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梗上的风吹疼了皮肤,水缸里的水滑过喉口,身体骤然起着寒颤,屋脊上那只腌着秋天最后一茬辣椒的瓦翁搬下梯子,捋下竹杆上的萝卜串和檐下的玉米绺子,用鸡毛掸子将厨顶和搁楼的烟尘清扫干净……
挎着竹蓝的村妇,青袄围巾雍肿肥胖从村巷走过,蓝子里是苜蓿地里的乌白菜、芫荽、菠菜……。毡帽男子,胳肢窝夹着一卷红纸,手里也提着蓝子,糖盐五香粉瓜子油麻花甜饼子……。那个坐在檐下抽着水烟壶的老者,手背乌黑皱缩,扒拉着灰布袍子下那只炭火烘炉子。孩子们呵着被风吹得通红的手,在野地的禾茬子里疯跑……
这是腊月了,残冬岁尾,脚步一天天逼近新年。人们忙着扫房、写春联、办年货,而过年的食物,又怎么可以少呢!
1、卷曲
这是一种食物,和面有关。卷大概不难理解,比如花卷什么的;曲也不难理解,比如曲奇饼什么的。至于卷曲呢?你可以形象的理解为卷成条状的面食。事实上,卷曲就是揉卷成条状的面食!我至今仍在猜测那曲到底是面被揉搓卷曲的意思还是面发酵的意思呢?
认识卷曲就是在某年正月的某天,这样的日子桌上很热闹,蒸菜糊馒头面煎果子萝卜白菜凡菜园有的凡屋里有的,这顿饭悉数上桌。桌正中一盘馒头片样的食物让我很好奇,兴奋夹起一块,匆匆塞进嘴里,瞬间一股浓烈的葱姜味直冲脑门,硬着头皮要咽下去,最终没能忍住满嘴的辛辣,吐出来。
以是,我对卷曲一直说不上有好印象!卷曲在我认识里,就是面粉和葱姜蒜的混合怪味。明明就是面粉,却要取这样一个古怪名目!我想不明白,为何煞费苦心将面粉葱姜蒜这些东西做出这种形状?而且有模似样很郑重其事?
每想起卷曲,便不由想起村里耳熟能详的一个故事。传说村里一家人,早年家道殷实,吃饭也讲究排场,每饭必须有十个菜,倘凑不够十个菜是决不肯下箸的!不幸终于家道中落,从此入不敷出。主人好着面子,人问你现在吃几个菜?主人答,十个菜。人问:“哪十个菜?”主人说:“韭菜烧豆腐!”人说:“这明明一个菜么!”主人傲然道:“韭菜,九菜,再加一个豆腐,不是十个菜么?”
面粉葱姜蒜做的卷曲实在和这韭菜炒豆腐一样,有些打肿脸充胖子的味道。而且,总感觉相较于韭菜烧豆腐,卷曲更其虚张声势:声势浩大和面揉面剥葱切姜碎蒜,然后大动干戈揉搓擀切,然后上蒸笼,蒸熟的卷曲一条条码放在墙角的大蔑箕里,凉透后再细心装入布袋存放在木柜里,一直到过年。从制作到上桌,卷曲几乎兴师动众,搅动了一屋子忙碌情绪。
寒屋无所有,但有些萝卜白菜缸里咸菜,地里豆子磨得三二块豆腐,鸡窝里攒下几只鸡蛋……除此外实在拿不出什么象样的东西待客了。
小村规矩,凡客至必穷其藏,主家无论如何要张罗七盘八碗上桌,即便是无米之炊也要想方设法勉力为之。七八碗摆上桌,满满当当,细看不过青菜萝卜干菜豆酱咸菜。终没有一道瞧上眼的头菜,主人很没有面子,主妇也难为情!
但主妇们还是穷其所想,努力要让正月里的餐桌更丰盛热闹些,极尽所能调剂着餐桌上的口味。就比如一根萝卜吧,做成丝切成丁剁成块,终究还只是萝卜,但面粉似乎不一样,面粉在主妇们的手里翻空出奇做出了新花样。麦面粉就不说了,单米面粉就搓出大团子、小圆子、辣椒粉面杂萝卜、辣椒面杂南瓜……花样实在太多了。
比起那些米面团子圆子什么的,卷曲很矜持,出身卑微却绝不肯委身下贱,用心养成着内涵:主妇灵巧的手指、细米面、姜葱蒜、调味料……。卷曲象一个心性极高的山野女子,她不肯就这样落魄潦倒一生,但是那切在盘中的卷曲片,那层次分明诱人的卷曲,在满怀期待的唇间,让最初炽烈的向往熄灭而终乏味!是呀,不过就是米粉和一些葱姜蒜佐味料!人们实在不忍心用金玉其外败絮其内来责备求全,它应该是用尽了所有努力,搜罗尽了橱柜米缸甚至檐柱下的那一串干辣椒,倾其所有来讨好主人客人的味蕾,最终仍能如愿撑起生命的高度。它只能自嘲心比天高命如纸薄!
这不是卷曲的错,因为它本就生在贫寒之家,本就敷衍着主家的温饱,它想过有一天也成为朱门深处的锦衣玉食,在鸾刀缕切里洋溢出世间的繁华味道。
卷曲能做的,只能替主人打肿脸充胖子。还是年年依样画葫芦,还是年年哄着主人客人的眼睛。但卷曲的形象却激发着主客的无穷想象,面对卷曲,就想象着那米面里其实蕴藏着美味佳肴,主人客人似乎并不是在吃米面做的卷曲,而是在品尝着一种想象,这种想象揉和了世间所有期待与梦想!这种对想象的品尝,绝非世俗所认知的捏着鼻子哄嘴巴的下作行径,绝不!
多么美好的卷曲呀!何不浮一大白?
无数次,靠着堂屋的那只火盆,父亲陪着客人有滋有味咀嚼着卷曲,一杯一杯喝着村酒坊浑浊的苞谷酒,主客满足的表情,似乎发掘出卷曲更深处潜藏着的韵味,并将这潜藏的韵味演绎与阐发到淋漓尽致!
摆在眼前餐桌上的,其实是山肴野蔌,杂然前陈……
坐在火盆边的我们,看主客吃着着米面葱姜末的卷曲,带着无比羡慕和遐想,这种有意为之的羡慕与遐想,对桌上主客内心关于卷曲的所有演绎与阐发,进一步推波助澜。屋子里的氛围似乎便到了高潮——
盆火兮烛微,幽蓝兮摇曳!那火光映照的墙壁上,人影举手投足觥筹交错。屋外密集的鹅毛大雪,在无边旷野如蓬勃灿烂的漫天飞花!多象那个立在春天杨柳风下的身影?酣畅淋漓的饮酒者,灯火在浑浊的酒杯里摇晃,盘子里才出锅的卷曲热气腾腾,谁还会感觉这个冬夜很冷?
我宁愿看着主人客人就着那盘蒸卷曲举杯畅饮,看他们津津有味大快朵颐,看他们仿佛狼吞虎咽咀嚼着这世间的美味佳肴,然后在心底酝酿关于卷曲的无限美好想象!
我曾想过,卷曲该是贫乏岁月里,绳枢翁牖蓬门荜户下穷尽心思琢磨出来的味道吧!卷曲这样一种名不符实的餐桌菜肴,或将随着生活的变迁最终湮没在记忆深处。
米面卷曲在时代挑剔目光里早已不见踪影,随处可见的是肉、鱼等原料精作的卷曲。其身份远非当年米面卷曲可比。人们还给了这做工讲究的卷曲一个美好传说。
明正德帝驾崩,因无子嗣,太后令各地亲王赴京,先入者王。兴王朱厚熜为避人耳目争取时间,假扮囚犯星夜兼程。但身份尊贵的亲王怎肯屈尊茶淡饭?厨子灵机一动,将鱼、肉、蛋做成甘薯模样,所谓吃鱼、肉却不见鱼、肉,兴王即正统,是为嘉靖帝,钦名“蟠龙菜”。“蟠龙菜”依旧做成卷曲模样。只不过此“卷曲”已非彼“卷曲”了。
不确定这流传市井的“蟠龙菜”果真帝王家馔馐否?也不确定这“蟠龙菜”何时流行在市井?在那个食不果腹年代,一箪食一瓢饮亦无从筹措,又怎敢有鱼、肉的奢想?曾经的米面卷曲和“蟠龙菜”似乎格格不入,米面卷曲也绝不愿与“蟠龙菜”牵上瓜葛而攀龙附凤,卷曲就是卷曲!人们怎能忘怀?米面卷曲曾经温暖过那个时代主妇们的苍凉内心:餐桌上有一碗蒸卷曲,似乎贫乏的岁月也为之生色许多!
突然想有一阵大雪,大雪下的屋檐里,那围坐的桌上,有一碗米面卷曲!主客举杯畅饮,火光映照的墙壁上,人影举手投足觥筹交错……
2、粉肠
你该知道香肠是怎样一种食物了。将肉绞碎灌入肠衣即是香肠。粉肠就是将蒸熟的糯米或米面加上葱姜蒜这些调味料,灌入肠衣即是!
粉肠曾出现在那个年月舌尖的舞台上。舞台上的他似是一个蹩脚的演员,没有人记得它!但我的记忆却不肯埋没了这位从前的伙伴。
腊月杀年猪了,年猪几家有呢?但年夜饭还是要提前准备,正月来客的菜和食物也要准备,家里有什么可拿得出手?扳着指头一样样算下来,竟没一样可上得除夕和正月的餐桌呀!说好了今年几家人挨家吃年夜饭,二姨婶娘姑妈那一阵妯娌要来,可是桌上竟没有象样的饭菜,寒酸且让人笑话!怎么办?怎么办!一家人发着愁,最愁的要算主妇了!
青菜萝卜咸菜,磨了一点豆腐还做了卷曲,怎么也没凑够七大盘八大碗的数!村长家杀年猪了?男主人赶紧去买一点肠衣,买过肠衣,在村长家肉案前转了几圈,摸摸口袋,又转了几圈,还是只提着肠衣走了。
处理好肠衣,女主人洗甑子蒸糯米,糯米里再加点葱姜蒜,准备就绪,男人女人围在木盆边往肠衣里灌糯米,一节一节,也和香肠一样。看着灌好的粉肠,男人女人就很满足,这么大一盆,就算年夜饭,就算正月里来七大姑八大姨,桌上就又多了一碗体面菜!
有钱人家里的香肠挂在大阳下晒或悬在火塘围子上的铁索钩上熏,没钱人家呢?粉肠也一样挂在太阳下晒或悬在火塘围子的铁索钩上熏。
人们从禾场走过,嘴里说这谁家粉肠?都晒腊了,味道一定不错!但是看见香肠呢?却没人说话,因为那是有钱人家的事,晒香肠的寥寥,大家吃不起,又何必去羡慕品评?甚至桂子看着对面村长家里的香肠狂吃着粉肠的事,竟让村人默然,这默然的背后,大家心知肚明,桂子的行径大家一致以为并不丢人。
父亲甚至引用汉代那位桓谭的话:“人闻长安乐,则出门而向西笑;知肉味美,则对屠门而大嚼。”潜慕之,所以浮想所以相思;私其味,所以食指大动所以过屠门而大嚼!万物本性如此,何足齿冷?末了父亲很严肃地看看对面湾子村长家的禾场,信口套用两句元曲说:“酸斋笑我,我笑酸斋;村长笑我,我笑村长!”
做粉肠用的糯米并非常有,如果没有,那就说不好用什么东西代替了。比如细米子,比如粗麦面或豆粉什么的都有可能。
腊月的草垛下,阳光温暖,女人们纳着鞋底闲聊。
我家今年用细米子做了粉肠,天旱糯米没收成!
我家也是,也用的细米子。喂,兰枝你家呢?
那个叫兰枝的女人呆了一下,我家……只做点卷曲算了,没做粉肠。
没有做粉肠的,或许就是没做粉肠的原料了,但……年总是要过的!
有一年,赶在腊月间,县里一头头脑脑带着一大阵人来村里巡视,到了饭点,村部小餐厅早已安排好酒菜,这位仁兄竟突发奇想,要到村民家里吃派饭。村长急了,想要指定一家,但这位仁兄非得自己选。
一行人沿村巷走,走到一间屋前停下,说,就这家。
这让村干部们着了忙,县里这位仁兄选定的这家却正是村里的赤贫户广生,广生两口子更是吓一跳,没想到这么个大人物会来自己家吃饭,怎么办?不要说家里一无所有,就算有也来不及做了。
青菜萝卜咸菜排着队次第上桌,也没凑够几盘菜,只好将藏在碗柜里不好意思拿出来的酱碗也摆上,那位仁兄看着黑乎乎酱碗,眉头悄悄皱了一下,广生两口子偷偷合计还有什么可以上桌,最后决定把准备过年的粉肠拿出来。
这位仁兄吃一口粉肠,眉瞬间拧成一团,满嘴的碎玉米碴子!想吐,当着众人的面未免不够亲民,想咽,却锥着喉咙,强行吞咽下去,脸憋得通红。众人草草吃了几口。县领导放下碗,还点着头说很好很好,表示感谢!
村长到末了也偷偷尝了一口粉肠,不吭气。带着一众人匆匆奔村部小餐厅去了。
老玉米粉肠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了村里挥之不去的一个苦涩故事。及至后来条件稍好,渐渐每家能买些肉食了,粉肠还是年饭餐桌上的主角之一。不过这时粉肠就有了全新的内容。不单纯只有米,还会加一点肉,这样做出来的米肠形色味上和香肠似可媲美,晾晒了整个腊月的粉肠油色鲜亮,蒸过后腊香浓郁,再醮上自家麦酱,那一顿年饭,男人会多喝二杯村坊里的苞谷酒。
粉肠做得再精细讲究终究还是粉肠,和香肠比起来,粉肠便无比失色了。很多年后,腊月里还见着村里有人家晒粉肠的,若有问,主人便不好意思的说,换换口味!
粉肠什么时候出现的?又是什么时候消失在人们视线里的?这似乎是一个不合时宜的话题,没有谁愿意就这个话题攀谈下去。
毕竟,那个年代的舞台已阖帷,它也就黯然退场了。
偶尔我会想起粉肠这种过去的食物,而想起的时候,总怀着失落和无比羞愧的心!那年那月的她该是豆蔻铅华呀!曾在我们倾注的眸光里焕发过青春与骄傲,但有一天,暮去朝来颜色故,被我们彻底忘记了!好象彼此从未谋面!这是人性深处的无情与冷漠吗?
3、炒米和兰花豆
腊月里是一定要炒炒米的!
炒米不只在腊月里吃,更重要是留待正月。随时有客人来,随时可以抓一把炒米当零食,方便!甚至如果嫌做饭麻烦,那么就在火塘烧一铁皮炊开水,炒米放在碗里,水冲开,一大碗开水炒米呼啦呼啦吃下去,暖和饱肚子。
炒米有很多种,世人嘴里的炒米似乎就是米一种,但小村里炒米炒玉米炒豆子这些都算是炒米。说炒米,不清楚炒的到底是米?玉米?还是豆子?
炒什么无所谓,但腊月就要炒米,这是一定的!家里开始忙乎炒米的事,不用说,腊月来了,跟着就要过年!炒米是年前的斥候,为即将到来的热闹和盛大拉开序幕。
从木柜底下扯出那只蒙着灰尘蛛网的布袋,将里面的细砂到在面盆里清水洗净,摊开在蔑箕上晾干。
这是炒米用的砂!砂是多年前在村河滩上精挑细选出来的,炒过几年炒米,细砂从最初的青色变成亮黑,油光圆润,成了熟砂。这种熟砂,村里家家户户都有一袋存放着。年年炒着,砂就年年变少,就需要年年补充。若是哪家炒米的砂没来得及补足,等到炒米,一看,砂只剩了一点,炒不成了,赶紧向左邻右舍讨要,大家便匀出一点,好让主人家开锅。
准备好炒砂,剩下就是米了。小村炒米用的是“荫米”,很特别!制作“荫米”这个程序早在秋末就开始了。自家那块五斗地里收的糯米,石臼子里舂出几升,放着不舍得吃,专为炒米留着!
糯米蒸熟,这个得掌控好火候,至断生便出锅,火候稍过,便软乱不成形。蒸熟的糯米冷过后,摊开在一面大竹箩上,放在檐下或后院通风处自然晾干,这便是“荫米”。望文生义即“荫凉处自然风干的米”。
提前做足了准备,屋子里全体总动员,劈柴的、烧灶的、掌铲子的、张罗竹筐条凳的……有条不紊的忙起来。
铁锅砂子锅铲翻滚交响,荫米仿佛被和煦的温暖吹开花蕾,在暗沉沉锅底漫天绽放,又仿佛从暗沉沉锅底萌生的无数雪白精灵,在锅铲抄动的节奏下翩翩起舞。
炒米的香味弥漫了整个屋子,和着炊烟从瓦缝子、从烟囱洞子缭绕着探出头,被一阵风卷进村巷,村巷里于是也弥散着炒米的香。
——谁家的炒米?一个老叟或老妪柱着竹杖,颤巍着身子,立在自家檐角下,手遮在眉头上四处张望。
炒米了,要过年了!
砂石炒米后会残留在炒米中,不小心很容易硌到牙,母亲试着用盐代替砂石,未想盐炒米不止香酥脆爽,且熟盐用来拌菜极方便,此法村里家家效仿,砂石渐渐弃之不用了。
如果来客人了,炒米里加一匙糖,或者泡一根油条,如果再允许就加一个鸡蛋,这是哪个时节里难得的美味。主客围坐火塘,谈论着张王赵李鸡鸭猪牛甚至就说到家里那只馋嘴猫,身边矮凳上摆着小蔑撮子,撮子里装着炒米,炒米里混杂着豌豆板栗,主人吃着炒米,客人也吃着炒米,火塘屋里一片脆响。
有人误炒米为爆米花,这是不确的!爆米花和炒米根本不是一回事!
腊月里有推着小板车的在村巷里吆喝,炸米花咯炸米花咯!就有人提着小布袋苞谷或一瓷缸子糯米出来了。这是嫌炒米麻烦的,那就炸点爆米花了事。
炸爆米花的就地支起家伙,炉子燃起,上面架起圆肚子高压炸锅,手里摇着炸锅子,炉子里添着柴,火星四溅烟焰张天,约摸到了火候,撑起一面长筒布袋,炸锅一头伸进布袋,脚猛踩炸锅卡簧,惊天动地“嗵”一声,吓得围观人群一大跳,爆米花从炸锅里带着呼啸,猛烈冲击着袋筒。白花花的爆米花在布袋里散开,胖蓬蓬的很养眼。炸爆米花也有意外,有一次那师傅摇着摇着,高压炸锅的盖子卡簧突然自己滑开,爆米花霰弹一样从炸锅喷射而出,整个禾场白花花一片,大人孩子鸡鸭满禾场抢着爆米花吃……
但养眼的爆米花吃起来蓬松绵软,一点不象铁锅炒出来的炒米,那么香酥爽脆那么有嚼头!比起炒米,爆米花半点没味道!倘再放几天,从袋子里掏出来,象一团旧花絮,枯乏粘牙,毫无吃的冲动。
很多年后,走在大街上看那些手里捏着爆米花的人,突然想,他们知道什么是炒米么?
炒米还有一个同庚的伙伴,就是兰花豆。说同庚,是因为炒炒米的时候,也同时要炸兰花豆了。
炸兰花豆的豌豆已提前用水发开,用手捏一捏,豆粒坚硬的皮已经变软,泡豆这道工序就算完成。
接下来就是给兰花豆开口。大街上的兰花豆,看起来应该是油炸过程中自然裂口,而人为给豆子剪开口,这在我家是很别的。
乘着夜晚空闲,坐在灯下,就着幽暗灯火,一家人埋头剪着豆子,空气里只有剪刀的咔嚓声,或者豆子掉落地上,挪开凳子寻豆子的声响,除此外,屋子里一片寂静。用了几乎半个晚上,一笸箩豆子,用剪刀一粒粒剪开小口子。
剪开小口的豆子,装进瓦盆里,再用八角茴香盐腌渍入味。终于就明白费神给豆子剪开口子了,剪开口的豆子腌渍时容易入味!
炒过炒米,看看外面天色已黄昏,灶口重新添柴旺火,腌渍好的豌豆倒入油锅,屋子里于是响起连绵不绝的“滋啦”声,竹蔑漏勺里,炸得金黄的兰花豆在灯影下闪着诱人的油亮色,油烟味散去,兰花豆浓郁的香味开始弥散开,那带着甜香的八角和茴香味道,从厨房后门向堂屋涌动,又从堂屋四壁缝隙向着每一个方向渗透,走到禾场里,在禾场的风里就闻到八角茴香的甘甜,那甘甜的芬香被腊月的风缭绕着,向着夜色更深处张扬过去……
一个人立在禾场的夜色里,半掩的大门里,快活忙碌的影子在灯光里飘浮着,匆匆穿过厨门又转过后院拐角的那是母亲,抱着柴大声扔在灶间的是父亲,叫嚷着震得墙上泥渣子簌簌掉落的是我的弟妹们……
屋子里的灯火,灯火下的人影……象一个浮在夜色里的梦!
哦,腊月,炒米,还有油炸兰花豆,在这个深夜突然想起,突然涌起记忆的温暖!
4、油炸酥皮与粉胖子
永远不会再吃到油炸酥皮和粉胖子了!油炸酥皮和粉胖子是母亲的独创,我确定这个世界上,不再会有第二个人有做这两种食物的念头!我确定!
从哪一年开始?家里也开始喂年猪杀年猪,但岁月贫乏,人有菜色,猪一样营养不良,怎么也长不大,到年根了还是小猪个头,看着自己亲手辛苦喂养的猪,母亲很心疼,但没办法,只能忍痛杀年猪。
小小的一头年猪装在小小竹筐里,没人舍得吃,腌制起来等着过年,灌过香肠剩下的皮怎么办?村里人家是一咕脑在锅子里炖着吃了。母亲觉得这样实在可惜,而且也不好待客。就洗干净,用盐细心腌制,放在后檐下风干。
正月里来客了,酒至半酣,父亲向厨间的母亲说,再加一个下酒菜来。
桌上摆着的就是家里的所有,再加一个下酒菜,穷其所想,也想不出什么新花样,放在别家可是无米之炊了!母亲不,母亲取下风干的猪皮,水稍稍发开切丝,油锅一炸,金黄酥脆,拌上一点调味料再加上葱姜蒜上桌,客人吃一口,向着厨房大声说,好吃,太好吃,家里还有这样藏货!
两杯苞谷酒下去,父亲也忍不住问到底是什么,香酥脆爽,有嚼头有味道,实在下酒!
母亲说是猪皮,客人睁大眼睛!猪皮?实在太好吃了!就要做法,打算回家也让屋里女人做油炸猪皮下酒。
这么美味下酒的菜,叫作猪皮实在埋没了。父亲乘着酒兴信口说不如就叫油炸酥皮!
从此这道油炸酥皮在母亲手里延续下来,几乎逢年必做,甚至后来,只要家里来客,只有还有风干的猪皮,酒桌上就有油炸酥皮的身影!
那些向母亲讨要制作方法的客人,回去后想来早已忘了也作一道油炸酥皮的事,因为这村子里,除我家外,实在再无第二家做过这道下酒菜!想来真做一道油炸酥皮,实际进行起来很麻烦!光是将猪皮洗净清理干净便非一件易事,后续腌制风干水发切丝……可能也没几人能耐得这等繁琐!
母亲对油炸酥皮不断改进,在油炸酥皮外再浇上一层精心烧制的薄芡,色香味就都有了!从沿海回来的四元,赞叹不已:“这就油炸小黄鱼味道,油炸小黄鱼!”
油炸小黄鱼什么味?没人尝过,母亲更不知道,但四元这么说,想来与油炸酥皮的味道至少相去不远。毫不起眼的猪皮,做出海鲜的味道,母亲很骄傲!
不止下酒,酒足饭饱,主客坐下喝茶,吃炒米吃板栗,主人客人就突然想那酒桌上的油炸酥皮的味道,抓一碗过来喝茶!吃着油炸酥皮喝茶,这是神仙般的日子啊!
或许受油炸酥皮的启发,母亲又琢磨出将粉丝也炸制成一道特别的菜。猪皮可以炸,粉丝一定可以。这想法最初还只在母亲心里酝酿,但有一次来客了,酒桌上客人就想吃油炸酥皮,但猪皮早没有了,母亲不好拂了客人的要求,难得上门一次,就想吃油炸酥皮,可是……
母亲抓来一把粉丝,折成小节,用油一炸,硬梆梆的粉丝在油锅里象膨开的油果子,白白胖胖一大盘,拌上调味料端上桌,客人吃过,虽不及油炸酥皮,但这毕竟是粉丝做成的,一把不起眼的粉丝能做出这样一道与众不同的菜,客人免不了感慨赞叹母亲心灵手巧!
那一盘白白胖胖粉丝让黯寂的酒桌突然有了无限生气,一大盘白胖油炸粉丝摆在中间,如众星拱月,周边围着年前留下来的小河虾,夏天不舍得吃的小鱼干,一碗地葫芦……
贫寒之家的酒桌,似乎就媲美朱门豪筵的丰美!主客在一杯接一杯的浑浊苞谷酒里酣畅淋漓!
油炸粉丝再新奇,终究也就是粉丝,太平常!没人想过它应该有个名字,连父亲也不以为然!母亲就称这道油炸粉丝为粉胖子!白白胖胖,很形象!
酒桌上有油炸酥皮就一定会有粉胖子,有粉胖子就一定会有油炸酥皮!母亲似乎怕他们孤单,自此后很少单独只上其中一种。有一次上过油炸酥皮,父亲说粉丝就不要了。但母亲坚持一定要端一盘粉胖子上桌!
油炸酥皮与粉胖子从此成为一对兄弟,他们在母亲的手下彼此扶携,相互鼓励,悉心侍候着酒桌上的主客,他们或许只是两样毫不起眼的食物,除却主客之外,终其一生名不见经传,无法逃避世间客的冷眼薄凉,但在女主人的精心侍弄下,也心满意足了。
油炸酥皮与粉胖子伴随着女主人,伴随着时光的脚步,从盛年到暮年,从生到死!连同它们的名字也一起消失在岁月深处,成为生命中的匆匆过客。
我从此再未见过油炸酥皮与粉胖子了,偶尔,他们会出现在我的梦里!
你,你知道油炸酥皮与粉胖子吗?你一定不知道!而且,永远!
但他们曾是我生命中的伙伴呀!我从未曾忘却油炸酥皮与粉胖子这一对兄弟!当人们津津乐道诸如卷曲、肠粉这些旧食物的时候,我心里却充满着辛酸!他们怎会知道,这些充满想象的味道,却是那一个时代苦难的写照?
是的,他们怎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