来,小猫倒长得虎头虎脑的可爱。
小东西开始昼伏夜出,追捕这些无法无天的窃贼。
岂知一天黄昏,猫凄叫着口吐白沫死在屋檐下的柴堆里。原来猫误食了一只才吃鼠药而濒毙的老鼠。
全家人伤痛惋惜,但也回天无力,只恨老鼠太可恶!
鼠药无用,不止无用,竟还害死小猫。用捕鼠夹?捕鼠钩?湾子里的桂生就用捕鼠夹和捕鼠钩,阵势吓人,结果,捕鼠夹除意外捕得一只偷肉吃的黄鼠狼,再有就是将他自己的左手食指夹肿!而捕鼠钩呢?竟将自家的鸡接二连三的钓住。那种劳什子,让全湾人笑掉大牙,简直一无是处!
怎么办?除了再养猫这一途,别无他法。村里王木匠老婆很同情我家被鼠侵扰的处境,说自家母猫上月下的一窝猫崽自己本想留一只养的,干脆送我家算了。
母亲欢天喜地从木匠家抱回一只小麻猫,这次更是小心翼翼,惟恐又有上次的不幸。
然而真是祸不单行,小麻猫回家没养几天,不知怎么钻进灶房的烟囱里去,莫名死在出气孔。
两只猫接连死去,不知是猫的不幸还是人的悲哀。母亲垂头丧气,有天,草屋外竟有鱼阳鼓敲响,跟着又有一声碎弦,出门看,一算命先生举一幡旆,背鼓扯弦,正从门前过。
湾里的桂英正央求算命先生看八字和流年风水。先生停下步,等桂英报了生辰八字,掐指念诀:甲子乙丑海中金,丙寅丁卯炉中火……。桂英听得云里雾里。
母亲犹豫了一下,也跟着抽了两支签,竟是一支“泽风大过”、一支“雷泽归妹”,两支下下签!算命先生说了一串半懂不懂的签诀,最后说:“你家的猫狗都养不大!”
猫狗都养不大?父亲闻讯,认为算命先生纯属胡诌。母亲认为算得很准,不然,猫接二连三死掉,算命的怎会知道?本想抽签求个心理安慰,未曾想两支下下签让母亲很颓丧。
村里的老乡长刘太爷扛着一条扁担,气喘吁吁从山湾里走下来,扁担一头悬着一只小竹蓝,一看,蓝子里竟有一只大虎皮猫。
看到猫,母亲眼睛都亮了,问刘太爷这猫准备带到哪去?刘太爷喘息着:“不知哪来的一只野猫,赖在我家不走,还把我家的猫也赶走!……终于抓住了……扔到野洼子里去……咦……你家不是没猫吗?正好!”
母亲正是求之不得,刘太爷说:“这猫估计你们得拴养一段时间才服家呢!”
见是陌生人,虎皮猫惊恐万状的在竹蓝里蜷缩起身子,嘴里嘶鸣着对着母亲呲牙咆哮,母亲轻轻抚着猫的头和脖子,猫终于平静下来。
这就是我家的阿黄!
阿黄被用绳索拴养了两个多月,一家人对它极尽宠爱,阿黄终于不再惊恐和怀有敌意,而且和家人渐渐熟络起来,开始变得狡猾顽皮,更让我们意外和得意的是,拴着绳索的阿黄,竟毫不费力的将一只大鼠捕获。
终于养熟了,不再需要拴养,解去绳索,那一刻,阿黄快活的立起来扑到人的怀里,高兴得用头蹭我们的脸。
阿黄一天比一天变得乖巧和温驯,而且很乐意接受阿黄这称谓,每每和我们玩抛线球和捉迷藏的游戏,渐渐融入到草屋一家人。
家里虽宠着阿黄,但因为生活匮乏,给阿黄的照顾也极有限。最初将自己不舍得吃的几个鸡蛋全给了阿黄,后来,鸡蛋也没有了。至于鱼,更无从谈起。我们吃玉米糊时,便将锅底那一层烤得焦脆,这本是我们几个的美味,但现也不舍得吃了,全给阿黄,阿黄竟吃得分外香。从此,阿黄迷上了锅巴这一食物。
寂静的夜里,忽然听到厨门响动,或者有“格崩格崩”的咀嚼声,我们知道,阿黄捉老鼠回家了,阿黄开始吃锅巴了。许多个冬夜,睡得正香,阿黄从屋外回来,习惯性的钻入热被窝暖和,冰凉的鼻头贴着胳膊,打着细腻的呼噜,但一会,阿黄却又钻出被,忙着追捕老鼠去了。
有了阿黄,家里几乎再也听不到老鼠的吵闹叫唤了,甚至,连老鼠的踪迹也很难觅。
我家从此再无鼠患。
阿黄也有犯错的时候,有次,竟将母亲才买回的两只小兔当作老鼠咬死!鉴于阿黄分不清老鼠和小兔,虽说很痛惜那两只小兔,但母亲还是原谅了阿黄。孰料阿黄竟吃掉了一只小鸡雏,这次,母亲狠狠教训了阿黄,吓得阿黄从此见了小鸡便躲得远远的,不敢再有非分之想。
来了阿黄,绝了鼠患。但另一个问题却接踵而至。
一天早上,母亲和父亲站在后门的鸡橱边,满脸痛惜和气愤。一夜间,我家辛苦养大的十多只鸡竟被偷鸡贼洗劫一空。
全村几乎每家都曾被偷鸡贼光顾,但别人家养了狗,偷鸡贼很难下手,我家就是吃了没养狗的亏。
父亲历来就是亡羊再补牢的性格,被偷了鸡,这次就想起应该养只狗好看家。但一时也想不起去哪弄只小狗来喂养。
有天,我和母亲挑谷子去碾米,竟意外在磨坊外发现有两只小狗,面前还放了些食物。显然是谁家下了小狗养不了又没法送人,所以放在磨坊外,有需要的可以领养。
两只狗,无疑,我家只能养一只,另一只,只有等别的人来领养了。
母亲问我选哪一只,我打量着两只狗崽,一只黑,一只灰。选灰的吧。母亲于是抱起那只灰狗,我们一起带回家。
灰狗回到家,妹妹就给它取了名:灰灰。
灰灰开始很拘谨呆萌的样子,独自待在角落,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瓦盆里的玉米糊,去逗弄它,便抬起瓜迎合。到了夜晚,和所有初到陌生环境的小崽一样,灰灰也害怕得哭叫吵闹。隔两天,灰灰的胆劫便消失骀尽,和我们打得一片火热。比起阿黄,灰灰的适应能力强了许多。
灰灰的到来,让阿黄很敌视,一副虎视眈眈的样子。我们一家人正吃饭,突然听到灰灰在屋檐下发出惨叫,跟着,又听见阿黄发出恐吓的叫声。急忙赶出去,阿黄正圆睁着眼,伸出利爪准备继续攻击,见主人出来,赶紧逃走。
灰灰太小,根本不是阿黄的对手,所以只能吃哑巴亏。
老私塾王叟抽着水烟袋,笑着走过来:“这下狗和猫结怨了!狗和猫是天生的仇家呢!”
乘我们不备,阿黄好几次将灰灰挠得头破血流,渐渐的,灰灰也毫不示弱,对着阿黄愤怒狂吠。
灰灰一天天长大,阿黄趾高气扬的日子便宣告终结。当灰灰身材长得比阿黄大一半时,只要阿黄一出现,灰灰立马凶猛扑上去。
从此,灰灰追得阿黄屋上草垛上四下逃窜,好几次,灰灰将阿黄的锅巴也抢了。甚至有一次,阿黄和灰灰在厨房大打出手,竟将灶台上的一摞碗碰到地上摔得粉碎。母亲大怒,将阿黄和灰灰同时捉拿归案。阿黄拴在饭桌下,灰灰拴在檐柱下。阿黄和灰灰听到彼此的叫声,竟各自冲到大门边准备动武,被主人喝止。
我们想象着有天灰灰长成大狗的样子,那时不止阿黄要四处躲藏,估计窃贼也要闻风丧胆!但灰灰却不再长大了,邻居易婆婆说灰灰应该是条哈巴狗,最多只能长成这么大了。
灰灰长不大?这很出乎我的意料。不过,灰灰将作为狗的聪明伶俐发挥得淋漓尽致,和人玩捉迷藏,灰灰等人藏好,然后煞有其事的去找,找到之后又马上逃开。等人藏好,就又去寻找。有时人累了,不想玩,灰灰却赖着要继续玩耍。自己躲到门后,期待主人去寻找,许久,没人理它,只好怏怏离开。独自回到屋檐下,看远山,看鸡们在禾场里嘻闹喧嚣。
有了灰灰,偷鸡贼再也没光顾过了。夜晚,只要屋外稍有响动,灰灰便会警觉的扑过去狂吠。虽小,却犀利勇敢。
离家几年后,有年春节回家省亲,人还在离家好几百米处,灰灰早已发现,一路狂奔,欢天喜地的迎接我,立起身扑到身上,那种久别重逢的亲热让人无比激动,跟着灰灰就又在前面带路,引领我回家。在灰灰的眼里,这个离家好几年的少主人终于又回来了!
过完春节,灰灰随着母亲一路送我到村路旁候车。我想起阿黄,母亲说,阿黄有时整天不见影踪,而且也变得很慵懒,不怎么吃东西。又叹口气,也许是老了!
又两年后,当我再次回家省亲时,阿黄和灰灰却都不见了。
母亲小声告诉我,灰灰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再也没见它回来,我们以为它死在野洼子里了,后来听人说被邻村人掳走吃掉了……,那些狠心贼……!
我听了心里蓦地一惊,想起前不久的一个梦,灰灰在梦里扑到我身上,带着久别重逢的激动和依恋。
传说人死会有报梦一说,难道灰灰是来梦中与我作别的吗?作为一只不会说话的小狗,灰灰比起那些一本正经的所谓人似乎有人性得多!想到这里,我心里很难过。
问起阿黄,母亲叹口气:“阿黄是真老了,有一天,你父亲蹲前檐前正和别人说话呢,它突然跑到脚边用头使劲顶了你父亲一个趔趄,跟着又跑回厨房。我们这才明白,它是饿了,忘记给它喂食了……后来,不知怎么,它跑到烟囱里去了,等发现时已经死了。”
我心里很沉重,想问阿黄埋在哪里?但没问,因为母亲认为猫是由前世的和尚变来的,死后只能放到野外的树丫上,这样算是超度。
灰灰死了,阿黄也死了,灰灰和阿黄对许多人来说,似乎只是众生相里两粒微尘,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但于我来说,在心底,却是无法磨灭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