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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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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江湖

谁说的?江湖,不是一个人的江湖!但一个人的内心深处,却有着自己的江湖!不是吗?

江湖,如此遥远,远隔着时间与空间,充斥着血雨腥风刀光剑影,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引刀纵酒,快意恩仇,这豪气之中,让人对那个远方充满无限仰止之情。

但许多时候,突然又感觉,江湖其实很近,就在村巷里弄俚俗僻野,甚至就在自己脚下,江湖的气息随时弥漫在身边。原本江湖如此平凡,并非深不可测,江湖不过就是棍棒拳脚碗酒块肉这些什物的组合,不过就是悲喜忧欢嘻笑怒骂这些情绪的鸡尾酒,不过就是俗世中一场稀里糊涂的闹剧。甚至,江湖就是村巷里一锅飘渺的烟,一碗三匹罐茶,一声长长叹息,挥一挥衣袖,赤足从田梗走过。

 

1、找个先生来看看

郎中就是先生。这个先生和村里的坐诊郎中全无半点关系,而是江湖游方郎中。

你去哪里?去村里找郎中看下,头怎么就疼得厉害呢?这就是村医馆的医生。但如果这样说——去找个先生来看看。这个先生大家都听得明白,就是江湖郎中!

江湖郎中和村里坐诊郎中在很长一段历史时间里,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彼此井水不犯河水,江湖郎中似乎不知道村里还有个村医,而村医似乎也不知道村里来了江湖郎中。在村人看来,村医似乎就只为头痛脑热疖子疮疤这些小病小痛。至于羊角疯哮喘咳血这些疑难杂症,好象就是江湖郎中们的事了。

寄希望江湖郎中或源于病急乱投医死马当做活马医的心态,似乎江湖郎中们拥有怪力乱神手段,这手段于卧病绝望者,无疑是一剂以毒攻毒的猛药。或有不可预知的超能力,或能治愈身体痼疾,或能有意想不到的奇迹发生!

江湖郎中有两种:坐地江湖郎中,行脚江湖郎中。

天蒙蒙亮,背着包袱带着那柄磨掉漆皮的油布伞,两人搀扶着一个佝偻着腰的病人,匆匆赶往县城瞎子街。

瞎子街本是江湖卦师们的地盘,但“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贩夫走卒引车卖浆匠者如蝇随形,瞎子街名存实亡,卦摊挤着鱼摊,鱼摊挨着杂货摊,杂货摊靠着药摊,这药摊背后便坐着一个老先生。

老先生青衫布褂,手摇鹅毛扇,修髯方髻隆准电目,路人绝看不出根底,只觉得幽深难测。更有须发如雪满身仙风道骨老者,一派肃穆正襟危坐摊上,让患者心怀崇敬深信不疑。

后面贴满横七竖八小广告的墙,挂满各式锦旗,诸如“祖传秘方”“中医世家”“妙手回春”等头衔,这些落款某某赠的光环,其实不过是坐地郎中们的自我加冕!而锦旗上顺口溜的赞誉,推想大约也是老先生们胡编乱造自吹法螺。

理性一想,感觉这杂七杂八一堆里坐着的这个人,怎么看怎么就不象先生,怎么看怎么就感觉是个欺名盗世的骗子!

坐地郎中们专治各种疑难杂症,颈椎腰椎癫痫凡正规医院无法治愈的一切病,这里几乎就包治百病。那些对医院失望的病人,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最后念想,坐地郎中是命中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人在摊前还未立稳脚跟,摊后的神仙们便目不转睛盯着来人,抢先开口发制人。

我一看就知道,你这是病得不轻!

确实病得不轻,医院早已住不起了!肉眼就看出来,不简单!病人死鱼般的眼睛开始发光。未及细问,便将医院如何诊治自己吃了哪些药拖了多长时间,一古脑兜肚连肠和盘托出。

先生们捋着胡须,似在细听,似在思索,似在斟酌,手里鹅毛扇若无其事的摇,象一个洞若观火的判官,目光犀利停留在这可怜人身上。求诊者低眉俯首等候宣判!

你这个病……,先生嘴唇慢悠悠。

求医者心跳加速。

……不是不可以治……

惊喜和迫不及待,真可以治?

先生嘴角微哂,鹅毛扇往身后点一点。身后悬着一面面锦旗,特别显眼的就是“祖传秘方”和“杏林妙手”。

先生继续说,若你按我开的方子吃药,包你治好!

激动而颤抖的手,毫不迟疑掏出腰包最后那一叠毛票。

开方、秤药、封包,那药无非甘草、陈皮、葛根、丹参、桂枝、川芎、一些不认识的根茎果实,末了又花钱买一瓶功效神奇的药酒。

走在路上的人,感觉那顽疾终于有救了,神清气爽甚至病就好了一半。回村里按时吃完药,又按方子连服几个疗程,人还是人,病还是病,病人还是病人!渐渐气馁了,气馁之余忽然就明白了点什么。

有人莫名其妙从瞎子街坐地郎中摊前走过,莫名其妙让那半闭着眼的先生叫停。

喂!你——

我?

先生表情犀利的点点头,没错,就是你!

糊里糊涂看着摊后的先生,先生神色严峻,我见你走路肩歪背驼,最近你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

不舒服?想想,好象有,好象没有。

比如你手足发麻或是心口突然有针刺的疼痛?

好象有……没有,确乎弄不清了。讷讷道,好象有。

先生慢条斯理,来来你把上衣撩起来,对撩起来,再高点再高点。

那男子稀里糊涂撩起上衣,露出腰身,摊后的先生伸出右手,食中指飞快在男子腰间划过,将手指头伸到眼镜片下,大惊失色!

男子也伸出脖颈,吓得腿脚酥软,那指头上分明就是血渍!怎么……

你这病不轻,先生极力加重语气,我刚用手一试,你腰间渗血,你这是肺痨呀!你竟没有察觉吗?得赶紧治疗,不然怕是活不过三天!

男子魂飞魄散险些瘫倒!好端端竟惹无妄之灾!这纯属祸从天降呀!

你幸好从这里路过,又幸好遇见我,不然这戳了天大的拐呀!我给你开一方药,你按方子服用就没事的!

还想什么?保命要紧!掏钱、开方、秤药、封包,末了又花钱买一瓶功效神奇的药酒。

回到家吃了半个月中药,碰到村医馆郎中,郎中看那药,好笑到,你这吃的什么药?这是陈皮加甘草呀!什么?腰间渗血?那是江湖郎中鬼把戏!……你被骗了!郎中笑得手里烟壶直颤抖!

男子将剩余草药扔到天井,向着某个方向跳脚诅咒!

幸亏我没去瞎子街!村里金枝叹口气,她的羊角疯似乎越来越严重了。县城医院无能为力,瞎子街的先生们又不可靠,金枝唯一指望就是游方先生了。

终于来了游方先生,是个秃顶老头子,秃顶老头子给金枝把过脉,开出一张谁也不认识的方子,吃过金枝家的蒸笼格子,秃顶老头拍着胸脯保证,金枝的羊角疯就包在他身上了。

金枝家好酒好肉款待着秃顶先生,一连好几天,不见秃顶先生出门,也不见金枝出门,大家想,这是先生在给金枝治病呢!

忽有一天,秃顶先生鬼叫着从金枝家大门里抱头鼠窜出来,村民们吓一跳,金枝男人后面握着扁担狂追秃顶先生。

下流坯子!金枝男人怒骂着!身后金枝披头散发哭哭啼啼。

混乱引来村长,村长双手叉腰,什么!他竟看到金枝脱……给我抓起来!游村!

秃顶先生被挂牌游村,一路敲着村里那面铜锣,一面自诉着罪状。末了在全村人的唾沫和飞蝗般的石子里仓皇逃走!

妈的!村长愤愤不平,嘴里骂出一句脏话。村长女人狠狠白了村长一眼,这可把你急的!

走了秃顶先生,不久村里就又来一个年轻先生,金枝不打算再请先生上门了,但年轻先生却是专治羊角疯的!

请吧!说不定真治好了!

当晚,年轻先生就给金枝服下两粒拇指大药丸,说是祖传秘方配制。

果然金枝吃过后开始恶心呕吐,年轻先生拍手说,见效了见效了!

金枝也觉得这药反应强烈,说明是有药效的。

药丸价格不菲!年轻先生留下几个疗程药丸,声称必好无疑,也不做停留,匆匆去了。

吃完年轻先生几个疗程药丸的金枝,忽有一天,人事不省一头栽倒在天井屋里,被家人慌慌张张送到医院抢救。

出院后的金枝,又发过几次羊角疯,对先生们彻底绝望了。

江湖郎中们一无是处?也不!医院吃了大把药都治不好的病,江湖郎中几粒药丸子,好了!

只是,村里再没人信江湖郎中了!郎中们在村人冷漠的目光里孤独穿过村巷。

有天,看着那个从村里走过去的那个先生,深冬,单薄的裤腿里露出孔洞的裤脚,脸冻得乌青,形容寥落凄恻,冷风里挎着他的药箱茫然走着。

突然想,骗人的先生或许是生活窘迫走投无路之举啊!只是这骗与被骗的,都是这时代苦难的底层者。

唉,这个糊里湖涂的江湖!

 

2、卖鼠药的男子

卖鼠药的或者在街头寻个角落摊个摊,或者扛着一面旗幡背着包在乡间挨村挨户推销。

街边角落里的鼠药摊,洗旧的红布上摆着五花八门五颜六色的鼠药,颗粒的、粉末的、麦米状的……,毫不例外摆着一排排风干的死鼠,用以证明这药的真伪与效果。后面墙上同样悬着“祖传秘方”之类锦旗,象一枚枚闪闪发亮的奖章,郑重其事。

一声锣响,街边游逛的闲人便围拢过去看热闹。

老少爷们听我说, 老鼠的危害实在多:上你的炕,爬你的床,咬坏了你的“的确良”。 冬咬棉,夏咬单,五火六月咬汗衫。东屋跑,西屋跳,咬棉裤,拉棉袄,弄的满屋尽虼蚤……爬锅台,上案板,踢烂盘子蹬烂碗。 老鼠精,老鼠能,不要梯子会上棚……

卖鼠药的男子故意画着花脸,戴着没有顶的草帽,很滑稽的样子,手拿着鼠药包,口若悬河一个接一个涮着段子。

咱这个老鼠药,中国产药厂造,商业大楼买不到。 吃了咱的老鼠药,先麻嘴,再麻腿,鼻孔眼睛冒血水,大的吃了蹦三蹦,小的吃了就没命……这位老人家,带两包回家!

看热闹的老头无动于衷。

卖鼠药男子嘴里又嘣出一串段子:老鼠药,不值钱,一包只卖一毛钱。 一毛钱,不算钱,坐不了车,乘不了船,打不了酱油买不了盐……一包一毛钱,我再加一包,还不买?我再加一包,还不买?我再加一包,……一毛钱!不买?再加一包!

老头还是笑。

你不买是不是?我再加一包……再加一包……。卖鼠药的声嘶力竭表演,手里捧满鼠药包,嘴角衔着鼠药包,头顶那个草帽圈子里顶着鼠药包,就连耳丫子里也塞满五颜六色的鼠药包。

滑稽表情引得人们齐声哄笑。

男子前额暴着青筋,汗水顺着发茬子直淌,声嘶力竭吆喝着段子。

今天大减价,今天大优惠,错过今天就更贵!老少爷们,一毛钱不算多,药死老鼠一大窝……一大窝……哎老少爷们别走呀……

看热闹的人群四散。

卖鼠药的男子眼神失望的看着四散去的人群,很颓然。

街对过的饭馆里,厨子们当街暴炒菜肴的香味混杂着白腾腾热气弥漫过来,卖鼠药的男子看着对过的饭馆,伸手捏捏下衣摆的口袋,咽一下嗓子,匆匆收拾起地上的鼠药道具,一只包背起来,去寻找别的街角。

街上或者就没有人光顾鼠摊,那就走村串巷去。

顶着日头在村巷走,手里敲着竹板吆喝:打竹板儿听我言,我把老鼠的危害来宣传。老鼠牙,赛钢钳,咬烂脸盆咬烂碗!老鼠牙,赛刚铡,咬了谷子咬芝麻!老鼠牙,赛钢筋,咬烂涤纶凡呢丁;老鼠牙,赛钢枪,咬你柜子咬你箱,啃坏箱咬烂柜咬烂衣裳咬……

后面就跟着一阵男女老少看热闹。

孙家婆说家里老鼠真多,买几包吧!

唐家老太也说买几包。

卖鼠药的男子在村头核桃树下铺下摊子,终于开张了。

一不掺,二不兑,老鼠一闻就断气。有多少,熏多少,保证一个跑不了。效果灵,效果快,一夜药死一麻袋……

跟着张王赵李家也都买。

隔几天,李家的鸡死了,误吃了鼠药。再隔几天,张家的猫也死了,误吃了快药死的老鼠。死了鸡和猫的人家,心疼过鸡和猫后,只说,这药真灵!这卖鼠药的实诚!

真灵的鼠药不过偶尔,再一次,又有卖鼠药的来,还是吆喝着段子,还在那棵核桃树下铺开摊子,大家又都来买。

隔不久,村里润官女人吵一架后喝下整整两包鼠药,躺在床上等死,睡到第二天日上三杆,太阳白花花从窗口照进来,揉揉眼,怎么还好好活着?

失恋的金花喝下一碗鼠药水,坐在溪边,从天明到天黑,又从天黑到夜半,闻讯寻来的家人发现,金花好端端坐在河边。金花懵了,怎么一点事没有?

喝过鼠药的润官女人和金花,都明白碰到假药了。

村人连声慨叹,不说这卖假耗子药的,倒说幸亏这药是假的!

男人和女人吵架了竟也如法炮制。

银枝站在门槛上嘲笑她的怂包男人:“你寻死是吧?你吃呀你倒是吃呀!”

男人手里拿着鼠药,本打算虚晃一枪,未料竟被女人逼得进退维谷,嘴里还虚张声势着。

“窝囊废!”银枝劈手从男人手里夺下鼠药,一粒粒拣起来放进嘴里,象吃麦米,“连个假药都不敢吃!废物!”

男人满面羞惭,哆嗦着看女人吃下半碗鼠药,心想,这药实在太假了!

吃过半碗药的银枝还在对着男人冷笑,突然面色苍白,捂着肚子栽倒在地上打滚痛叫。

男人大叫一声:“这是真药!”拔腿往村医馆狂奔,跑掉两只鞋。

银枝的命捡回来了。

那些吵架后还打算以吃鼠药相威逼的,闻讯禁不住身子直哆嗦!

村里人就又感慨,这药……厉害!

鼠药真的假的村人完全弄不清了,只是卖鼠药的还来,村人还买,只不过吵架后再没人敢尝试吃鼠药了。

还是先前那卖鼠药的男子来了,吆喝过段子后,静静坐在核桃树下,待人群散净,细细清点面前的毛票,又小心用一块塑料布包起来,塞在贴身内里。

左叟抽着水烟壶走过,赚了不少吧?

男子叹口气,全是毛票,一家老小,孩子上学老人生病,唉,哪里够得过来!

摇摇头,看看再无一人,从包里摸出两个干硬馒头,啃两口,从边上水沟里捧出水来喝两口,又啃两口……

卖鼠药这行当,在三教九流五行八作里,想来极具江湖味道!其出现与消亡,似乎只是从江湖里走出来,转头又消逝在江湖茫茫深影里,他们曾是江湖的主角,没有他们的身影,突然感觉这个江湖就很单调乏味了。

如果不带任何偏见,感觉他们其实是被时代和环境埋没的天才,那流转敏捷的思维与表达,字字机锋,那机锋里埋藏着人生的睿智与无限辛酸!至今想来,那些正襟危坐侃侃而谈的所谓名嘴所谓学者所谓大师,在他们面前突然显得那样猥琐和不堪一提呢!

 

3、江湖教头

那些年里,仿佛一阵风,村里庄外到处是学武练气功的人!

当年混过码头、城关西街以一敌十血战对手、赤手空拳闯荡过江湖,甚至就村里的狠角色,凡有几手的人,被这个热衷武技的时代给挖掘出来,有了用武之地。

反正据说有功夫的,都出来开门授徒,赵家班子、陈家班子、李家班子……,遍地开花,气功散打蛤蟆拳螳螂功铁头功铁布衫五花八门纷攘亮相,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抓镋棍槊棒拐子流星眼花缭乱一拢统粉墨登场。

这世上有几样愈老愈值钱行当,做中医的愈老愈值钱,做帐房的愈老愈值钱,似乎这开门授徒的功夫师傅也是愈老愈值钱。所以这些收徒的师傅们多长髯发髻,一派武林宗师模样,那气势,顶得过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有村庄甚至派出子弟百里之外,将一个传说功夫高深莫测的老头子请过来,据云这老头子年届古稀,却膂力惊人,能双臂举起石磙子,咽喉能顶弯一支开锋的长矛,赤手空拳寻常五六壮汉近不得身……,总之神乎其技!

庄里年轻人,寻常整日闲逛游手好闲,多痴想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甚至灶台上油瓶倒了都懒得扶,一朝进了班子成了徒弟,倒似一夜间脱胎换骨!鸡鸣即起,更深回家,练气功,顶枪尖,劈砖头异常刻苦,也不要人督促了,也不要三催四唤的喊起床了,天黑咕隆咚便立在禾场头自己练气功,幻想有一天练就刀枪不入铜头铁臂,或者飞檐走壁穿墙入室,着黑氅手按利刃,袖口里笼着暗箭,鞋根上藏着飞刀,甚至腰间也扎着软剑,浑身上下何等英雄气概?一路花香一路敬畏与艳羡的目光……

五花八门班子授徒,江湖各色人物师傅。从张家班子到李家班子,再从李家班子转到胡家班子,感觉场面象一个模子里复制,千篇一律,毫无悬念。

那些门徒们立在场子里,一个个象鼓着肚子腮帮子的蛤蟆不停奋力吸气出气,或者象得了重感冒不停鼻子嘴巴奋力大喘气,这……这是气功吗?偶尔有师傅出来,手里拈一块竹板,偷懒?一板子!出气声小?一板子!腿打弯?又一板子!

用板子纠正过,师傅便指导那气功练得最好的出来顶枪尖,枪尖是个铁疙瘩,哪有尖呢?枪身是根细麻杆,哪有韧性?放在咽喉部位,蛤蟆般鼓起肚子和腮帮子运起气,捏紧双拳青筋暴跳,一顶,枪杆弯起一道弧。年轻人无比得意,感觉自己果然刀枪不入!

是不是气功无人考证,但这气功形象却深入人心,大人孩子有事无事便双手捏个拳诀,嘴里“嘿”吼着,对着树,对着墙壁一通出拳,破皮流血也咬着牙一声不吭,觉得是气功火候未到,到了就力拔山兮摧枯拉朽!

沿着村巷走,耳际里就有“哼哧哼哧”,抬起头,一男子立在禾场沿上鼓着蛤蟆腮帮子练气功。再往前走,前面传出阵阵喝彩,一堆人围着看,两个赤膊汉子正扯开架势较量,很生猛的样子,再细看,气浮腿虚的花架子。有人走进去用脚一勾,两个扯开架势的人“扑嗵”倒地。人们就喝倒彩!

感觉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一派纠纠武夫的气势!几个人走到一起,说着说着就要切磋,学过气功的人就深吸一口气,然后鼓起蛤蟆腮帮子,肚子滚圆腆起,大叫到,来来!对方便捏起拳头擂过去,肚子鼓胀的人满面通红倒退两步,象泄气的皮球。打的人问“疼不疼?”运气功的人强忍住疼痛,表情镇定的摇摇头,复又深吸一口气鼓起肚子喊叫,来来!好象学气功就是为了挨打!

村里武技流行,城里也四处弥漫着江湖豪客味。摆摊练把式,腰扎红绸绦,手握大刀片子舞得呼呼生风让人望而生畏,感觉那不是江湖卖艺,而是才走下断头台的刽子手,手里大刀片子还滴着血,面目狰狞凶神恶煞!

耍过大刀,表演过顶枪尖,深扎马步用气功单掌开砖,劈满一地断砖,武师们便开始端出一面大箩筛,不讨赏钱,而是兜售大力丸和跌打损伤膏。

摆摊的武师们就又兼了半个江湖郎中的角色,但这并不妨碍江湖郎中的生意,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你走你的通天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卖你的大力丸和跌打损伤膏我卖我的祖传配方中草药。

吃过一粒大力丸,助你武功突飞猛进,要一年工夫的半月就成,只有二分功夫的立马暴增十二分!怕练功伤筋动骨?跌打损伤膏,祖传秘方精炼而成,配合大力丸,功效互补如虎添翼,用了我的跌打损伤膏,别说筋骨损伤,就是腰椎颈椎腰痛腿痛背痛这些老顽疾,当日见效,用上半年药到病除彻底断根!

围观人堆里有练武技的,禁不住摩拳擦掌,买!就连那围观的老头都动心了,腰椎颈椎腰痛腿痛背痛当日见效,用上半年药到病除彻底断根!这太神奇了!买!

人们纷纷解囊,竹箩筛里的毛票堆出小尖儿了!将箩筛放在地上,满脸喜气的摊主四下拱手道谢!

突然就闯进一伙人,眼睛不怀好意看着箩里冒尖的毛票。这是街头的泼皮无赖砸场子来了!

摆摊子的武师只作不见。那一伙人匪里匪气道:“哪来的呀你?敢来老子们西街混野路子!也不长长眼!”伸手便去抓竹箩里的钱!

武师冷笑一声,从地上摸起拳大鹅卵石,运气并指,一敲,鹅卵石成两半!又捡起一块鹅卵石,又一敲,又成两半!又拾起一块……

那一伙人惊得扔下钱,呆立片刻,嘴里还在骂骂咧咧威胁,人却向另一边走了。

围观人群哄笑,地痞流氓终于碰上硬茬子了!

武师微微一笑,嘴里说,他乡地头,不想把事闹大!收摊也走远!

开班授徒这碗饭并不容易吃!武技班子里的徒弟们多逞勇斗狠,做师傅的怎能在徒弟们面前弱了气势?不然坏了名声,以后就没法在这一行混了!徒弟被欺凌,师傅必须出手!这几乎是圈子里铁打的规矩。

张家班子的徒弟看去邻村看电影,被挑衅者打得头破血流。师傅愤愤不平出面替徒弟理论,对手纠集数十人围攻。

张师傅抬回来的时候,已是深夜。

这场血战,张师傅断了一条腿。

怕是要落下终身残疾了!人们很痛心。

张师傅家里还有什么人?没人知道,只知道张师傅来自很多远的北方。

伤好了,但腿落下残疾了!心灰意冷的张师傅突然很想家。

那个清晨,背着包,柱着竹杖,张师傅辞别村人,走上村路,远处剩了一个萧瑟落寞背影,消逝在山弯尽头。

 

4、跟着巫婆学跳神

穿着青布衫子的妇人,碎布条挽着高高的发髻,手里捏着一串珠子,背着布包袱,包袱里有一只古怪的土陶碗,一双筷子,几枚方孔钱……独自从村巷走过,从一个村子到另一个村子,从一个湾子到另一个湾子,这是神婆,或曰巫婆。

巫,是江湖中神秘客!象一只黄昏独来独往的蝙蝠,带着阴森的味道。

逸周书载:乡立巫医,具百药以备疾灾。而《说文》云:医,治病工也……古者巫彭初作医。这样说来,古之时,没有单纯的巫也没有单纯的医。及至巫和医自立门户分道扬镳,但大约仍是一母同胞的孪生子。

巫者上通天意,下达地旨,中合人意。上古之巫掌控着天灾、战争等重大事件的卜问与决策,地位比肩部落之王。有人甚至认为,传说中的大禹,同时兼有大巫的身份,而大诗人屈子同时也是楚国大巫师。这些说法不论确凿否,至少可以说明,巫在古时拥有着无比尊崇地位,巫比之医显然有更高层次的定义!

小村俗语:跟好人学好人,跟着巫婆学跳神。巫婆即是小村说的神婆,在很多人眼里,神婆的形象就是一个披头散发、张牙舞爪、鬼瞳魔眼的魅影。巫就是魑魅魍魉魃魈魊鬾!世人因何惧鬼?盖因鬼这种东西有害无益!从这个认识延伸,巫大约也是人所惧怕的了。

据传,村里从前两家生隙,突有一家主妇无任何征兆竟一病不起,看过医吃过药,但总不见好。有天邻村一神婆从禾场过,男人正吆喝牛碾场子,突然听见一孩童声音:“哎哎压着我脚了!”四下看看,哪有人!继续碾场子,这次声音就很气愤:“你又压着我脚了!”仔细辨听,声音从石磙子下传来,再细看,却是一只小小桃木人在发声。男人大惊,看那小小桃木人上面写着生辰八字,竟与自己女人生辰八字相吻合,上面密密麻麻插满花针,终于明白女人之病原是仇家以巫术陷害所致!

韩退之文:巫医乐师百工之人,不耻相师。三教九流中的下九流:时妖(巫婆及拐骗),巫赫然在列!曾经无比荣光地位崇高的巫者何以沦落至此?不止如此,在下九流定义中,巫被冠之以“妖”,巫者在人们眼里已成妖孽的化身,还不止于此,那下九流里的时妖涵盖着拐骗,或者说巫不止妖孽而且坑蒙拐骗祸害乡里!

妖孽化的巫在小村人眼里,除却祸害勾当外,巫似乎仍有益处的一面,那就是禳鬼祛邪。

风水先生从村里银枝屋前过,随口说:“这谁家屋子?栋梁压顶似天罗,拱门歪斜若阴宅,檐对山路穿心剑……”摇头叹息。

坐在禾场纳鞋底的银枝很不快:“这我要……多谢您吉言?”

风水先生看看银枝:“我看你这身体,多因这宅子起,屋子里阴气森森,疾患纷扰招惹异物!”

风水先生一通说,本来不信的银枝信了。

风水先生焚符奠酒,引墨悬基,又念过一通没人能懂的咒语。宅子修好,但异物得另请神婆来。收了银枝一瓢鸡蛋去了。

银枝一远方姨母就是神婆,两家素少来往,据说这姨母时常走通阴阳两界。银枝提着鸡蛋红糖罐头酒上门请姨母。

银枝男人很不满,觉得银枝纯属浪费钱物招神引鬼,这不满恰让姨母听见。

翌日清晨,银枝男人神情恍惚挑水。桶飘到河心了人还在岸上发呆。早起牧牛的左叟呵斥,你是鬼迷了?桶都飘跑了!

银枝男人惊回神,满脸恐惧,压低声:“伯我说给你听,半夜我听见屋子里窸窸窣窣声,想看个明白,突然一个披头散发的鬼影向我扑过来,嗖一下钻进被子里,好吓人……是不是那个鬼巫婆……”

你是见鬼了!左叟面无表情走远。

骗你是狗!银枝男人在背后指天发誓。

禾场的核桃树下,银枝纳着鞋底。

“昨晚我姨母看过我屋里那个男人,我姨母说他心肠太坏!”

闷头抽烟的银枝男人一声不吭。

姨母说我这病其实是被那边一个人缠住了,她过去通融一下,看行不行!银枝叹口气。

银枝姨母说实在太忙,有好几家相请,匆匆走了。

过不久,银枝的羊角疯还是发了。但人们并不说神婆骗人,只说往那边通融无果。

吾村老叟王半仙,一生专事风水阴阳之事,终年在外替人禳灾祛邪。

“我弟弟在那边做大官!”王半仙弟年幼年早夭,谁知道却在另一个世界里做大官?王半仙有些痴癫吧!

“不信?很多事情,我过去可以通融,别人不行!”王半仙语气肯定。

村里一男子忽半身不遂,看遍医院吃遍药均不见好,据说王半仙烧一次纸钱,去那边走一遭,半身不遂男子一夜之间竟不治而愈!

假的?全村人作证!真的?这实在荒谬!就连可以作证的村人也不知道信还是不信。

村郎中每提及,权作一笑!巫的世界里,医怎么会懂?有人说科学之上是哲学,哲学之上是神学,科学的最高境界是神学。或者,科学只是大地向上延伸的萌芽,而神学则是天际俯瞰大地的光辉?

小村不避讳神婆也无人推崇神婆,巫术在小村只是一件无关紧要、并非刻意存在的事物,生就生,灭就灭!

孤独的刘老叟,多病且穷困潦倒,亦无子女,每想起先自己走的老伴,便叹息不止。又一次卧病在床时,刘老叟想到自我了结从此追随老伴而去。

王半仙闻讯赶来,王半仙说,我过去替你问问你老伴吧。

房间里铺开法器,顶着黑布的王半仙念叨着抽搐着,桌上盛着半碗水的陶土碗“嚯啷”响着……

人们静待过去的王半仙回来。

终于,王半仙苏醒过来。

我见着你老伴了!王半仙说。

你见着了?她在那边过得怎样?刘老叟激动颤抖。

王半仙看一眼刘老叟,她在那边一切安好!你老伴说让你在这边好好过几年安身日子,她在那边等你!如果再寻短见,那是要成孤魂野鬼的,她也就见不到你了!老哥!话我带到了!

刘老叟含泪紧紧抓住半仙的手,不住点头。

刘老叟没死,刘老叟还好好活着!好好活着,好好去那边,就有重逢的日子了!

有人悄悄问王半仙,你真去那边见着他老伴了?

王半仙不语,良久说,我见不见着重要吗?重要的是刘老头活得有盼头了!

人对鬼神的信仰原是对现实的无奈与失望。失望于现实寄望于虚无,这是人性灵魂深处的不息挣扎!人之于巫亦不过如此。

其实,巫之利之害,决于一念之间,这一念之间或为妖魔,或可成佛!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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