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老屋,说起小山村,有谁家不养一两只动物呢?一只猪、一阵鸡或鸭、一头牛、一只花眼狗、一只虎皮猫……,在那些苦难的岁月,延续老屋生命的不止是屋檐下的人,还有那些大大小小的动物,他们跟随屋里的主人,恪守着岁月的艰涩与清贫,相依为命,相伴走过生命的四季,走过岁月的风尘。
关于我家的第一头牛,似乎没有太多深刻的印象,只记得是头半大的牛犊,按村子惯例,村里的牛平时是分散寄养在各家的,只是每天统一由专人集中放牧。
父母很羡慕别家有牛,也希望自己家能寄养一只。几经周折,村里最终决定将一头小牛犊寄养在我家临时搭建的草屋旁。
所以要一头小牛犊,母亲说,小牛犊较温驯,平时照看起来不算难事。
孰料某个冬天,牵牛去溪边饮水,小牛犊和一只大牤牛发生激战,小牛犊不敌大牤牛,掉进溪子,惊恐万状的我在岸上死命拉紧牛绳,竟也被一头拽入冰冷的水里。
这次事件,让母亲担忧不已,生怕我再出什么事,找村长要求放弃寄养。隔天,小牛犊便被别家牵走。当时虽觉可惜,但也没太往心里去。
村里决定将所有牲畜分给村民时,我家和左邻轩子叔家合分到了一头老牛。
老牛老且多病,瘦骨嶙峋的样子,仿佛只是一副骨架撑着一张皮。牛背上的毛杂乱无华,腹部起了一层白色鱼鳞纹,眼珠木讷无光,这是典型营养不良的症状。
最让人着急的是,老牛在山上却不肯吃草,即便吃,也显得柔弱无力慢慢吞吞,一副食欲不振的样子。
村里兽医来看过几次,也只说是有病了,最后兽医摸着牛凹陷的腹窝,有点疑心的说,这牛难道是肚子里有虫吗?于是开了几副驱虫药。吃过驱虫药,仍不见好,还是老样子。
一头老且多病的牛,让两家人都有些气馁,就连村里最百无聊赖的半吊子德兵都知道,在那个看天收粮的日子里,人就是吃牛的一碗饭。
两家人提心吊胆着,生怕一不小心老牛会有个三长两短,那可是种田人的性命!
老牛由两家轮流放养,等到农忙时节,大家都急着耕田耙地下苗。两家协商,若一家用上半天,另一家就不能用下半天,怕牛连续劳累,得等到第二天才能使牛。梨田时,一见老牛喘粗气,就赶紧歇下来。
夏天,牛放到后山,我们几个孩子趁着空闲采集老牛爱吃的青草和树叶,但老牛却总是一副食不甘味难以下咽的样子。
一个落霜的早晨,我起床准备去上学了,走到厨门边,听父母还有邻居轩子叔在焦急的说着什么,隐约听到说老牛好象要不行了。我的心猛地沉了一下。
太阳落山了,我背着书包走在小路上,那天风特别大,到路弯口的小溪边,突然看见母亲从溪子的小路走上来,母亲眼睛红红的,仿佛才哭过。看见我,母亲赶紧揉了一下眼角,装做被风迷眼的样子。
母亲走过来,轻轻抚了一下我的头发,小声说:“我们家的牛死了!”
我看了看背后的溪子,明白那头老牛此时被安放在河滩上了。而母亲,一定是因为老牛的死难过。
老牛的死,对我们这个几乎穷困潦倒的家来说更是雪上添霜。之前这头老牛是上过保的,保险公司只肯赔付一部分,这点钱对我家来说,无异杯水车薪。
困于囊中羞涩,两家最终决定还是合伙再买一头牛共用。
通过村里牛贩子,相中了邻村一头两岁大的水牛,要价却不低。因为自家这一份钱不够,只得又硬着头皮向村里借了一笔。
牛终于买回来了。两家人的心也放下,期待这头牛能给大家带来好运。
然而很快,大家都觉得失望了,村里的牛老倌扳开牛嘴摸了摸牙,又牵牛沿着禾场走了一圈,禁不住直摇头。牛老倌撂下话:“从牙口看,与牛贩子所说的实际牛龄不符;脊椎弓曲,体弱多病之相;干活快且劲道足的牛,走场时后蹄要压上或超过前蹄印,而这头牛走场时后蹄离前蹄印还有一半的距离,说明干活慢且不持久。”
牛老倌的话果然没错。这头牛碾场犁地慢且显得异常吃力,有次,才耕了一圈地,就张大嘴喘气,父亲害怕重活伤了牛,赶紧放它吃草,谁知牛却不肯吃草,满山闲逛,等到要回家,却拽着牛绳赖在山上要吃草……。
轩子叔也向父亲诉苦。
等到农忙,各家急着抢耕下苗,别家牛耕一亩地,这头牛只耕半亩不到。这可急坏了两家人,农忙时节又不好意思张口向别家借牛,就算借,主人也未必情愿,只好跟着牛在地里痛苦煎熬。别家早早收工,而我们却要折腾到深黑。
经历了一个痛苦焦灼的农忙,两家人聚在一起,最终一致决议将这头牛卖掉。依旧委托村里的牛贩子,价格却又比当初买时低了许多,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不得已,两家人只好忍痛卖掉了事。
拿着各自分得的那一点钱,两家人欲哭无泪。
轩子叔想自己单独买一头牛,说出这想法,其实就算是客气的打个招呼。轩子叔不愿意合伙了,这种事怎么好厚着脸强求呢?我家也只好做自己买牛的打算。
想来想去别无他法,父亲又只好央求村里的牛贩子帮忙,前次买卖,被牛贩子从中狠赚了一笔,虽然大家心知肚明,但牛贩子经年累月混迹牲口交易市场,深谙此道,这种精明奸诈自己却是做不来的。就算再吃亏,也只能认了。
很快,牛贩子来消息说有一头母牛,看我家意向。情急之下,哪还顾得考虑许多?父母于是东拼西凑,终于将钱凑齐交给牛贩子。
那个秋天的下午,太阳就要落山了,我从学校回家,心里莫名也有种说不出来的宽慰与高兴。因为,我知道母牛回家了。
禾场口,父亲和几个人正在围着一头黄牛说话。
我走近,一头老黄牛,牛脊上邋遢杂乱,一只角缺了一半,尾椎的骨头突兀着,牛蝇纷飞,昏浊的眼呆看着地面,艰难的咀嚼着枯草,涎沫子顺着嘴丫沿着胡须向地上淌着。
看到这里,我心几乎凉了半截,之前那头老牛死亡的阴影在我心底又弥漫开来,我担心如果这头牛再有个三长两短,到那时,欠的债怎么办?再从哪筹钱买牛?没有牛,一家人以后的生计怎么办……
从此,一家人小心侍候着这头老牛,天热的时候,带老牛去山上吃草放风;天冷的时候,让老牛在牛棚休息,我们几个去山上想尽一切办法采摘青草嫩叶……
隐约听牛贩子说似乎这头老牛肚里还带了一个小崽。也不知真假,但老牛的肚子确是一天天凸现。
某个冬夜,半梦半醒间,我听见母亲进屋取什么东西,迷迷糊糊的应了一声。
母亲欢天喜地的冲我说:“你睡醒了?……这下好了,老牛下了头小牛呢!”
喜讯惊破好梦,我一时竟分不清是醒着还是梦中。
黎明时,我再也抑止不住兴奋,早早披衣起床。
屋外,好大一场霜!远山敷白,寒气砭肌。
火塘里大火熊熊,火舌欢快的舔舐着短胖的铁皮炊,正咕咕冒着白气。火屋靠墙的地上铺着厚厚的草,一只小牛犊穿着母亲那件密织着补丁的棉袄,支楞着耳朵躺在角落,稚气的眼睛在火屋里四下打量着,好奇的看着这个陌生世界。透过隔墙的喂食口,牛圈里,老牛正安闲的喝着母亲熬的热米汤。
有了小牛犊,而且是头小母牛犊,这可是天大的喜事。一家人沉浸在喜庆的氛围里。父亲得意之余,喝了两杯村酒坊的浑浊苞谷酒,还即兴吟了他残缺不全的记忆中的那首古诗:买只牛儿学种田,结间茅屋向林泉。也知老去无多日,且向山中住几年。为利为官终幻客,能诗能酒总神仙。世间万物俱增价,老去文章不值钱。
从此,全家人尽心尽力无比细心的呵护这一老一小母子俩。
转眼二年过去,小牛犊也长成一头体格丰腴健壮的母牛,很多时候,看着这两头母牛,我心里便不自觉的晃出那个关于鸡生蛋、蛋生鸡、鸡再生蛋、蛋再生鸡的无厘头的怪僻故事。两头母牛,到明年,下两头小牛,这就变成了四头,四头牛再下小牛,然后小牛再长大再下小牛……
如此想,少年的我,竟不自禁心花怒放手舞足蹈。让才犁完田的父亲撞见,以为我无所事事,被喝令去割一蓝猪草,否则没晚饭吃。
从此,我家没牛的尴尬与艰辛成为历史。
跟着老牛又下了一头小公牛犊,养到一岁多,卖掉了。好运连绵,老牛次年竟又下了一只小母牛,这样算来,家里有三头母牛了。
这头看似弱不禁风的老牛竟为我家生活带来前所未有的转机,所以,一家人都很善待它,直到老牛不能干活,我们每天还带它到山上放风,采摘嫩叶喂它。老牛想睡就睡,想吃就吃,在我们家,它有充分的自主权。
一个冬天的早上,老牛伏卧在牛棚的草堆里,安详的紧闭双目。
老牛死了!
这头不起眼的老牛给我们家带来了好运,改变了我们的生活。老牛的死让我们都有些难过和恋恋不舍,然而世事递嬗,生死难测,人亦如此,而况老牛呢?但看到老牛的遗腹子——那两只小母牛已成年,不觉又很宽慰。
而那一年,我也离开这个度过我童年和少年时光的小村,到很远地方的一座城市去了。从此很少再回小村。
有一年春节,我从远方的城市回家休假,母亲在厨房边上悄悄告诉我,说是想自己养牛,因为这几年已经留下好几头母牛了,这样下去,说不定将来会办成一个养殖场呢。
听母亲这样一说,我也很兴奋,非常支持母亲的想法。走的时候,我悄悄将当时为数不多的一点个人积攒留给母亲,期待真有梦想成真的那一天。
翌年的深秋,我在省城突然接到母亲去逝的噩耗,连夜匆匆赶回老屋安排后事。带着内心的伤痛送走母亲,我们几个开始商量家里事情怎么办?其中就包括对牛的处理,牛怎么办?父亲年纪大了,行动不便,估计很难照料这一群牛。而我们兄妹几个跟着就要各奔东西。
大家一筹莫展。
最后商量的结果是把牛全卖掉。
家人都征询我的意见,我一时无法抉择,因为我深知这一群牛喂养至今的艰辛,那里面倾注了母亲太多辛劳和心血,寄托了母亲对新生活的梦想和希望。可是……斯人已逝,徒留伤悲!
牛最终还是决定卖了。
看着母亲辛苦喂养长大的牛被牛贩驱使着从眼前走过,越来越远,在视线里模糊变淡,最后消逝在村路口,那一刻,我突然有种无比失落的伤痛。
风从禾场口那棵老乌桕树顶掠过,风声里,漫天飘飞的落叶一如我那时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