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做了一个无比伤感的梦,梦中我在老屋那张桌子上吃饭,后来我又到老屋的猪圈旁,那是母亲喂猪的地方,我看见远处空明的天际,心中忽然起了无比的酸楚。
是的,我想家,想老屋,想老屋菜园里的那些带着露水泥土味道的青菜,圆鼓鼓的茄子、蜷缩在草丛里的老南瓜、一身白茸茸的冬瓜卧在草屋坡上……豆角爬满整个篱笆、带刺顶花的小黄瓜悄悄躲在花椒树的枝丫里、紫红的苋菜已经开出了细米花……然而,我最想念的,却是那面贫脊坡地里的辣椒。
什么时候爱上辣椒,似乎没有依据以资回忆,而辣椒这小东西在国人眼里,似乎也无甚掌故以博炫耀,但辣椒的味道却伴我走过生命中最青涩的年华,走过苦难与惆怅,走过喧哗与骚动……于我而言,关于辣椒,就是永无法洇灭的存在。
语言学家王了一也许比较能理解辣椒之于穷家小户的真实意义:在乡间住了一年多,更懂得辣椒的宝贵。贫穷的人家,辣椒算是最能下饭的好菜。
有一年夏天大旱,庄稼颗粒无收,后园的菜几近绝迹,就连生命力极强的马齿苋也仅剩几片黄叶秃枝,匆忙开出淡黄的眼睛花延续着最后的生命。但奇怪的是,那一畦辣椒,虽说干瘦,但每天浇水施肥,居然果实累累。
那年的辣椒,因为干旱的原因,皮薄子多,而且个小,吃起来格外的辣,那种味道至今想来,是那样的郁烈和桀骜不驯,沿着舌尖,猛烈的冲锋陷阵,刺痛着人全身的神经,一路摧枯拉朽所向披靡,瞬间,浑身冒汗满脸通红血液奔涌。甚至有一次,弟妹两人因为吃了太多辣椒,一下没缓过来,两人竟被辣得捂着腮帮奔到水缸边抄起葫芦瓢猛喝凉水,但剧辣丝毫未退,反而火上浇油,两人辣得绕着桌子一圈圈的快走。终于,放声痛哭……
寻常,我端着装满辣椒的菜篓与村妇们在溪头的青石旁不期而遇,她们好奇的看着菜篓里的辣椒,面色诧异:“这么多辣椒……你们就这样炒着吃?不怕辣么?……啧啧,太能吃辣椒了……”
想起萧红《呼兰河传》里的描写:买不起豆腐的人对那卖豆腐的,就非常的羡慕,一听了那从街口越招呼越近的声音就特别地感到诱惑,假若能吃一块豆腐可不错,切上一点青辣椒,拌上一点小葱子。 但是天天这样想,天天就没有买成,卖豆腐的一来,就把这等人白白地引诱一场。于是那被诱惑的人,仍然逗不起决心,就多吃几口辣椒,辣得满头是汗。
在萧红眼里,辣椒之于豆腐,似乎逊色。然而,辣椒豆角老黄瓜,秋风秋雨伴我眠。我不知道呼兰河畔的辣椒是一种怎样的味道,是否也如我老屋后园的辣椒一样郁烈傲然?辣椒,于我心有戚戚焉。
据鲁迅先生的说法,大冬天的夜晚,常以辣椒汤御寒,甚至,坐在酒楼上的鲁老先生向着掌柜的:一斤绍酒。--菜?十个油豆腐,辣酱要多!
若干年前,往绍兴嘉兴一带,朋友陪着在酒店吃饭,面对满桌清淡甜食,实在难以下咽,在我的要求下,老板送上一份泡野山椒,欣喜下箸,最终,满口甜腻的我,失望落箸,再不肯多尝一口。不成想辣椒这种燔烈美食竟被海边居民们给蹂躏糟蹋成甜品,失其本性,有何味道?我断不肯相信鲁老先生嘴里咀嚼的果真就是辣椒,或许就是甜面酱,至多里面有点辣椒味道罢了。至于老先生所言辣椒汤,也可能就是常见的青菜豆腐汤,上面浮了两粒辣椒而已。就象不食辣的边民,偶见到青汤上的红油便会大惊小怪。
许多时候,我脑海中闪现朱自清关于冬天的记忆:一“小洋锅”(铝锅)白煮豆腐,热腾腾的。水滚着,像好些鱼眼睛,一小块一小块豆腐养在里面,嫩而滑,仿佛反穿的白狐大衣。——这该是多无趣的味道?清汤寡水,为什么不放辣椒?
那年夏末,天终于下雨了,四野里一片雨风断断,听着茅屋顶上沉闷的雨声,我蓦然有种莫名惆怅,天明时候,我竟病倒,不吃不喝,发着高烧,时醒时睡,梦中说着胡话,母亲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将我搂在怀里,轻轻拍着我哄我入眠,然而病痛的折磨让我变得更加虚弱,母亲翻出破柜里仅有的两张角票,不由分说,抱着我奔村里的医馆。
土郎中量下体温,四十度。母亲心疼的抱紧我不停的落泪,郎中安慰说不碍事,吃点药就会好。
回到家,母亲给我服过药,又去厨房忙着张罗一阵,给我端来一盘炒辣椒,一盘炒韭菜,一小碗玉米糊。这在我们家几乎是一年之中难得一见的美巽,病中的我却不思饮食,母亲只好将盘端出房间,我隐约听到年幼的弟妹因为分食的问题争吵而最终达成一致。
夏末的雨季并未给菜园带来任何转机,只有那一畦辣椒,在雨的沃灌下,又一连结了好几茬果,母亲带着我们,摘过一批,做成酸辣椒,又收获一茬,和在玉米粉里,做成山里特有的杂辣椒,封存在土坛里,预备吃到来年的春天。直到秋末,下秧的辣椒,算是最后一茬了。
秋末下秧的辣椒想来是极为珍贵的了,因为天气转冷,辣椒停止生长,仅有的最后一茬花挂果,长到拇指大,再不会长了。连秧拔掉,摘下来,整个儿的,只需清水洗净,一点油盐,快火炒出,那种诱人的香味早已让人禁不住潜液。至于现在餐馆里的虎皮青椒,那算什么呢?华而不实,全无半点辣椒的味道,比起老屋里秋天的辣椒,那种东西不过就是唬弄人的噱头罢了。
辣椒丰收了,母亲会带着我们,背着竹箩,提着蔑筐,一路欢呼着,奔去后园。于是家里地上,这里一片,那里一堆,笸箩里、簸箕上全是辣椒,连窗台上都挤满了。母亲会将辣椒分门别类,最红的挑出,用线穿成串挂在屋檐下风干,那是给来年预留的辣椒种子;次红的,剪刀剪成片,一层辣椒一层盐,最后滴一点菜籽油,然后密封在玻璃瓶里,等到家里来客,便从瓶里掏出来码放到盘里,诱人的绯色,甜辣的香气,让女主人面上生光;半红半青的切碎,用盐腌起来,放上一个月,回锅快炒,酸辣爽口,撩人食欲;其余青的,放在大木盆里剁碎,和上玉米面,加盐拌好,密封在大土坛里,腌制一段时间后便可开坛。随吃随取,香糯酸辣,可以一直吃到来年暮春时节。
有一年,霜冻雪灾,后园里所有的菜冻死殆尽,家里存放的咸菜和老南瓜也已告罄,我们只能每顿光吃玉米糊,母亲找出家里的辣椒面,和玉米糊一起熬,加点盐,这样,就成了开胃的辣面糊了,这道辣面糊吃到开春新的菜薹长出来为止。
某年,我随同事一起前往南京玄武湖游玩,中间,进湖畔一家酒店小酌,方兴未艾之际,主人吩咐侍应生送一份生煎,待生煎摆放下来,看看大家面前的味碟,我又独自点了一份辣味碟,尝了一下,不够辣,再加辣椒,还是不够辣,最后,侍应生干脆给我拿来一碗辣面,我调上酱油醋,生煎裹着辣椒面,才要吃,忽觉满桌鸦雀无声,抬头,众人看着我筷子夹着的裹满辣椒面的红彤彤的生煎,一个个面色惊诧目瞪口呆胆颤心惊,我愣了一下,随即旁若无人,大快朵颐。
难怪王了一先生说:辣椒之动人,在激,不在诱。而且它激得凶,一进口就像刺入了你的舌头,不像咖啡的慢性刺激。只凭这一点说,它已经具有“刚者”之强。湖南人之喜欢革命,有人归功于辣椒。依这种说法,现在西南各省支持抗战,不屈服,不妥协,自然更是受了辣椒的刚者之德的感召了。向来不喜欢辣椒的我,在辣椒之乡住了几年,颇有同化的倾向。……我在戒烟之后,很想找出一种最便宜而又最富于刺激性的替代品。因此,我现在已经下决心和椒兄订交了。
看来,王老先生和椒兄的这份迟来的情谊未免绵薄!而辣椒之于我,若影伴形耳,仿佛,从我出生那一刻起,它便成为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某个部分了。
秋日的一个黄昏,朋友陪我沿着武汉巡司河散步,突然接到姑父打来的关于母亲去世的消息,惊闻噩耗,晴天劈雳,禁不住一下呆立河边,我从未想过母亲会离我而去,因为,潜意识里,我一直觉得母亲是永远不会离开我的……。直到河风拂过冰冷的面颊,那一刻,泪如风絮,洒落在寂静河畔。
连夜匆匆赶回老屋,老屋四处灯火,在夜风中显得格外苍茫凄凉,前来帮忙料理丧事的村人们在客厅和厨房往返穿梭,而我,茫然无措的呆立在老屋后门边……恍然间,辣椒熟悉的呛人的味道从厨门飘过来,锅铲沿着铁锅划动的声音竟是如此熟悉……母亲还在,母亲并没有死去……我下意识的奔向厨房……
邻居的左大嫂正立在灶沿帮忙炒菜,母亲……在哪里?我发疯似的奔出大门……
屋檐幽黯的灯光下,母亲分明正静静的躺在蔑簸箕上,紧抿着唇,是那样的安详……
母亲走了,而辣椒这位老伙伴还在,还时常在生活中陪伴着我。许多时候,看着盘中的辣椒,那种味道,竟不自觉带我重回旧日时光。关于辣椒的记忆,更多的时候,其实是对过去的回想。
某夜,村外皎白月光,我独自走在村巷里,远处的西山岭,皓月如水,沿着山脊流淌……走到村北,忽然,在山边的一处老屋里,我见到了久别的母亲,母亲却没有看见我,安静的正坐在那处四合院落里和几个人聊着天……我焦急的大声呼唤,可是母亲仿佛什么也没听到……
梦中醒来,窗外,晦暗的天色,有雨,隐隐有沉闷雷声,芙蓉塘外响轻雷?
风透窗纱,我独坐床上,想起母亲,想起老屋,想起那个雨风飘摇的季节,那时骤雨正从檐溜织成一道密密的雨帘,母亲赤足从屋后菜畦边那道窄窄的田梗走过,竹蓝里是水淋幼嫩的鲜蔬,紫的茄子,青的豆角,绿的红薯叶,还有夺目艳红的辣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