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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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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石器时代

村庄怎会少了石头?山上垒于何时的层层叠叠石墙,山间石头小路,路边壁立山崖,覆满绿苔的青石河床,树下的半边石磨,禾场里的石磙子……。坐在青石门坎上目光向着河埠头出神,妇人弯成满月的身子蹲在埠头石阶上,扬起棒槌……

很多时候,我突然觉得,我曾经生活的那个小山村,时间轨迹上似乎历经过一个与石头相关的时代,我一直不知道如何准确的指称这样一个极另类时代,姑妄之为“石器时代”吧。

我沿着回想的脚步寻找那个时代的踪迹。

 

1、小村石器时代或起源于灶间那两块火镰子?

蓬头垢面的老妪,佝偻着腰,抱一捆细柴,手里抓着一把松针叶,局蹐着从后门挤进去。光透过烟熏黑的亮瓦,乌黑的烟尘在椽子檀条上垂挂着,似一条条腐朽的流苏,时刻就要掉落满头满身的样子。

老妪在灶口放下柴草,眼睛开始在灶台上寻觅,又矮身在灶口的砖格子里摸索,终于从暗角里掏出两块瓷白石头,在指缝里磨出刺厉尖声。

松针叶裹成把,将两块火石子凑近针叶。喀嚓!手缝里喷出火花,没有着!再凑近些,喀嚓喀嚓喀嚓!火星迸射,针叶开始冒烟,烟越来越浓,眼睛鼻息喉咙呛起来,努力瞪圆眼睛,匆忙向着烟窝里吹一口气,针叶“蓬”地腾起火苗……

炊烟升起,黄昏的屋外,鸡回笼,鸟归巢,风消歇,一片宁静,夕阳沿着北山渐渐消隐,暮归人在对面的小路出现,向着禾场边那棵树,树后的屋,屋顶升起的炊烟来。

火镰子似乎就让人想起炊烟,想起锅里的南瓜玉米,想起一蓬温暖的火,想起匆匆回家的脚步,想起隔河站在屋檐下眺望的那双眼睛。屋子里杂沓着,碗筷声,脚步声,穿过门角带起的风,一家人围坐在桌上……

总会不由自主想起某个冬天的清晨或黄昏,冷风犀利从四野刮过,头发蓬乱如草的老妪抱着细柴,从檐下踅进大门,穿过堂屋的风口,抖索着走到灶口下,“喀嚓”!火镰子点着了柴草,火“噼啪”燃烧着,越来越旺……

数九寒冬那是一蓬暖心的火焰!在破败的屋底,蜷缩着身子多么温暖呀!

火镰子其实点着了晚归人的对家的向往吗?很多年后,在易老太那只老式五斗柜里,看着老太太小心翼翼打开那只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的抽斗,又从抽斗里掏出一只老棉布口袋,手伸进去,我便听到了那种“嗤啦嗤啦”刺耳的尖声。

望着老太太手心那两块瓷白石头,咫尺间,呼吸仿佛在过去现在间回流,没人知道,这似乎蛮荒时代“钻燧取火”的器物,曾经竟演绎出一段时光的温馨!

 

2、小村石器时代或隐匿在碓窝子里?

感觉是一顶沉重的尖头斗笠,不小心被风吹翻在地上,重重的在地上砸出一个坑,稳稳当当从此仰面朝天,象那个嘴里叼着一根篙草,光脚板,架着腿躺在青石板上的男子,眼睛看向天空,刺眼的阳光象一阵带着耀眼光芒的丝牙雨,软蓬蓬罩下来。

这个翻转躺在地上的东西就是碓窝子。碓窝子似乎只是小村俚语,碓臼才是它的大名!但小村谁知道碓臼呢?

礁窝子有碓窝和碓锥两部分。碓窝是在一块方形的大青石中间由石匠雕凿出的一个圆窝,碓锥是一长圆形青石。

想起碓窝子,莫名便想起汉乐府里的两句: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不知那位女子看见小村的碓窝子会作何感想?

压下碓杆,向着碓窝砸下去,碓窝里是枯瘦干瘪的谷子、粟子、荞麦……

碓窝子呆蠢笨重,象从村巷走出来的老实巴交未经世面的人,眼僵直,身体僵直,愣头愣脑滑稽僵硬向前走着……

老妪的头从天井屋后伸出来:“坛子里还有两升荞麦,放在碓窝子里舂下吧!

“吭哧吭哧”走着的老叟嘴里回应:“呕!”

除此外,除了两碗谷子、两升荞麦或一袋高粱外,碓窝子还有什么用?

老私塾先生从村北茅屋里出来,柱着他的竹根拐杖,指着那不争气的儿子痛心疾首:“你这不是顶着碓窝子唱戏吗?人又吃了亏戏又不好看!”

为什么顶着碓窝子唱戏呢?碓窝子象被风吹翻在地上的帽子呀!可是,唱戏的人干嘛就要戴着帽子呢?顶着如此厚重的碓窝子,突然有种深陷黑暗的沉重!

笨拙的碓窝子因拙名闻天下:顶起碓窝子唱戏——人吃了亏戏又不好看!

笨拙而孤独,那是一个可怜的道具!在蓬门荜户的后院旁,在那一堆杂乱的野蒿子里,芨芨草象一窝乱蓬蓬头发,碓窝子偷偷的怯怯的躲藏着不敢出声。

总感觉碓窝子是一张朝向天空张大的嘴,带着饥渴与纠结,可是在那个人们吃着野菜南瓜和玉米的年代,碓窝子无事可作也无处可用。一碗荞米、一蓝谷子、或就是一小袋燕麦,碓窝子还没来得及感受到粮食的味道,匆匆便空了,没有谁再去劳烦碓窝子,它象许多村人一样,腹中饥饿,一天天枯瘦干瘪,一天天苍老容颜,一天天覆满落叶,一天天被蒿草淹没……

碓窝子可能是一个草莽英雄,但英雄无用武之地,那是一个让英雄没落的时代!

终有一天再想起碓窝子的时候,那时它已不知去向。

后院的角落,还似从前,杂乱的野蒿子倾覆着,芨芨草象一窝乱蓬蓬头发,只是那个它们的伙伴呢?去了哪里?

碓窝子躲藏在泥土里!在它的头顶,就是那棵村里最大的乌桕树,树下那道石圈子,是碓窝子探出地面的头顶。

风在树梢沙沙着,树叶片片落满碓窝子苍老的头颅,象一个被风和叶嘲笑作弄的老者,手遮着头遮着脸遮着心里的羞愧。

它也会想起曾经青葱的时光,比如,那个风调雨顺的年代,比如那个稻米流脂粟米白的时代,它是富贵而奢侈的,但是它老了,终被这个时代的尘埃淹没,人们走在掩埋碓窝子的泥土上,似乎一个时代走在另一个时代之上,似乎走在曾经的那个苦难时代之上。

想起乌桕树下泥土中的碓窝子,突然想啊,若干年后,又有谁走在我们这个时代之上呢?走在我们这个时代之上的他们又会有何种感慨?

 

3、药碾子是石器时代的一个小小印痕吧?

这是个小件的东西。

石头那么冰冷无色,其实也是有灵魂和生命的吧?女娲炼石补天时剩下的那块石头,被丢弃在大荒山无稽崖青梗峰下,后被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带入红尘,历尽了悲欢离合。石头原可以幻化万千,大可补天,小至角椎针芒,凡所有者,无不可有!

我在左家天井和村医馆六月雪里见过药碾子,很小的石槽子里,横插着木柄的碾轮,象一只伸张着胳膊的小矮人,木头木脑,任凭主人的手推过来搡过去。

六月雪里的碾子里,时常就是使君子、鸡眼草、芫荽子、干姜、藿香、黄芪……,药碾子已经分辨不出谁是谁了,是干姜还是藿香?是黄芪还是使君子?浓烈的中药味从碾子里散发出来,直冲人的脑门,让人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六月雪是医馆,而医馆是六月雪,在医馆六月雪里便是草药的味道!

但左家天井的药碾子呢?那是给常年生病的易老太碾草药的,自己上山采药,自己碾药,方子是谢郎中开好的。那么小的碾子,将药材碾作粉末,那是一个细活,很需要耐心。我时常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坐在矮凳上,手里费劲的来来回回滚动着碾子。

天井里静悄悄,里面的人静悄悄,就连那个小小碾子似乎也静悄悄。

有人悄悄走进天井,搓着双手,老爹把你家药碾子借我用一下,想碾几味药呢!

左老叟抽着火麻杆烟,指着天井屋角,静静的药碾子躺在那里。

有人站在檐下,老爹,借下药碾子!

左老叟还指着天井。

归还药碾子的人悄悄将碾子安放在天井原处。

药碾子一直就在天井那里,一直在!

那沿着石槽子往复研磨的小小石碾子,似乎藏传佛教信徒手中不息的转经筒,驱除世间罪孽业障,消弥众生疾痛苦难,小小的药碾子带着仁心和佛性,即便有天被罪恶的手操纵,相信它仍不改本色,仍研磨出一副副济世救人的良方!

 

4、杵臼是石器时代一个精致的灵魂!

亦名研钵、擂钵,小村呼之捣药罐、或蒜臼子。

采北山青石,出村北王石匠手,奇怪的是,王石匠做出的杵臼不只大小不一,且形态参差,有的圆,有的半圆,有的甚至就做成方的。尚未知是王石匠腻于千篇一律而有意为之,亦或是老石匠手工生涩?老眼昏花马虎了事?

几乎家家灶台上或碗柜上搁着一只石臼子。

捧着一海碗红薯玉米糊,四支八叉立在檐下,脸埋在玉米糊的热气里,满面愁苦的吞咽着。叹口气,仰头望见檐柱上吊着的干辣椒,转身将碗搁在窗口风车上,三二步进屋,三二步出屋,手里抓着石臼子,伸手扯下一把辣椒,囫囵塞进臼子里!

砰砰砰、砰砰砰,声音急促激越,越过溪子,撞着对面的山壁,被弹回来,,撞着门檐,就又越过溪子……沉闷声在山谷里回荡。

赭红色的辣椒末,滴两滴油拌点盐,筷子蘸一点,海碗浅了一半,又蘸一点,一海碗红薯玉米糊便空了!端着空碗的人,舌尖上还在回味,他不说辣椒有味道,但说,这个臼子是真好!

想要拌一碟盐豌豆,拿杵臼捣几粒蒜瓣,往盐豌豆一拌,主人突然就想喝一杯村酒坊的浊酒。心里百感交集,石臼子这东西真好,可以捣蒜子!

杵臼好或者不好,不过就是用的时候想起,不用的时候不知在哪个角落里,谁管它呢?

杵臼和药碾子似乎有些渊源。终年患病的银枝总捧着石臼子蹲在河沟子里“咚咚咚”,有气无力起身,悄没声息走过,身后留下一路呛人的草药味道。

《六韬》云:钁锸斧锯杵臼,其攻城器也。真不能想象挥舞着杵臼这样一件兵器去冲锋陷阵攻城略地。这实在有点滑天下之大稽了!民所以奋其勇,必有以国为家的思想境界,遗憾的是纵观历朝百姓,莫不忧患水火之中,谁愿与肉食者同心同德而同仇敌忾?倒是面对横征暴敛和蹂躏践踏,天下黎民勿宁死不苟活!敢以锄耰棘矜搏于钩戟长铩!敢以谪庶之众而抗九国之师!

或许杵臼确乎隐匿着不凡!

《后汉书·吴祐传》载:“公沙穆来游太学,无资粮,乃变服客佣,为祐赁舂。祐与语大惊,遂共定交於杵臼之间。”而于木讷拙朴村人来说,是不懂杵臼交这些慷慨大义的,他们只知道石臼子和家里锅碗瓢盆南瓜红薯玉米糊一样,是自己的衣食父母,只知道井舂纺织,艰难而如此倔强的活着!

杵臼于我,相去甚远且生疏,不知为何,每想起昔年灶台上的杵臼,莫名就会想起那个傍晚,暮色迷茫里静静站立在曹娥碑前那位大名鼎鼎的蔡邕,想象着蔡邕摸索着在碑上写下“黄绢幼妇,外孙齑臼”!突然想,曹娥很美,黄绢很美,女之子亦美,独受辛之臼,似乎带着一种艰涩的味道!

这艰涩的味道,似乎就出现在某年某个黄昏,灶台上灯影摇曳,就着昏暗灯光,眯着眼睛手捧着石臼,在厨下捣着干辣椒末的母亲的影子。

 

5、石器时代的碾槽子在述说着往事!

同样是碾谷物的,比起碓窝子、药碾子,碾槽粗笨而大!

我不知道村北那个大碾槽是不是废弃了?每次走过河边田梗转上湾子的时候,就从那静静躺在乱草窝里的碾槽上横跨过去,跨过碾槽我就会低下头,看那个巨大的石头凿成的槽圈,石头上还清晰呈现着当年刀刻斧凿的痕迹,顺着青石纹理一线一线密密排列,就象拉开的一圈褶皱,褶皱上生着青苔,仿佛苍老模样。

“这是我家老头子凿的碾槽!我家老头子!”双手哆嗦柱着竹杖颤颤巍巍的桂根娘,从不远的屋檐下走过来,望着碾槽,反复向路过的人强调。

路过的人于是礼节性附和:“哎呀真不错,这碾槽!您家老头子好手艺!”

“你说什么?”老太太手拢在耳根子上,向说话的人侧歪着头,“你大声说,我耳朵不行了!”

说话的人这才想起,老太太根本就是聋子,胡乱敷衍几句,匆匆逃离。

剩下身形矮小的老太太兀自在碾槽前言语:“老头子你去了哪里呀怎么就还不回来呢这都什么时候了说是春上回来春上不回来这又一年了……”

路过的左老叟看着啰里啰嗦的老太太,对着屋后大声嚷:“桂根你还不把你娘扶回去,她这脑壳又犯糊涂了,再走丢了看往哪里找!”

一个木讷男子便走出来,牵着老太太手往屋里走,老太太挣着:“我不回去我还要碾两担麦子的我不走……这碾槽子是你父亲凿的呢!”

左老叟无奈的摇摇头,向着看热闹的人摊开手:“老头子都死八百年了!唉老糊涂了!”

怎么死的?左老叟说,男人从前在外地一处石场做工,在一次炸山岩时,哑炮意外引爆……老太太受刺激了!

但是村北的碾槽一次也未见人开张过,确乎废弃了吗?

只有村榨坊里的碾槽子年年还在用着,一筐一筐炒熟的菜籽倒进去,那只喂足草料的缺耳朵驴被蒙上眼睛,套上碾架,象上足发条的钟表,沿着碾槽一圈一圈。

榨坊以及榨坊里的碾槽废弃的时候,村北的碾槽早已被尘埃篙草淹没了。

我似乎看见那位老太太有天还柱着竹杖,手里端着一面筛,筛子里装些从地里捡拾来的谷子走到那一蓬篙草前,沉默着,又端着那面筛,柱着竹杖默默走开。

有天,我要走过那片篙草地的时候,老太太忽然从檐下追过来,手里拿着一个泛黄的信封。

她抖索着走到我面前。

“你看我看看这封信,看都写了些什么!”

谁会给老太太写信?

我接过来,泛黄的信封已被烟尘染黑,抽出信笺……那是一封几十年前的信呀!

老太太眼睛逼近那两页泛黄信笺,手指在那字缝里寻找,终于就指向那一个字:“他是不是生病了?你看,我认得的这是个病字!”

我细看过,信其实是嘱咐当年的那个女人自己注意养病,不要太过劳累!但是,但是我仍禁不住点点头!

“他果然生病了!我一直担心!又没听他说,又没去看病,唉,我让他不要挑谷去碾了,他不听……”老太眼睛看着远处心疼地埋怨。

这是一封写给那年那个正值青春女人的信,此刻这封信竟象从数十年前的那片阳光下,从远方风吹来的方向,从那条……对,就是村北那条小路穿越而来……

我不知道这位老太太最后带走这封她珍藏的书信没有?但我知道,那个碾槽子边上的乌桕树已枝繁叶茂,人们在树下歇着荫凉,那个曾经的碾槽早已埋在泥土里了,只剩了一圈青色的石沿露在外面,人们偶尔会想起这个碾槽,但没人会记起那个时常站在碾槽边的老妪了。

 

6、石磨子走向最终的宿命!

石磨子就架在天井屋里。

我家的磨子安放在堂屋后墙的窗根下。

没有磨子实在太不方便!总端着蔑筛子、撮箕去别人家借用,时不时要磨个豆子、玉米、荞麦什么的,怎么能时不时就往人家跑?

必须得有自己的磨子!

村里有许多废弃的磨子,父母趁着农活,从北山脚背了一块磨子,这是下磨盘,隔几日又不知由哪里背回一块,是上磨盘,上下磨盘正好凑成一副磨子了。

磨子不知何年何月何人丢弃的,磨牙早已颓废。请村北王石匠重新洗磨开牙。

王石匠戴上老花镜,坐在门前的檐石上一凿一凿,重新洗磨开牙后磨子,仿佛就从青石里镂刻出来一样,崭新!

父亲自己动手做了磨架,我家从此有了属于自己的磨子。

除非逢年过节忙碌,一人推磨一人坐在磨边往磨孔里投喂磨料外,多是一个人自己推磨,停下来,喂一把玉米或豆子,又转动磨子,又停下来……

时常从窗口走过,看见母亲一个人推着磨,磨子嚯嚯响着,声音干枯嘶哑。停下来,磨盘推子悬在楼板的棕绳上晃荡,母亲弯腰给磨孔喂过磨料,又抓起磨杆。或者从大门走进来,母亲推着磨子的单薄身形象一抹陈旧剪影,映在堂屋后墙的窗口上。

陶缸里空了,就上磨子推一面盆玉米碴子。要过端午了,不知从哪里寻来一布袋碎米,发水磨成米浆,做成甜糕,算是过了一个节。冬至了,母亲说,应该包点饺子吧?新挖的地菜做馅,贮存在柜子里的荞麦磨成面,看着磨子下面的木盆里冒尖的面粉,可以做一顿象样的饺子了。过年要炸绿豆荷叶子,晚上点着灯磨豆子,大门缝里灯火通明石磨嚯嚯很热闹!

读左拉的《磨坊之役》,“墨利埃老大爷的磨坊用它的嘎嘎声给这草木丛生的绿色角落添上了快乐的气氛”。我家的石磨嚯嚯响着,也让沉寂无味的空气漾动着渴望:一块绿豆荷叶子或是清甜的发糕!我想那磨坊里应该就排列着如我家墙根的石磨子吧,只不过,声音各不相同。对垒的两边隔着那一排排石磨子开火,子弹在石磨子上溅起青烟火星……

后来村里有了机磨,但我们还坚持使用石磨子,母亲说,自家的石磨子,想吃点什么就磨点什么,想磨多少就磨多少!其实,我知道,母亲内心的怀旧情结让母亲无法舍弃那架石磨。

怀旧不是守旧,只是岁月和生命的某种难舍情怀。我一直想,《庄子》里那个抱翁灌园的老叟,看似在说一堆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其实不过是骨子里如许深的时光情怀罢了。那情怀是岁月刻在内心深处一个解不开的结!

母亲对磨子有着无法割舍的情怀,但母亲终于老了,终于就推不动磨子了。

许多次走过堂屋后窗,窗孔里传来生涩迟滞的嚯嚯声,停下,又响起,又停下……,透过窗隙,母亲佝偻的身影在喘息……

直到有一天,磨子不见了,母亲也不见了。

母亲和磨子是一起消失的吧?

 

7、曾经的石器时代还有那许多器物呢?

是的,还有许多和石头相关的东西!

比如后院里的一方磨刀石,从山上寻来的细纹石,镰刀斧头刨刀推镰各种铁器,在这方磨刀石上打磨出锋利,砥砺出精神,它默默沉受着生活的重任,直到有一天老迈残缺,成了一弯薄薄的月牙……,有谁知道,若干年后,天上那弯上弦月,其实是我家那弯薄薄的磨刀石挂在天幕上呀!

比如那张雕花书桌上的一方青石镇纸,过年就压在一叠叠春联纸上,平时就摆在窗台那面缺了封面的书上。

比如老私塾家,天井正中还矗立着一块奇形怪状石头,上面生满了铁线蕨。曾经读书人家的繁华梦想遗落在时光的风尘里。每次走过那扇木门,每次就看见天井正中的怪石,怪石上的青绿,那里搁着脸盆、杂物。而每一次,我就会想起异史氏笔下的《石清虚》:佳石玲珑,峰峦叠秀,每值天欲雨,则孔孔生云,遥望如塞新絮。想起那个痴石的“米颠”!石头出现在一个错误的时代、一个不正确的地方,这是它的宿命!

比如那个停在禾场边的石磙子,不知什么时候上面就破掉了一块,成了一个凹陷的窝,天雨积水,鸡跳上石磙子饮水,鸟趁四下无人也歇在石磙子上饮水。

比如老村长家门前那一对面目模糊无法辨识的石兽,一只被不知什么人打掉了一边耳朵,一只断了一条腿。

比如那个比磨子大,比碾槽小,村人居然也叫不上名目的磨盘子,稀里糊涂弃在河梗下的丛林里,没人知道它因何存在,因何被弃如草芥,它存在的目的和意义到底是什么呢?它就是一个莫名存在的存在,一个莫名出现在的出现!

还有张家屋背后那个被打磨出许多孔洞的石片子,又为什么?一时的心血来潮,最后成为莫名其妙。

石舂子、石棒子、石猪槽、一对石兽、半边石磨子……后来,这些就埋在哪里的路面下了,可能在对节白蜡树下,也可能就在乌桕树下,或者在河埠头的阶石下。大家坐在树下,并没有想过那里是一方磨子,一个石磙子或者那是喂过猪的猪槽。

就想象着那扇暗沉沉的木门,很高的青石门槛里,一双目光如此清澈不染尘滓的眼睛,那眼睛里,映照着过去现在与将来的影像。

一辈辈离开的人,从那个青石门槛的大门出来,去到他们最后的地方。

墓碑,这是青石的,似乎为这个特别的石器时代做了最后注脚,又象是对那个时代,那个时代的那个人的最后总结。带着时光遗落的不尽惆怅,带着人生如梦的苦涩荒凉,在天底的荒芜里落下帷幕。

那个时代终归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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