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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蝶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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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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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北边的冲坳穿过

小村就在冲坳里,我家在小村里。穿过北边冲坳,沿村河向前,仔细辨认路崖子边那棵大乌桕树,心如尘埃轻落。

我家?我家小泉冲?冲坳溪边,溪边路旁,路旁那棵大乌桕,树下即是我家!

您呢?书家冲?哦哦,翻过北山坳……知道了知道了。

冲是一个很奇怪的地方,如果不亲临现场,想象里,那称之山冲的地方,似乎带着一股强劲锐利之气,所向披靡势不可挡。《说文》曰:冲,通道也。籍此,山冲便被释为山间平地。作为深山老林走出来且感受如我者,这释义不止毫不贴切,亦实在无味!

那天地间群山绵亘耸立着的高峰,壁立千仞,似上古天神布下的森严壁垒,正严阵以待,突如其来的某种神秘力量,带着凶狠狂暴,咆哮汹涌着想要吞噬一切,企图猛烈将群山击溃,群山牢牢固守着脚下的土地,顽强阻击,双方之间殊死博弈!

这股无形神秘的力量将山峦撕裂成犬牙差忽,却始终无法冲出群山的阵脚,浩浩滔天的狂潮徒劳无功,嘶吼着撞击着,终成鲁缟之末颓然倒下!山坚守住了最后的防线。这一轮较量中,山峦成为最后胜利者。

群山似走下战场的英雄,金甲犹带血,旗帜熏狼烟,累累伤痕是最好的证明!

犬牙差忽之地便是山冲。山冲应是群山遗下的伤痕,是上古博弈的战功!

在切身感受和认知里,山冲无不带着硬气与倔强,就象乡野匹夫的憨直不屈,决不为威武盛气和花言巧语左右,有点油盐不进的味道!那种气概就是一种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无畏,在山冲里,蓄养着天地正气,似乎就要荡尽世间不平事,凛然不可侵犯!

一年一年,阳光和风抚平着群山遥远的创伤。一年一年,渐渐人烟埠集的冲子填补着山的寂寞与空愁。

上古之人穴山而居寓水而食,冲里人家虽不用学古人穴山以蔽风雨,但山里怎能缺了水?若以莽莽群山为叶,那冲子便是叶之筋脉,而水是这筋脉里流淌的血液,冲子有水,山便有了生命的气息。

冲子里的水从哪里来,似乎没有人去探究源头,就那么随意的沿着山涧潺潺而下。从山深处,从深林更深处,从你不知道的任何地方流过来,那个地方感觉你永远不曾抵达,而且永远也不能抵达,远在想象的空间里。那想象的尽头,是西天月牙儿的唇齿里?或是那天河泛滥而下的流水?是一窟野泉?或是无垠之津?

水从深山深处,从深林深处,从群山万壑深处,沿着山林深涧,穿过绝壁峻岭,一路迤逦而来,带着泠泠气息,穿过那处小小村庄,在耳际淙淙的清音里,那小小村庄似乎便有了生命的喧嚣。

那迤逦潺潺流过的水,象唤醒村庄梦境的那一缕从窗外吹进的晓风,带着星子的梦呓,带着不尽的黑夜混沌,睁开惺忪的眼睑,打着呵欠,用陌生的眸光透视着眼前的一切:蛋青天色,云丝在山与天的缝隙里悠游,檐角隐约有浅玫瑰色霞光……

冲坳的青色天底,湾子深处人家,在门栓此起彼伏的“哗啦”声里,炊烟袅袅从草垛边的瓦楞子尖角上,从那棵核桃树下的枝隙里,从一声犬吠的屋弄子,从所有醒来的地方,在风的牵引下,散乱的努力要拧成一股向着天际升腾。

漆着灰桐油的木桶沉下水面,酣睡了整夜的水皮子从懵懂里漾开,被惊醒的水面倒映天底:女人们蓬松的头发,微微敞开着的胸襟,半捋起的袖口露出的一截腕子,那只黄铜坠子在晃动……

流经冲坳的溪子,带着丰沛而噪动的生命,又象一头垂首向前的老牛,沿着眼前的方向,带着某种执念不屈不挠。

它象不甘被村落和冲子羁绊的灵魂,不甘永远静默匍匐在这样的沟壑里,胸腔里潜藏着一只怒兽,想要疯狂挣脱桎梏。雨季生发着冲坳里一切草木,似乎也唤醒了那只沉睡的兽,一夜暴涨的山洪,象聚啸深林的山贼,从四面山坳、沟壑、树林冲杀出来,浊浪翻滚,冲垮堤坝,毁坏庄稼,淹没行路,恣肆嚣张飞扬跋扈。

冲坳群山耸立,波澜不惊,看着在自己怀抱里怒号奔腾不可一世的洪流,用沉默包容着溪子的任性,在冲坳的眼里,它是自己的血脉,似乎也是自己的孩子。

三五天,或者半月,终于洪水消歇,这个狂暴的孩子回复理性,又变成温顺与安静,在冲坳的河床上静静流淌。

溪是冲子的脉博,那么风或者就是冲子的呼吸。

轻轻的带着泥土树叶的味道,从溪子上、从林棵子里,屋背的竹园里,飘过冲子上空的一片云絮里,或者根本不知哪个方向象一缕无色无相,从面颊上、鼻息里,从发梢和领口,从心魂的指尖、胸腔里掠过。象一只软蓬蓬的猫贴着肌肤,象隔着空气迎面滑过眉间的那女子飘扬的发丝,带着些许青涩的味道稍纵即逝。

带着风带着雨雾,带着风带着霜雪,你能感受到那呼吸正穿越着时空里的季节,一刻不停在荒野走着,穿着那双硬鞋胶皮底,“啪哒啪哒”走在我们的村巷路上。走着走着,它似乎就奔跑着了,粗重的呼吸在冲坳里带着飞砂走石,我分明听得见这粗重急促的呼吸声,从冲子的鼻息里喷涌而出,迅疾掠过林间树梢,掠过禾场屋顶,奔过山脊桠口,卷起漫天风叶,从窗棂子墙缝子,从后门角和篱笆尖顶,从所有可以穿越的地方,向着它想去的方向。

它在和岁月竟跑,在和夕阳争抢着时间,它是要赶在太阳落山之前,在岁月的雪剑霜刀还未出鞘之前,带着小村,带着小村的我们奔向山的那边,一直到山那边的遥远去。

小村在它的肩臂上,我们在它的肩臂上,向前奔跑,在我们身后,夕阳渐行渐远,岁月渐行渐远,所有危险渐行渐远!是的,跟着它的脚步,赶在天黑前,我们要去到安全而温暖的地方。

谁说的?山不转水转!但有谁知道,山同样是转着的,山深处的冲坳也是转着的!

君家住何处,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不知何年,那个闲倚乌蓬艄头,清纯而落落大方的女孩子,和泊在不远处的另一船上的男子搭话。

你家住哪里呀?哦,我家是住在横塘的,没事,我只是随便问问,说不定我们还是老乡哪!

乘着一蓬船,顺着水顺着风顺着身体里埋藏的心事,随便在哪里遇上了。那位随舟楫漂流的女子,千回百转,转着转着,总有一天,总在某年的某一天,就又邂逅那乌蓬梢头的男子了吧?但她知不知道?水转着,山也转着!

您家在哪个冲子里?

桂花冲,您哪个冲子里的呢?

我是铁炉冲。

哦,铁炉冲绕过小泉冲再过书家冲就到我们桂花冲子了。

有点远。

不远不远,有时间您过去喝杯茶!

……

从山桠口里走进小泉冲,一直走,歇过几次脚,喝了两三次泉水,又坐在左家屋檐下闲聊一阵,沿着山路继续向北,翻过北山的岭冈子,仰头舒出一口气,终于到书家冲了!那个站在岭冈子上的人,回头看着背后的群峰耸翠层峦叠嶂叠的小泉冲,很遥远了!那时风从野洼子地里吹来,立在岭上看两边冲子的人,心底突然生出“振衣千仞冈,濯中万里流”的豪情!

山连着山,冲接着冲。走过菖蒲冲到了铁炉冲,拐过何家冲就踅进三台冲,去王家冲元子家喝了两杯酒,头昏脑胀一步一倒晃到皮爷冲的屋里睡到日上三杆,遭背着猪草篓子的女人揪着耳朵呵斥:“桂花冲里那两块红薯地还不去挖等野猪拱么?”无比恼怒又无可奈何从门角扛起铁锹羊角镐奔桂花冲去。

从一个冲子去向另一个冲子,似乎从一户人家走向另一户人家,各家各样,张王赵李。桂花冲那里从前有大户人家庄园,园内多植桂花,所以名;铁炉冲呢?冲头原有铁匠铺,铺前有两座大风箱炉;菖蒲冲呢?冲溪里多菖蒲而已,山里有水便有菖蒲,菖蒲无处不在,是冲独以菖蒲名,大约菖蒲较别处多些……

山叠着山,冲套着冲。冲子似乎就是一个小小国度,这小小国度里,自己却又分疆而治,列封诸侯,里面套着若干小冲子,桂花冲里走进去,里面还有牛鼻子冲;小泉冲走进去里面就有余家冲、罗家冲。一条冲似乎就是一条河,里面的小冲子仿佛就是支流,从不同方向汇聚到干流里,最终百川归海。

沿着冲子,走过那些被风吹皱的山脊,带着枯瘦的表情,仿佛垂暮老人,翕着嘴,木讷的眼神呆望远天,没人知道,这些破碎的山脊,纵横的沟壑,风化崩塌的崖子里曾埋藏过多少伤心往事?没人知道!

某一天,冲子山坡那棵松树下,镢头挖出一块锈蚀的铁块。清除锈迹,铁块露出本来面目:一只枪机。

村里左叟辨认着这个小物件:“在这条冲沟里,县警察大队和山里的地方武装打了一仗,这东西应该是那个时候……”

锈蚀的枪机在手心里仿佛诉说着往事……我眼前仿佛出现这样的情景——

枪声响彻山谷,从中正式步枪和猎枪中飞射出来的子弹,飞蝗般穿梭在那条狭长河谷的地带。山岩上溅起火星和灰雾,树枝在“嗖、嗖”声里,纷乱坠落。

冲坳壕沟内的中年男子,面色沉重观察着对岸形势。

壕内,人员已伤亡过半……

河谷对岸,人影越来越密集了,那些穿着深黑服装的警士正沿河岸丛林展开队形,这是时刻准备发起冲锋的态势。

又一轮密集枪声响起。

对面的士兵开始冲锋。

杀声汹涌向冲坳阵地前袭来。

双方在壕外短兵相接,刺刀在夕阳下闪着凛冽寒光,两边都杀红了眼。

突然,一名警士快速突刺,刺刀锋快扎进才从壕内跃出的男子腹部。

男子大吼一声,从腰间拔出撇火子。

撇火子枪管里喷出一缕火,冲到面前的那名警士应声倒地,嘴角淌出血沫子,瞬间断气。枪刺从男子腹部滑落下来,血如泉涌,男子忍住伤痛,迅速填装子弹。

两名警士端着刺刀,嘴里狂叫着向男子的方向冲过来。

男子抠动枪机,一名警士倒下,又折开撇火子,退出弹壳,准备填装子弹。

一道幽白的光闪过。男子本能的闪开身子,但是……

血箭一样从脖颈喷洒出来。

面目狰狞的络腮胡子手握马刀,恶狠狠举着,刃口滴血。

男子缓缓倒下,眼睛向着那缕阳光,阳光正失去颜色!满山苍翠正失去颜色!黑暗象潮水一样掩过来……

撇火子机搂挂在食指上,慢慢滑落在沟壕深处……

被时间年复一年,淹没。

有谁知道,这枯瘦贫瘠的冲坡里,曾经埋藏了多少前尘梦想?想种一塘藕养一池鱼的老实人春发,时常怀念旧日时光的少校医官易小红,那个说有一天发财了就建两层楼的广生,计划写一本中医要方的谢郎中……

他们都静静地在冲子里的那面山坡上了。

走在冲坳子里,走在冲坳的山路上,看着远峰叠翠,云蒸霞蔚,突然就想,那云雾迷离的深处,是有一个神仙幽居的秘境吧?想象着自己是《述异记》里那个樵夫,斗笠草履,鹑衣百结,衣衫上沾着青草树叶,在冲子深处的山崖下,巨大的棠棣树底,边上一弯静静流淌的溪子,樵夫悄悄立着,看两个苍颜白发老者无声对奕,不知何时……柴薪腐坏,斧柄已朽,而人世竟不知历几世几劫了!

时光如此匆匆,世间生命如此短暂啊!

在外漂泊久了,有天突然就心灰意冷了,无处可去!突然就想起回家!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可是,家在哪里?哦,在那边的冲坳子里,在冲坳下的村子里,在村巷那棵乌桕树旁。

买只牛儿学种田,结间芭屋向林泉,也知老去无多日,且向山中过几年。为利为官终幻客,能诗能酒总神仙,世间万物俱增价,老去文章不值钱!有天突然了悟红尘堪破三春。就在路梗下那片坡地里,从此读书耕读过一生。

也象一个木讷的村里人,独自在那间茅屋下忙碌,在檐前的衣杆上晾衣,在仄逼的厨间生火做饭,被满屋烟火呛出泪水,在后院劈柴,坐在窝棚木架上,前面一只狗,几只鸡,此外,他能听见的只有风,能看见的就是这满眼的山,山外的夕阳,夕阳深处的闲云……多么好?

那天,突然丢弃了世外繁华的沉重,丢弃了无尽追逐的苦恼,丢弃了所有空忙与梦想,象一个无比悠闲的人,走在冲子里。那个走着的人,身后狂风暴雪,头顶阴云厉电,脚下泥泞迭宕,在无尽空旷里疲于奔命,突然,那狂风暴雪阴云厉电被阻隔在大山之处,阳光从北山云隙洒落,温煦从足底的泥土升起……

赶在落日之前,终于回到冲子里了。

天还是从前的天,阳光犹是从前的阳光,风一如从前那样吹着,那根风中飘飞的草屑和多少年前一模一样,只不过那走在冲子里的人,曾经少年的一颗心,彼时已落满岁月的沧桑。

那个走在冲子里的人,是一个无味的人,没有方向的人,如风从流飘荡任意西东,手里握着一根树枝向着空气中挥舞,脚散漫踢着石子,悄悄走下田梗拔一棵萝卜,看那只花眼狗懒散的吠几声……

那个失魂落魄的人,从未被家乡的冲子嫌弃过!象坐在门前的那个灰布衫的老妪,手里掐着为他准备晚餐的鲜蔬,看着那个落魄归来的人,还带着从前的怜爱!冷了吗?饿了吗?累了吗?

那颗在外面世界备受冷落的心,突然涌起暖流,突然有久违的感动。这个世上接纳自己的人,永远不会嫌弃自己的,母亲之外,还有从前的冲子啊!

冲子里有小村,小村里有老屋,老屋檐下有母亲留下的影子,无论何时,回到冲子里,我都不会被拒之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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