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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蝶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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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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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饮一杯无

风从瓦楞下的檐口带着尖声掠过,几片从禾场边老椿树上飘落的叶子随风漫卷,土坯墙上于是响起一阵窸窣声,一些碎土屑滚落下来。

蓬头垢面的男人喘着粗气从青石阶上跨进门槛,破袄里鼓馕着,酡红着脸,风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味道。

我知道,父亲又在村里哪家喝过请客酒了,而且袄子里也捎带了一点什么吃的回来。

这是我记忆中关于酒的最早印象。

小村风俗,酒是待客之道。凡来客必置酒,无酒不成礼仪。就算箸下寒碜,采葵作羹,但杯中酒总是满的,就算酒很淡很薄,但于茅檐下的主人来说,能尽地主之宜,却是对客人的莫大尊重。

许多时候,酒饭罢,相送到禾场口,主人客人从破袄里伸出那双糙黑的手紧握着不忍别离,客人劝主人回去吧,主人说再送一程再送一程。

就到了村口河边那棵老梍角树下,实在不能再送了,客人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请回吧!

主人就一步三回头,远远的老梍角树下人影就淡了模糊了终于了无痕迹。

主人于是叹口气,心里还在想,客人酒喝够了没有?没有!下次来一定多劝几杯。

有读过几年私塾的,酒桌上会说“劝君更尽一杯酒”这些迂阔的话,不论读过没有,听的人大概都明白,心里就莫名多了些感慨。下次客人又来,主客于是又重复劝酒,道别,主人就又想着下次的下次多劝客人几杯酒。

村东有小卖部,那时的我,放学后,背着书包,手里紧紧抱着一个玻璃瓶,里面就是小卖部打来的散酒。这酒据说是邻村一家酒坊寄售的,而且有人看见小店老板夜里偷偷从溪子里挑水往酒里兑。但打酒的人依然多,并没有人因为喝着味道淡薄去质问店主。

看着玻璃瓶里浑浊微黄的液体,泛涌着丝丝酒花。沿着山边的夕阳回家,心里蓦地有种轻松,有了酒,多半就不会再挨父亲的训斥责罚了。许多时候,嗜酒的父亲在酒精的麻醉下,竟也忘记了将不快用棍棒发泄到我身上。年少的我,对酒竟有种莫名的亲近。

无数个放学后的黄昏,趁父母出工尚未回家,踩着木凳,将父亲藏在破碗柜上的那本《水浒》偷下来贪婪的阅读。

“切二斤熟牛肉,打一角酒”,书中的好汉大块吃肉大口喝酒何等英雄豪迈?而武松景阳冈则十八碗酒囫囵下肚。在火烧草料场,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林冲和老军的交接,老军指着壁上挂一个大葫芦,说道:“你若买酒吃时,只出草场投东大路去二三里便有市井。”

这情节,让我不禁心弛而神往。无比羡慕书中的美酒佳肴和闲适惬意,犹恨不得身在其中!有时甚至怀疑他们的精神其实就是寄托在大碗酒和大块肉上的,就象才杀死陆虞侯的林冲,竟无所顾忌走到酒店痛饮。吃毕,就又买了一葫芦酒,等回到山神庙,又将葫芦里冷酒都吃尽了。直到踉踉跄跄……

即便赴死,也要喝个痛快淋漓,也许英雄们看重的不是酒本身,而是酒这种东西所寄托的壮志豪情与惩恶扬善的壮举!

许多年后,再聊到当年梁山好汉们的豪饮,我才明白,那其实就是我村庄所说的米酒,若果是烈酒,一瓶足以酩酊,十八碗,有命吗?就象现在有传说数斤不倒的酒客,竟至颠倒淋漓,最后一脱鞋子,里面全是酒,原来喝下的酒都从脚心流走了。这种神话,感觉其实就是鬼话。

小村关于酒的若干掌故,不知传于何时。据说村北刘老叟昔时嗜酒如命,即便不吃饭,但酒决不能少。有一年干脆就穷到无米下锅,但这刘老叟竟将自家铁锅砸碎换了一壶土烧,回家又用井水兑成一大桶。下酒菜呢?一碟盐拌炒黄豆,两条河沟里抓的小鱼。一粒黄豆,一杯酒;筷子在碟中鱼上点一下,放在嘴里吮一口,就又一杯酒。

刘老叟成了村人眼中彻头彻尾的酒鬼!

村里甚至流传着一个笑话。晚上有人正在大门里喝酒呢,突然一阵风,油灯被吹灭,不小心手里正下酒的一节鱼刺也落到地上,慌乱中,赶紧就黑从地上摸起鱼刺,黑灯瞎火继续喝。直等女人端来油灯,这才发现手里下酒的鱼刺原是一枚锈铁钉!

如此一比,酒鬼刘老叟竟是小巫见大巫了。锈铁钉贪酒的故事没有指名道姓,既久也便成为传说。但刘老叟是真实存在的人物,甚至传说刘老叟每晚临睡前必喝一瓷缸酒,然后酣然入梦。这说法让人生疑,温饱尚难救,又哪来的闲钱喝酒?或者,就是一瓶白酒兑一桶水当酒吗?

至于下酒菜,不过就是园中四季青蔬,年成不济,青蔬也没有了,好歹还有两粒咸黄豆,所以黄豆成为村人下酒的必备菜,盐炒水煮,翻来覆去不过还是一碟豆!

为免单调,黄豆的价值被村人无限放大,不知哪来的说法,两粒黄豆的营养甚至就抵得上两个鸡蛋!

有一碟黄豆下酒,那该是何等丰盛奢侈了?

有人家破楼板下吊着年前被烟薰黑的腊肉,不舍得吃,夏天就生了蛆。主人说,肉上的蛆不就是和肉一样嘛?肉芽嘛!筷子一粒粒夹在碟子里,油一炸,下酒!

有天我去村里诊所,村医炒了一碟红辣椒丝鸡蛋,从柜子里掏出一个玻璃瓶,里面是半截酒。看村医架着腿,悠然喝酒的样子,突然想,除却黄豆外,这世间美味怕亦不过如此吧?后尝读高尔基自传,里面专写了一道牛肝拌红辣椒丝下酒,让我萌生无比遐想!

甚至有一次,在村小卖部,一个头戴只剩半圈草帽的老者,扔下两大捆柴,两鬓斑白,眼角泛着血丝,打过一瓶散酒,蹲在满是蛛网的土墙角,喝一口酒,就一口辣萝卜丝。那紧张而专注的表情,仿佛品尝着这世上的美味珍馐。这情形让我至今难忘。孟子说“五十者可以衣帛,七十者可以食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这不过就是理想者的杜撰吧。

村有老儒,据传曾是前代省府文书襄办,后被遣回原籍,锦衣玉食的日子一去不返,从此在村里种瓜为生,生计潦倒,嗜酒,却无钱以至,又不肯如刘老叟以酒兑水,沦为村人笑柄,有失面子尊严,干脆下狠心戒酒了。大年三十,家里止剩得一大钵剩饭,抚今追昔,老儒感慨不已,遂书对联于篷首,上联:无酒无肉可乎?下联:有米有柴足矣!横批:总是过年。此联一时成为小村绝响。

太白云: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不有佳咏,何伸雅怀?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每读至此,竟觉书生意气风满袖,有荡气回肠之豪情。

然而遗憾,飘逸洒脱如李白者,随身佩剑也被当作酒资。

酒令英雄气短!

谁能解忧?女人与酒!英雄末路酒浇愁,这是一种人性深处的躁动与挣扎吧。小村里,因为酒,未免生出许多事端。

元夜日,喝得半醉的治保主任方治国当着村里一干女人的面,威风凛凛表演射击,一手猎枪一手火药桶。

搂火,枪机引爆药桶,一只手炸没了。

喝得半醉的关福,在村场上与同样喝得踉跄的村长狭路相逢。关福曾当面嘲讽村长小人得志,而村长对关福这个刺儿头早想剃之而后快,冤家路窄新仇旧恨,一时迸发,最终以关福头破血流收场。

事情闹大,村长请来父亲做和事佬,村长赔了医药费又低声下气赔不是,最后总算息事宁人。

湾子里春发和桂生两人在酒桌上争相敬酒,桂生不胜酒力,春发认为桂生不给面子,将酒倾在桂生面前,酒桌上于是干戈弥漫,桂生一怒冲进春发厨房将饭锅砸了。从此二人反目成仇。

喝醉了,有人会坐到人家的门槛上呜咽,主人很生气,拿扫帚一顿劈头盖脑……

喝醉了,有人会红着眼睛,孤魂野鬼四处游走,四支八叉掉到村头的岩子河里……

最终喝醉了的小学教师被人发现淹死在粪池里……

那个叫小霞的女人,早起开门,男人下巴挂在门钩上,死了,还散发着漫天酒气……

面红耳赤的刘老叟,立在村场上,僵硬的指缝里还夹着一支烟,喋喋不休,一会又手舞足蹈,指挥若定的样子,一群孩子将拇指粗炮仗放在刘老叟脚下点着跑开,期待吓老头一跳。

砰,老叟纹丝不动,傻笑……

酒或者也壮怂人胆。

华平老婆桂兰和村长的事早已成为村里公开的秘密,有鉴于位卑言微,华平敢怒不敢言。一日酒后,半醉的华平心中久埋的不满终于暴发,竟对桂兰愤怒讨伐。怎知那女人一声招呼,一子握锄,一子擒棒,一子攥石,母子四人将华平打得鬼哭狼嚎逃往山中,数日不敢归家。

华平成了村人笑柄。

酒在小小的村子里游戏人间。

后来,村里自己开了酒坊。许多次,父亲那件破袄的腋窝下夹着玻璃瓶,瓶中摇晃着浑浊的土酒,但酒坊却总也酿不出象样的酒。

那种浑浊的液体,即便被古人嘲为平原督邮者亦恐胜出十分。莫笑农家腊酒浑,然浑浊的酒终不待见村人。

未已,酒坊无声倒闭。

每读元稹“泥她沽酒拔金钗”句,不觉心酸。一贫至此,除却酒,还有苦难岁月中的伉俪情深。嗜酒如命号称天下第一酒鬼的刘伶,面对妻子的劝戒,竟有模有样对神祝告: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人之言,慎不可听。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榼提壶,唯酒是务,焉知其余?以至于“俯观万物,扰扰焉,如江汉之载浮萍;二豪侍侧焉,如蜾蠃之与螟蛉。”终以酒终。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予作长想,即便留名,对这些洒脱飘逸外天地而小乾坤的文人们来说,那不过就是身外之物罢了。

年渐长,混迹于江湖,不免与酒为伴。予观酒桌百态,趋炎者、跋扈者、虚与委蛇者、目空一切者、居心叵测者,不一而足。得意时众人倾觞狂欢,困顿时,惟只剩自己寂寞独饮。

我常买醉在某个城市的酒肆,半醉人生。偶尔,我会打量同样买醉者,要一瓶酒,再要同样的下酒菜,酒在青瓷杯中滉瀁……

许多时候,酒甚至成为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伙伴。然世异时移,经历过许多人和事,遭遇过太多曲折和坎坷,对酒的执著反倒渐渐消弭。

有天,在某处酒肆,我竟意外发现从前的老学长。

时光荏苒,岁月磨洗着心中的记忆,大概彼此也忘却了对方,对视下,他竟没有认出我,而我也只好装作过客。

我在靠窗的酒台上饮尽杯中酒。注意到老学长,一副匆匆神态,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角票,只要了一瓶酒,一个人立在柜台边,一饮而尽,又匆匆而去。

对比着自己的蹇涩,这个生活困顿的影子让我无比感慨,若非窘迫,若非生活的流离与无奈,怎会如此匆匆与落魄?

某夜,从友饮,皆烂醉,友留宿,我坚辞回自己住处。

出门向东,那时皓月漫天,我沐浴在月色温软的臂弯,扶着围墙,沿着护城河,深一脚浅一脚,月色在脚下四散飞溅。

那一夜,我仿佛飘逸在月华的微波荡漾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那一夜,数十年的苦难沉疴,月华为我释然……

偶尔,会想起小村,小村的酒,还有那些人围坐的破木桌。

旧酒投,新醅泼。老瓦盆边笑呵呵,共山僧野叟闲吟各。他出一对鸡,我出一个鹅,闲快活。

一个没有名利纷争的小村庄。但仿佛,却再也走不回去了。

黄昏的乌桕树下,男人立在木耙犁上,执鞭催牛,树下一老叟背一只铁皮壶,男人走下犁耙,两个男人就都盘坐到乌桕树底了。老叟取下铁皮壶,壶里是才打的散酒,仰头喝一口,递给男人,男人于是仰头喝一口,两个人影,手握酒壶,你一口我一口,没有下酒菜,但是有夕阳,有田畴边吃草的牛儿,有漫天飘飞的落叶,有风中弥漫的晚炊,还有,还有那随着生命漫过的岁月之河……

对了,在这个黄昏?谁还有酒?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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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萍   2018-08-04 15: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