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大妈

从门前檐溜下那条被雨水滴成一道苔藓的土坎上，悄悄跨出去，踩着麦冬草和车前子草的土沿，上过另一道土坎，是村里的打谷场，村河正从场边的河柳林下日夜不息汩汩流过。

绕过打谷场边那堆巨大的草垛，走上村路，沿村路向前大约十多步的样子，岔开一条小径，两旁密生的木槿和美人蕉，很幽深的样子。

那时，美人蕉开着很大的艳红乍眼的骨朵儿，婀娜的从叶片里探出头，很象二月三月里村集上走过的女子，从薄绸春衫的领口里露着敷粉细腻的颈，透过脖子下的衫子，那看不见处隐约有淡淡的香从风中飘来。而木槿，满树纷攘的花，白里浸染着蓝，在枝头喧嚣着，招摇惹眼。

小径有十多米的样子吧，走上去，一方小禾场，被木槿美人蕉和花椒树篱笆围裹簇拥，其幽芃芃。禾场边一间小屋，屋后是一片河柳林，阳光从柳树巨大的树隙里碎落，耳际里鸟鸣蝉嘶，风声铺地。这里便是何家大妈的老屋子了。

何家大妈是我干妈。

从父母嘴里的只言片语中，知道何家大妈其实是没有孩子的，至于她丈夫，却早已不在人世，留下何家大妈一个人孤苦无依。

好在何家大妈因为寡居，被村里列为五保户，生活尚不至困窘无着。而且还有几个远房亲戚，时常会有些照应，所以，何家大妈也还能勉强维持生计。

据父母说，何家大妈看到我的第一眼，就爱不释手，从母亲手里抢过去紧紧搂着，母亲要，也不肯撒手。母亲于是急了，何家大妈最终只好恋恋不舍的将我递还给母亲。

因为有了这层缘，干脆，年幼的我由着父母做主，认何家大妈做干妈了。

我家是临时住在村里的一排闲置房里的，闲置房有两大间，左边给一大家子住着，右边这间一分为二，左厢是我家，右厢住着村里一对瞎子夫妇，村人就捆绑在一起叫“瞎子婆”。

弟弟出生后，瞎子婆对弟弟爱如至宝，时常就将弟弟抱过去自己带着，凡家里做了好吃的，瞎子婆两口便悄悄将弟弟接过去，紧闭屋门，俨然就是一家子在偷享天伦，不容外人叨扰。

何家大妈溺爱我，而瞎子老两口喜欢弟弟，每次碰面，何家大妈就将我从母亲手里抢走。而瞎子夫妇闻讯，便立马将弟弟抱回屋里。

不知为何，何家大妈和瞎子夫妻竟为何事在何时结怨，以至路如仇雠。究竟为什么呢？确实让年幼的我很困惑，两家隔着距离，而且一个寡居的老太，另一个是瞎眼的老妪，却如何竟生龃龉？

终有一次，我立在村里的打谷场，何家大妈从小路上下来，而瞎子老两口也在打谷场闲坐，听见何家大妈招呼我的声音，瞎子婆柱着手里的竹杖，向着何家大妈的方向满怀敌意的瞪着，何家大妈见瞎子婆挑衅，自然也不示弱，两人走近，面对面逼视对方。

何家大妈瞪着瞎子婆，可是瞎子婆也用那双不存在的眼瞪着何家大妈，无比滑稽，打谷场上哄然大笑。

何家大妈脸红了一下，转身悄悄走开，可是瞎子婆兀自僵直的立在那里独个狠狠瞪着那双不存在的眼。许久没有声息，明白对头早已撤出阵地，让自己唱了一出独角戏，感觉受了羞辱，顿杖仰天痛骂。

“你别走你别走……说我儿子是土匪，你那个死鬼男人是我儿子杀的么？啊……我儿子什么时候是土匪？我儿子什么时候杀过人？……你们冤死了他……我的个儿啊！你死得惨哪……你们这群不得好死的……”

何家大妈早避到打谷场另一头去了，远远的回击：“你儿子不是杀人犯？我男人就是被你儿子害死的！你儿子杀了人，难道不该死？……”

“我跟你拼了……”瞎子婆怒目箕张，披头散发，握着竹杖向着何家大妈说话声音的方向发疯似的扑过去。

村坊们赶紧将瞎子婆紧紧拉住，再往前，会撞到打谷场上的草肥堆上，如果刹不住车，甚至会一头扎进村河里去。

何家大妈脸上强作笑颜，走过来轻轻抱起我，但我感受到大妈脸上被压抑下去的气愤，很为瞎子婆的不讲理而替大妈难过。

后来父亲告诉我，瞎子婆儿子曾是这一带的帮派小头目，村人称他们是土匪，有次瞎子婆儿子带人抢劫何家大妈男人，何家大妈男人从厨房操了一把菜刀拼命，竟将瞎子婆儿子追得在村河边亡命奔逃，谁知何家大妈男人竟不小心失足跌入一处深水溺亡。其实，瞎子婆儿子并不想伤害何家大妈男人，只不过何家大妈男人的死却与瞎子婆儿子有莫大关联。后来据说瞎子婆儿子被抓捕处死，至于罪名，依然就是土匪，而里面最重一条则是杀害何家大妈男人的凶手。

这些终究还是传言，何家大妈男人到底怎么死的？瞎子婆儿子是不是被冤枉的？确也无人能说清，毕竟当事人都已不在人世，留下怨怨相报。

母亲时常就对我说：“何家大妈最是喜欢你了！走哪抱哪，都是从我手里抢过去的，要是你生病不舒服，就比我还要急呢！”

有一次，父亲不知从哪弄回一筐竽头，母亲蹲在灶台上削竽头皮，我很好奇，抓着削好皮的竽头把玩，一会就感觉两只手又辣又麻疼痒难熬，母亲赶紧夺下竽头：“这不能碰的！”

何家大妈正好走进门，急忙跑过来看我被竽头辣得发红的手背，狠狠踢了竽头筐子一脚。这事让母亲一说到就好笑。

有一年，村里不知由哪里运来几大车甘蔗，据说是不能吃的，而且这些甘蔗也没有甜味，大多变质了，所以用来沤堆肥，堆满了整个打谷场。

村里男女老少拿着镰刀，涌上甘蔗堆翻寻，期待找出还能吃的。

母亲也带上蓝子和镰刀上了甘蔗堆，蓝子装满下来。

不知哪里传了话，说变质的甘蔗吃了可能会出人命。村人将信将疑，何家大妈却早已冲进我家客堂，不由分说，提起母亲的甘蔗蓝向外一路快跑。

母亲猝不及防，背后还在说：“哎……哎……那是我的甘蔗……可以吃的！”

早被何家大妈又一咕脑扔回甘蔗堆了。

母亲十分可惜，何家大妈生气的说：“你吃了倒好，要是给他吃了……”指指我，“出事了怎么办？”

看起来柔弱的何家大妈关键时刻竟如此风风火火。

有次，弟弟被瞎子婆一家抱进去闭门吃好吃的去了。我一个人坐在客厅的地上玩泥巴，何家大妈来了，质问母亲，为什么不给我做好吃的，母亲说这不年不节的有什么好吃的？再说家里也没有啊！何家大妈说，那为何他都去吃好的了？说着话就指着瞎子婆的屋门。母亲哭笑不得，说那是瞎子婆家呀。何家大妈二话不说，抱上我就走：“走，干妈给你做好吃的去，不稀罕，我也有！”

清明来了，何家大妈带着我，手里挽着竹蓝子，蓝子盖着白布，里面是什么我不知道。

鸟雀们在远处的枝头聒噪，我忙着追逐着菜花丛里的粉蝶。

“老东西，出来吃饭了！”何家大妈在一处土包前摆上从蓝子里掏出的几个碗碟，还有一瓶酒。

我转过身，何家大妈正掩面抽泣，泪水，在风中洒落。我悄悄走近，何家大妈赶紧将眼角抹干，将我抱起来：“走，我们回家去，大妈给你做好吃的。”

我问：“你刚才哭什么呢？”

何家大妈有点不好意思：“我们是来看你干爹的呢！也该让他吃点好的了。”

“那怎么不见他人呢？”

“他去了另一个世界了 。”突然何家大妈问我：“有天大妈去另一个世界了，你会来看大妈不？”

我也不知道另一个世界是什么，但我还是认真的点点头。

何家大妈抱着我，嘴里叫着“小祖宗”，兴奋地在我前额上亲吻着。

春阳暖暖的晒着阴湿的墙根，我和几个小伙伴在屋檐下拔麦冬草、挖苔藓，突然一头小猪闯入门前禾场偷吃母亲晒的鸡头苞梗，因为没菜吃，父亲请村里的人帮忙才从屋前河里捞上来的。

母亲拿棍驱赶着小猪，我一看，兴奋的加入驱逐的行列，一马当先在前面奔跑，母亲从地上捡起一片碎瓦向小猪扔去，谁知竟不偏不倚正中我的前额，疼痛锥心，我大声哭叫起来。

闯了祸的母亲跑上来抱着我一时手足无措，何家大妈闻讯赶来，不由分说，狠狠从母亲怀里将我夺过去，怒冲冲斥责：“这么小的孩子前面跑，你在后面扔瓦片，你这是昏了头吧？你要是砸到脑门心你打算怎么办？”

蹲下身来，轻轻揉着我淌血肿起的前额，心疼得直掉泪：“看吧看吧，孩子给你们带……好好的前额被砸破相了！”

闯祸的母亲听凭何家大妈的责怪，大气不敢出。

这次事件，何家大妈足足把我带在身边两个月，不让母亲近身。

洗衣服洗菜是要到屋前的村河里的，河岸沿打谷场的一边有一个用圆木搭建的小小河埠头，天长日久，木头泡在水里几乎都腐朽了，冬天，有阳光的时候，乌龟时常爬到朽木上烤太阳的。好多次，我特别想抓住那几只乌龟，可是只要一悄悄接近，乌龟一听到风吹草动，一个翻身，沉到水里就逃走了。

何家大妈干脆就拿了网兜，终于网获一只小乌龟，但我又不想要了。扔到大门的屋檐下，小乌龟竟趁没人，仓惶逃走了。

冬天来临的时候，家家就要挖红薯窖的。

父亲帮何家大妈挖红薯窖，村医蹲在洞口和下面的父亲聊天，我看见洞口还有只小蛤蟆跳来跳去，很好奇。村医于是捉了递给我，我犹豫了一下，接过来，顿觉一种滑腻腻湿乎乎的冰凉，不觉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毛骨悚然大叫一声。

何家大妈闻声而出，抓了红薯狠狠朝村医掷过去：“你怎么拿这东西吓孩子呢？”

村医很狼狈：“我给他捉了只蛤蟆。”

时常，我会跟着何家大妈去她的几个远亲家里串串门。

夏天里，何家大妈会带我去附近那一片瓜地里，甜而糯的小面瓜会将我的肚子撑得滚圆。

秋天的时候，走在村路上，耳际里剩了稀疏的蝉鸣，偶尔会有几只黑蝶从落叶的树棵子里飞出来。何家大妈带着我挖荠菜，我握着小铁铲，沿树寻找蝉蜕，何家大妈问我从哪寻来的？说这可是一味中药呢？我就非常得意。何家大妈高兴的说：“你将来应该做一名医生……不，我家孩子将来应该做一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

我们那幢屋子左面的人家之前就已经搬迁到别的城市去了。因为种种原因，不久，我们家也将要离开这个小村子了。

那个午后的阳光里，得知消息的瞎子婆老两口紧紧抓着母亲的手不放：“真舍不得你们走啊，你们还会回来的不？”

母亲赶紧安慰，说一有时间就回来看望瞎子婆。

我看到眼泪从瞎子婆干枯的眼窝里渗出来。

何家大妈没有过来，孤单的立在远处的打谷场上，眼睛向着这边张望。

父母带着我走到打谷场，何家大妈头上缠着毛巾，将我抱起来，眼泪扑簌簌的滑进我的脖子。

何家大妈抓住母亲的手：“你们是真的要走么？还要回来的吗？啊？”

母亲说着和瞎子婆同样的宽心话：“放心吧，过些日子就要再回来一次，而且，以后有时间我们就会回来，还带上小东西回来看你！”

父亲带着我们还要去和村里另一个老朋友道别。

何家大妈红肿着眼，恋恋不舍的跟在我们身后。

母亲转身说：“您老先回去吧，这里风大，等会又是要头疼的！”

何家大妈恋恋不舍的跟在身后蹭着脚步，我和何家大妈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终于模糊。

那个裹着头巾的影子，很深的佝偻脊背，还站在打谷场上。我看不清大妈的面容，那个影子却那样沉重，深深镌刻在我记忆深处。

临走那天晚上，天空惊雷，下着瓢泼大雨，父亲举着油布伞，从何家大妈屋旁过，那时，窗口里油灯昏暗的光照出来，光影里，雨水打在芭蕉叶片上，发出沉重的“吧嗒吧嗒”声。

匆匆，走过那片光影，走过那个窗口，走过那条即将陌生的小路……

所未曾想到的是，那一别，竟成永远。从此，我再没有回过小村，也没有再见过何家大妈了。

中间父亲回去过一二次，也带回过何家大妈和瞎子婆的消息，何家大妈身体越来越不好了，瞎子婆倒还算硬朗。

约数年，父亲突然带回消息，说何家大妈去逝了，由她一个远房亲戚帮忙安葬。至于瞎子婆一家，先是男人走了，剩了瞎子婆一人孤苦伶仃，后来瞎子婆也先何家大妈走了。

何家大妈去世，带给我伤痛，也带给我对过去时光的深深眷恋之情，在我的记忆里，无论是何家大家还是瞎子婆一家，都是那个时代无比纯朴和善良的一群人，只不过，在她们身上，都被打上了深深的时代烙印。

我想念何家大妈，想念那个生命中曾经如此纯朴而纯真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