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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蝶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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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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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光细细长

一、来年的风吹破檐角的画

背着竹篓,头上戴着“狗钻洞”,穿着摞起补丁的粗布褂,神情落寞踽踽从禾场走过。突然就停下脚,头从背篓前扭过来,翕开一嘴豁牙,眼睛瞧着那大门上的年画,兴致盎然了。

那大门环子两边的年画,左尉迟,右秦琼!那尉迟面如漆炭,暴瞳裂眦,须发怒张,披一副乌金火云铠,顶戴玄铁霸王盔,跨下踏雪乌骓马,左提丈八红缨亮银槊,右举竹节硬铁鞭,杀气凛冽。右边秦琼,那一顶英雄冠气吞山河,好一副锁子甲龙吟虎啸,跨下千里龙文,腰扎绦丝鸾带,面如古月生光辉,脸似淡金镀神容,剑眉朗目耀星辰。左提追风夺魂枪,右举紫金瓦面锏,神威勇猛刺骁将,跃马挺枪陷敌阵,正是头上千层杀气,面前百步威风!

这一对门神分立左右守护在大门两边,就象矗立关隘城头的将军,披坚执锐,目光犀利逡巡着可疑形迹,又象那地藏王身边高踞楼门的谛听,在纭纭众生的嘈杂里,眼耳鼻舌万念归一,仔细搜寻辨认着邪祟妖孽,为主人驱魔避恶,广开财路济运呈祥。

看着这一对威武门神的老叟仿佛也受到感染,头努力向前伸着,背上竹篓也晃动着,那满布褶皱的脸上露出笑容,嘴里说,这个好这个好!继续往前走。又走到一家门前,眼睛就又盯着那门上崭新的画细看……

小村的贴年画大约极久远了。村北刘太爷草棚那扇布满虫眼的木门上,还残存着已发白褪色的财神画,据刘太爷本人说从民国时就贴上了的。

刘太爷门上从民国就贴上的财神在村人看来也不以为奇,比如易家婆堂屋据说还是曾祖八十大寿时悬挂的中堂,比如郭木匠家那本据说传自清朝某秀才亲手断句的线装书……,这样看来,这民国时期的年画怕还显得生嫩了!

山里有集,年画也就是集上买。若不赶集,那就等货郎担子来。腊月里货郎担子便丰富了许多,除却针头线脑宝塔药剪刀锥子顶针外,额外多了火纸鞭炮,特别显眼的就是搁在担子上的年画。

今年年画上的秦叔宝和尉迟恭不错,似乎比去年的更加威猛,去年的好象头盔上没有红缨尖塔,今年的不仅有,而且那亮银槊换成了吞云刀,刀背上的铁环子简直就听得见铮铮作响,那气势要力劈华山!而叔宝手里的瓦面锏粗沉了许多,跨马踏步力拔山兮。这两尊门神横眉怒目雷霆万钧!这个好!

没赶上集,就连腊月里的货郎担子也错过了,也不急!腊月根头,村巷里渔阳鼓筒就响起来了,敲着鼓背着包站在檐阶下,满嘴里送吉祥:“恭喜主人家来年发大财,大吉大利!请两张财神吧!”

送财神送到大门了,那就请两张吧!主人家于是拿出一升炒米,或是一碗苞谷面,总之多少给两个。从那鼓筒人手里接过两张财神,又收下两句诸如“恭喜发财”的吉言。

这财神年画的纸薄且脆,小心团卷起来等到过年了拿出来贴上,不然一个闪失就撕烂了,那就得罪财神,得罪了财神那可不是玩的!不对,怎么今年这财神年画儿印得模糊许多?而且这财神比起人家集上或是货郎担上请来的要清瘦了许多?人家那财神可是红光满面体态丰饶!

心里着实有些纳闷不爽!倘或逢到村里那私塾,就调侃两句:“官清书吏瘦,神灵庙祝肥!您家这财神是清官呀!”

主家就越发懵了,财神清官,怎会不明不白把钱给自己家让自己家来年发大财呢?常言说得好呀,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富贵险中求!这横财夜草和这险中求,哪一个不是野路子?清官自然不会来路不正了,财神若是清廉了,那还发什么财……

但好歹是请来的神尊,说不好自家财神要比别家灵验呢?人尚且不可貌相,而况神?神之法相万千!凡人怎能识得?除夕好生供在堂屋案上,家里没有供案的,就贴到大门,大门贴了就贴后门,财神也是神,是神就能驱邪!又招财又看门,一举两得。请了财神的就无比得意。

还有人家,年年大门贴财神,或是年年就是叔宝尉迟,每年不过就是把财神门神画儿换新了,年年如此!今年就想换个贴法,纠结许久,大门就贴了两个肥头大耳胖娃娃,左边童男骑着大冬瓜,坐在瓜果堆里,头顶高粱稻穗,怀里抱着金灿灿玉米,这个叫五谷丰登;右边童女骑着一只肥嘟嘟猪,怀抱一条大红鲤鱼,身边簇拥着牛羊,这个叫六畜兴旺。

可是总感觉有什么不对劲。这六畜兴旺怎么贴大门上了?村里几个读书人从主人家大门过,指点着掩嘴窃笑!那主人很纳闷,自己出来立在禾场,歪着头看,红艳艳很喜庆!有什么可笑?

贴过大门的年画,还剩了后门边门,这不空着了吗?索性后门边门也贴!

后厨门贴一小方灶神画吧!灶神要供在哪?这也没讲究,叔宝尉迟守着正门,麻烦灶王爷帮忙看顾下后门吧!

后门贴了,边门也要贴,边门是猪圈牛屋。人过年,猪牛不过年吗?叫化子也有三天年过,家里牲畜自然也要过年。要过年,人贴了年画,猪圈就不贴吗?贴!贴什么呢?猪圈牛屋也有对联,但只有一扇门,这年画就只能贴一张了,也就贴个五谷丰登或是年年有鱼吧。很贴切!

那大门贴着五谷丰登和年年有余的,万想不到自家大门年画,却出现在这家猪圈上了。

从前村往后村,从村南到村北,从村最底头的易家到村最上头的刘老太爷,土屋子草棚子,除夕那天,家家大门上就贴上年画了。

鲜红对联衬着崭新年画,风中散发着年画油墨的味道,很热闹!

大门贴,外门贴,内屋门又怎能少?提着芦苇刷端着米面浆糊,挨门贴过去。这房门上的就不一样了,或是一个琴棋书画的女子,云鬓堕髻娉娉袅袅,主人就嘱家里的男孩子,长大后定要找一个这样的媳妇!或是一个慈祥的贵妇,女主人就说这怎么看着象你姥姥呢?你看这眉眼这神态,哎呀还有这柱杖走路的姿势,太象了!又或是一幅猫戏牡丹图,这可没什么说法了,牡丹不象山花,而猫似乎也不太象后厨钻了灶灰的猫,乌漆抹黑!

这不算,堂屋墙上也贴了,一连串的画,三英战吕布,刀枪剑戟架在一堆打群架,一个个横眉怒目马蹄趵起烟尘。或是赵云长坂坡单枪匹马退曹兵。又或者是黑旋风江州劫法场……

满屋子美女英雄!男人们神威勇猛,女人们华衣丽裳,那贫瘠的屋子里突然显出几分富贵!突然就好象多了许多人,男人们顶天立地壮怀激烈,女人们万种风情一路花香,门外是正气凛然的门神,门后是祈福进财的财神和灶王爷……,怕什么妖魔鬼怪?怕什么魑魅魍魉?又怕什么世间小人与奸贼?

走着看着,看着走着,从三国看到水浒,从美女看到英雄,走出门看,走进门也看,一张一张看,侧着头,神情入定,又略有所思。那独坐幽篁的女子,轻抚箜篌,分明就听得见那淙淙铮铮的弦音。那倒背双手玉树临风的书生,似在沉思擘画着家国天下事……一幅画就是一个故事,许多画组合在一起似乎就又演绎出一个独属这屋子的新故事!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肠深解不得,无夕不思量。年画里隔在远远乡的女子,便是结在深深肠的臆想。一个人在画前坐下抽着烟,喝一杯茶,发一会呆,无声无息,却并不寂寞。

那女子似乎正款款从画中走来,胭脂低沉,敛衽微怯……歘然惊觉,揉眼定睛,女子分明就还在画上。

从画下走过,独自立在檐下,忽然叹息感慨,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过几天又打堂屋这里过,就又忍不住停下来看。在看的人心里,那不是年画,那是悬在墙上的另一种人生境界,在这个只有自己能懂的境界里,忘记了俗世的种种烦恼,没有贫穷,没有忧愁,没有悲伤,更不会有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苦难与不幸!

转眼到春天了,转眼到夏天了,下过一场雨,对联就被风刮破了,门框上的门神也被吹破,少了一角,有 一天,那亮银枪就没有枪尖,再有几天那右边的尉迟就连人带座骑也不见了,叔宝的瓦面锏也不见了,后门的财神灶王爷早不知去向……风唰啦啦吹响着大门上破烂飞扬的年画,那个还是一身汗水泥土,还是满面忧愁的人悄悄从头上摘下箬笠,悄悄走进堂屋,心里还发愁着地里的麦子和后园子里的菜,突然看着墙上的年画,那独坐幽篁的女子,胭脂低沉,敛衽微怯……

墙上的年画覆满灰尘了,房门上的年画不知什么时候也烂了一角,但是在那凝视的眼眸里,画中的花还是那么鲜艳,女人还是那么丰美,那纤纤指尖下的弦音如丝从风中飘来……

走过正月,仿佛就从那花花绿绿的年画长廊穿过,那个人身形带着风,脚步带着匆匆,从乌桕树下或是一只花眼狗旁走过,他觉得自己其实就是从年画中走出来的人,在安静的村巷里,嘴角突然漾起笑。

 

二、守岁的夜

坐久灯烬落,起看北斗斜。明年岂无年,心事恐蹉跎。努力尽今夕,少年犹可夸。怎能忘却除夕夜,那个坐在火塘油灯下守岁的少年?

守岁,就是在农历旧年的最后一天夜里不睡觉,熬夜迎接新一年的到来。此夕“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满怀期待将一切晦气邪祟驱走,新的一年吉祥如意。

守岁夜是跨年夜,前半夜吃年夜饭,后半夜守岁。坐在年夜饭桌上的人们,似乎正跨越着一道看不见的时光与晨昏的分界线,前面是黎明和新年,而黑夜和旧年在身后渐行渐远。

我所知道小村关于守岁的说法,最早是父母从沿海传带过来的。小村并没有守岁之说。但农历旧年的最后一夜“熬夜”,却也是小村由来已久的习俗,只不过不叫守岁,只是随意称之“三十晚上”。村人如果说“三十晚上”,这肯定是灯火通明一夜不睡的!

收拾过年夜饭桌,赶在凌晨转点之前,客厅洒扫干净,主妇们忙着准备守岁的物品,冬夜整宿熬着未免也很辛苦,必须提前做足熬夜的准备工作。

夏天采摘的三匹罐茶叶拿出来,屋里那几个竹壳开水瓶灌满开水整齐摆放在堂屋桌上,那只什么时候被火烧出一个窟窿的木托盘里,码放着大大小小茶具,搪瓷的陶瓷的玻璃的,带把的不带把的本来有把却摔断的,甚至就是大号酒盅子也混在里面,象一支混编杂牌部队,扯着大旗唬着声势。

各色茶具虽不成看象,但主妇却清洗得洁净光亮,搪瓷的缸子陶瓷的盅子玻璃的杯子,灯影里熠熠生辉,象那井臼纺织蓬首垢面村妇,梳洗罢,揽镜自顾,竟有了生动颜色!

炒米、泡豌豆、炒栗子、雪果子、煎果子、糖饼子、瓜子,甚至那包放了有半年之久的蔗糖也拿出来,烟摆了两样,烟丝和村小卖部的盒装香烟,想抽烟丝了就卷一根,嫌卷烟麻烦?就抽小卖部的盒装烟!总之,凡屋里有的,此时一古脑摆上来。仿佛下达了总攻击令的队伍,前方部队、后卫部队和总预备队,包括赶着驮子的马夫,背着锅盆的伙夫,此刻统统进入战斗序列,全军出击!向着制高点以压倒一切气势发起最后的冲锋!

悠闲的燃起一根烟,吃一把炒米磕几颗瓜子,或是冲一杯糖水喝,或是三匹罐里加糖,这是难得的闲适和奢侈!

一切准备就绪,大门掩上。按小村习俗,三十晚上大门是不插门栓的,不插门栓并没有特别含意,不过就是方便迎接大清早左邻右舍拜跑年的可以直接推门进来,用不着敲门。倘或堂屋一时无人,敲门无人支应,就得绕到后屋,这不止让人尴尬,而且于主人来说是颇为失礼了。

从后厨搬出火盆摆放到桌边,火塘和灶孔掏出的炭火此刻在火盆里通红炽烈,升腾着幽蓝的小火苗子,灼目的亮光似乎就要将堂屋的灯火覆盖下去了!男主人在火盆边正襟危坐,被红彤彤一盆火熏炙得昏昏欲眠。看着那一盆旺火,心里突然涌起满满的幸福!

多旺的炭火!多么好的兆头!载芟载柞,其耕泽泽。千耦其耘,徂隰徂畛。……实函斯活,驿驿其达。有厌其杰,厌厌其苗,绵绵其麃……明年一定会风调雨顺五谷丰收,那一家老小就衣食无忧了!

堂屋由男主人守着。但许多时候,这任务落在家中长子身上。那身负重任的少年,便有模拟样装作老成的样子,象男主人那样,正襟危坐火盆边,悠闲喝茶,吃着炒米嗑着瓜子……

男主人或是家中长子守着堂屋,其余的人便一律在火塘里熬夜。

家里的火塘早已做足准备了,烤火柴在塘边堆成一座小山,冬天挖的木盆粗细楮树根、楸树根都架在火塘上,火舌铆足着劲头,啮噬着巨大树根。树根尾部被火焰煎烤出的水分滋滋冒着白沫子,悬在火塘铁索子上的矮胖茶炊,滚烫的水一阵阵从炊盖里漫出来,火塘里升腾起烟尘水雾,又瞬间消散!

火势熊熊,女主人还在往火塘中心添柴。三十晚上的火越旺越好,火旺则预示着家道兴旺,熊熊之火寓意来年的生活红红火火!

火炙烤着大家,有人就在这曛暖中瞌睡。

母亲给火塘边每个人倒来热茶,嘴里叮嘱大家都不要睡着了。

吃点瓜子或是炒米?或是喝一杯糖水茶吧。但似乎火塘边的瞌睡那种诱惑来得更强烈。

母亲努力寻找着话题吸引着大家的注意力,可是为什么大年三十晚上就不让睡觉呢?

为什么?这是习俗!母亲也说不好,语气里告诫着,小孩大年三十要听话,不然守岁夜会挨打,专打不听话的孩子,打过再迎接新年!

不听话的孩子守岁夜挨打?为什么三十晚上要打孩子?

母亲就笑起来,在旧的一年挨打,在新一年就会听话了!

这当然是母亲的玩笑了。

母亲给火塘添着柴,提醒说,三十晚上火塘的火是不能熄的,千万不能!随时帮着添柴,火旺家道就旺,家道旺运势就旺,运势旺就会发财呢!

看着焮天铄地的火焰,看着火塘升腾起的火势,那闪耀着希望的焰子里,那一刻所有围坐在火塘边上的人似乎就看到来年五谷满仓、六畜兴旺的丰收景象!

屋外传来噼噼啪啪喧腾的鞭炮声了!从村南村北村头村尾弥漫过来,在村巷深处驳杂纷攘着。

鞭炮声响起,意味着三十晚上即将过去,新年真正到来了!

堂屋的盆火还在通红炽烈,升腾着幽蓝的小火苗子!火塘里的火还在熊熊燃烧着,火舌子还在铆足着劲头,啮噬着新添的柴根。

炽盛的火盆,熊熊的火塘,多好的兆头啊!来年一定会大吉大利衣食无忧……

很多年过去了,偶回小村,还是在那样一个除夕的夜里,却再也没有生过火塘,也再未见过火盆了……,那些仿佛只是一个梦,一个曾经的故事。

 

三、今天是大年初一

普天之下,大年初一,概莫能外!小村俗语:你做得了初一,我便能做十五!

话很硬气,针尖对麦芒!大年初一就是一元复始的起点,是谁也无法凭空跨过去的坎!在村人心里有多重要的地位,这可想而知了。

大年初一是从除夕夜转点进入守岁夜就开始的。大年初一的一言一行就无比慎重,说话必言喜事,作事必呈吉象,万出不得差错!看紧孩子别摔了杯碗折了筷子,别童言无忌犯口,这些种种不就说了。

单说大年初一在小村原是有一项特别习俗:拜跑年!

拜跑年是村人自己的说法,说特别,只是相邻别的村似乎并未见得有这项内容,别处初一都做些什么?小村人并不知道,但小村初一拜跑年却是昔日雷打不动的规矩。

所谓拜跑年,左邻右舍一年四季,虽在一巷之中一湾之内,但平日里大家各自忙着自家营生,鲜有情感上的交流与沟通,乘着正月机会,彼此串门,道声新年好,在火塘里坐下,喝一口茶,吃几粒瓜子嚼两把炒米,又匆匆道别,前往下一家,如此这般流程,便是拜跑年。

在我家迁来小村时,村里并无拜跑年这一习俗,正月里,各家吃过团年饭便紧闭大门,村弄里冷泠清清,毫无半点喜庆氛围。

初一大清早,父亲先左邻右舍,然后整个村湾逐一拜访问好新年。左邻右舍村里人家于是回拜问好,一来二去,各家又彼此拜访问好新年,拜跑年由是沿袭下来。从某种意义上说,村里拜跑年的习俗也源于父亲的率先垂范。

拜跑年是有讲究的,除夕夜进入守岁的“熬夜”后,也就正式跨进新年了,村里人家便抢头挂鞭炮,什么是头挂鞭炮呢?时间一跨进新年门坎,便抢先点燃鞭炮,谁家鞭炮响得早,谁家鞭炮炸得响,就如同抢了吉利的头彩。家家都想抢头彩,村湾里炮声于是嘈杂一片,站在禾场里,看得见黝黑的夜空被阵阵闪过的冲天炮点亮。鞭炮喧嚣,跑年也拉开序幕了。

门外就有匆匆脚步,堂屋里坐着的人便打起精神,掩着的大门被推开,来人跨进门坎,嘴里说恭喜恭喜,呵着手跺着脚却满面喜气的样子。

主人也赶紧说恭喜恭喜!火盆边让座,瓜子炒米板栗雪果子煎果子往来人面前递,来的人于是却之不恭象征性的吃一点。

主人于是就给来人泡糖水茶,拜跑年的茶特别有机巧。小村规矩“茶半酒满”,意思就是给客人倒茶只能半杯而倒酒须是满杯,这样算是对客人的尊重。但跑年茶却又不同了,一个村湾拜下来,每家喝半杯茶,多大的肚子估计也撑不住。所以倒跑年茶便只能倒一口,主客心照不宣,客人象征性喝下这一口茶,主客就还要象征性彼此聊几句,比如去年的收成,比如今年准备种什么?甚至如果是村里私塾先生来了,那谈的话题竟就扯到四书五经上了。懂的自然奉聊,不懂的就随声附和。彼此也不介怀。

吃过瓜子炒米,喝了糖水茶,大家还聊了一阵,来人于是辞别,主人也不挽留,起身送到大门,看客人身形隐没在夜色里往下一家去了。

主人若负责在堂屋支应客人,那么屋里得有一个专门往村湾拜跑年的,这拜跑年的任务往往就落在这一家长子头上,初一大清早,各家各户分工明确,谁留家支应客人,谁往村湾拜跑年,以免顾此失彼。

表面上看拜跑年就是挨家溜一圈,但骨子里却决不敷衍和虚与委蛇!村坊邻里,大家带着真诚带着朴实,期待通过这种简单而纯朴的拜访联络彼此感情。之前有嫌隙的,这初一大清早,带着诚恳上门给主人道声恭喜,吃点炒米喝一口糖茶,火盆边突然就可以推心置腹了,彼此相送到大门根,那些嫌隙从此就化干戈为玉帛!之前还剑拔弩张的,那一刻在火盆边竟能促膝相谈,聊着慨叹着,过去的不快都付笑谈中,从此就铸剑为犁和平友善了。

所有的不快所有的烦恼所有的晦气统统丢在身后丢在旧年里了。所有的快乐所有的希冀所有的梦想似乎都在眼前,脚下正走向不可限量的未来!

很多年后,当拜跑年这种曾经的形式在村里久已废弛不复存在,一个人悄悄站在禾场,看那夜色里散落在村湾山坳的人家,突然想,曾经简单纯朴的拜跑年多象是一根线,那挨家跑着恭贺主人新年的人,仿佛在穿着手中那根岁月的花针,一针一线,一线一缀,将这些散落在旷野深里的人家,这些散落在时光深处的欢笑和喜庆用纯朴而纯真的情感串联在一起。

那简单而纯朴的拜跑年,想想啊,多么意味深长!

 

四、拜年

初一拜跑年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拜年。小村习俗“初一不出门”,这不出门就是不出远门。而初二往后,才是拜亲朋,所以到了初二,真正意义上的拜年便拉开大幕了。

近亲远亲花尾巴亲戚有多少算多少,叔叔婶婶舅舅舅妈舅爹舅婆妯娌表亲等。亲戚多说明家族兴旺,也意味着亲戚人脉关系的深厚。《诗》云:兄弟阋于墙,这兄弟身后其实就是所有亲朋做着靠山根基!

但亲戚太多,无论是精力还是金钱就敷衍不过来了,一些还是祖父曾祖辈的亲戚,祖父曾祖已不在人世,这些亲戚突然就成了无根之草无本之木,就象树上的果实,枝丫断了,果实和树本身还有什么关联呢?没有了!就成了花尾巴亲戚。还有一类呢?祖父辈大家是兄弟,成家后大家彼此分门立户,子又有子,子又有孙,一代一代,树上的枝丫越离越远,彼此生疏,这些便是出了五服的亲戚,也成了花尾巴亲戚。

怎么办?去年还走着的亲戚,到今年了,主家就合计着,这一家亲戚还走不走呢?唉,实在没办法了,今年就不走了吧!

做了这样的决定是无比矛盾和痛心的,可是实在没辙了。去拜年,给长辈的礼物要准备吧?家里有孩子的,压岁钱多少要给两个吧?还有家里的小姑子婶子……唉,算了,不走了!

不去拜年了,就意味着从此这门亲戚断了往来。对方当然也心知肚明,今年没来拜年,哦,这是彼此这门亲戚断了!

从此往后,大家心里都还念着彼此是远亲,只是不再走动。路上若是逢着了,还是格外亲热的彼此招呼,在外面看见一方遇到麻烦,仍然还会想办法帮衬着。终归曾祖那一代大家同出一脉,终归曾经还是亲戚吧!

夏天姑姑家请吃忙月酒,秋天婶娘家带口信去吃桂花糕喝葛粉羹,老舅屋里几次三番让外甥子过去玩几天……可是远隔着山远隔着水田里地里家里哪里得闲?这些全是人情账,这攒了一年的人情账就单指望着春节拜年还清了。

拜年的物品是早就准备好的,什么东西呢?糖水梨子糖水桔子蔗糖饼子雪果子煎果子村酒坊沽的苞谷酒……,哦对了,舅姥爷正月里好象要做八十大寿呀,干脆就趁着拜年一起随礼吧!扯上几尺黑灯芯绒布,再买一顶狗钻洞绒帽,这些舅姥爷都用得着!小姑子、小姨子呢?扯上几尺红头绳或是去年冬纳的绣花鞋垫,也够了!小姑子不是喜欢那双纸鞋样吗?也一并送她吧!

初二往后的日子,村巷里,坡道上,山湾里,走到哪都会碰见行迹匆匆的人,挑着担子的花白胡子老叟,背着布袋的中年汉子,很讲究的扎着头巾头发梳得光滑的小脚老太太,穿着碎花布袄搽着雪花膏的新媳妇背着牵着孩子,手里提着盖花巾的竹篓。

那老叟挑着的担子,中年汉子肩背的布袋,老太和小媳妇提着的竹蓝,看不清里面是什么,但不用看就猜得出,无非就是糖水梨子糖水桔子蔗糖,至多不过就是多了两瓶酒,或者就是几尺布或红头绳绣花鞋垫什么的。

给一大堆亲戚拜年,谁先谁后?这个却排不得亲疏长幼顺序!怎么说?比如吧,大姑和二姑,理应先拜大姑再拜二姑,可是大姑家隔了三座山二姑家隔了二座山,偏偏就还在一条道上,总不能先绕过二姑家去大姑家再转头去二姑家吧!所以就顺着路来,论脚程先后拜过去。只要大体上是比着时间按亲疏远近拜年就行,亲朋间也不会十分计较这些。

大姨家拜年,留下吃过饭,无论如何要挽留着过一夜再走;伯父家拜年,留下吃过饭,也挽留过一夜走!后面的婶婶家大姑家二姑家……这样下去,非得十天半月这年不能拜完。转眼就到十五,转眼就到月半,转眼就过正月了,时间耽误不得!

后面还有一长串亲戚,索性挨家串流水门,放下一包糖一瓶酒或是一个糖水梨罐头,道声恭喜,茶也不肯喝,转头就走。后面亲戚长辈强扯着留饭,一路追着,那可也顾不得了!

亲戚实在太多了,一家家提着礼品上门实在不方便,怎么办?索性就挑一副担子,担子里装着糖或是酒或是糖水罐头,提前按户分配等分,走到哪一家就放下一份,再到一家就又放一份,一路下来,直到担子空了,直到脚脖子乏了,直到那人的肚子里茶水炒米和瓜子撑得发慌。

别人来拜年了,那得赶紧回拜!回拜的年礼就是回礼,这回礼无非还是一包糖一瓶酒或是一只罐头,但回礼品种数量就不能原样了。别人拿来的一包糖一瓶酒,回礼的时候一定要弄清楚这一包糖是什么糖,一瓶酒是什么酒?以免糊里糊涂又把别人拿来的当成回礼送过去,那不是笑话,全是尴尬。

主人须得用一个小本记下来,以免阴差阳错,那时尴尬事小,得罪人事大。所以,别人若拿来一包糖一瓶酒,回礼的时候,就变成一包糖和一瓶罐头,这还不行!回礼必须要比别人拜年礼略重,方显出诚意和尊重。那就掂量一番吧!加一包雪果子?摇摇头,还是加一包煎果子吧!这大概就差不多了。

但千算万算,万般小心,尴尬事总会有,去书家冲拜年,年礼是一包糖一瓶酒,隔几天,铁炉冲的婶娘家来回拜,拿来的也是一包糖一瓶酒。咦!这糖和酒怎么看着眼熟?越想越不对,细看!这不是前几天给书家冲的大伯拜年拿过去的么?

山不转水转!这糖和酒转了一遭就又转回来了。但万不可说破,不然,主客就很没面子了。

拜年到什么时候呢?这可没准数!在小村人看来,初二到十五都是过年,过年就可以拜年,至于赶在哪一天,却没人计较!初一初二没去,初三初四没去,赶在十五去了,倘或是长辈,就有意作势斥责:“兔崽子我以为你把我忘了呢?一年上头也不来看看我,啊终于来了……”嘴里不痛快着,转头向着厨房,“大侄子来了,快热几个菜上来……”

称觞举寿,欣欣如也。那曾经年年如是的拜年,在忙碌中始终洋溢着快乐美好!

只是,当有一天,这些当年的伯伯婶婶舅舅……哦,他们终于消逝在这个世界上了,当有一天,没人再记起拜年这回事了,当有一天,走在空寂的村巷,走在冷清的坡湾……突然停下脚步,今天,今天不是大年初二了吗?

 

五、请客的往事

无论多么艰辛,无论怎样落魄,但一个篱笆三个桩,村庄里还会有几个朋友的!

怎样的朋友?寻常可以坐下彼此说说话,喝杯茶,可以交换烟袋里的烟丝品尝烟味味道,农忙时可以相请过来帮忙搭把手,平日里但凡有什么难处可以相帮着,被村长或是村里大姓人家欺侮了能同仇敌忾,这就是不错的朋友了!虽非三刀六个洞两肋插刀这种江湖义气,但却耿直如铁质朴如土!

一直就想找机会朋友间坐下来好好喝两杯,寻常却总没有机会,那就趁着正月吧!

亲戚该走的就走过了,时间上来说可以很充裕,请朋友吃饭,不要仓促,那样客人反觉得心里不安。而随意随性没有那许多客套和刻意,这请客便水到渠成理所当然,朋友便欣然赴约!

请客不只看自己时间,而且也得看被请人正月里是否方便?估摸着对方亲戚也走过了,择个合适的时间,屋里提前备好酒菜。正月里请客的酒菜可以随手拈来,酒不用说,菜呢?也现成。主妇在厨房忙碌,男主人装作串门的样子往朋友家方向走。

所以说装作串门,只是请的是同村或是近村友人,主客双方都不想让这层关系透明到全村人知晓,那样会有拉帮结派的嫌疑。而且倘或这友人虽暗里支持着自己,但出于某种原因,还和自己的对手保持着面子关系,这时去相请,友人便有些作难,去吧,万一被自己对手看见,岂不尴尬?可是不去吧,这又有些对不住朋友!这种情形,请客便有些偷偷摸摸显得不太光明正大。

但若交这种朋友,主人心里同样如鲠在喉,倘或这朋友是骑墙的墙头草,象那三国里的魏延,浑身上下随时生出反骨,于已于敌都不是好事!情非得已,是没有人愿意与这种墙头草做朋友的!即便为苟且计,一旦度过险境,这种墙头草的损友迟早要弃之沟壑!

纵如此,但为友人想,总怕友人为难,所以主人多会替友人掩饰。从别家禾场里过,主客走着,那家人就好奇:“这是来客的吧?”

后面跟着的友人和这家人寻常也相熟,正月里随主人前来,自然是被主人请来的,明眼人一看便知!所以这家人好奇里故意的成份就居多了。

主人客人于是东扯葫芦西扯瓢支开话题,胡乱敷衍胡乱搭讪着匆匆走过。

请客的主人替友人掩饰除却这些种种外,还有另一层意思。什么意思呢?寻常和村人关系普遍相处得都不算差,但若请了这个,另外人心里便嘀咕:“原来你们的关系更好,我们还是差一个层次的!”这岂非埋下一堆麻烦?生出如许是非?甚至平白树敌!

总的说来,请客是极敏感的事。请和被请的都要拿捏好分寸!

我家请客先请全湾所有主家,后请私交甚好的友人。这在父亲来说也经过反复揣度。

请全湾主家就是请村客,这对母亲来说是一项很艰巨的任务,这一顿忙碌,比起准备年夜饭更其劳心耗神。年夜饭好歹是一家人自己吃,但请客来的是全村湾门户里的当家人,丝毫不敢怠慢马虎!

北湾头的桂根牙不好,怕瘦肉塞牙;王叟从来不食辣;而郭木匠偏偏嗜辣如命……。实在众口难调呀!怎么办?母亲不厌其烦,根据各人口味,一份一份做好上桌。一顿饭下地,母亲就累得腰酸背痛!

那个夜里,一堆人在草庐下的堂屋,大家说着笑着吃着喝着,灯火在墙上飘摇着,在逼仄厨间不停忙碌的母亲,脸上却满溢着快乐,昏暗的灯光在沧桑脸庞上闪跳着。我眼前突然就出现这样一幅景象:东犬西吠,客逾疱而宴,鸡栖于厅……这是归有光的家?这分明就是我家茅檐下呀!

请过村客,就单独请友人了。

我印象里最深的就是村南水竹林十字途的柳蔑匠,和父亲私交甚好,柳蔑匠为人慷慨仗义,虽入了五行八作之门,却极尚侠士之风。村民们对村长作威作福蝇营狗苟皆敢怒不敢言,独柳蔑匠敢随声附和父亲对村霸的愤慨!

柳蔑匠常来村河边上楮树下讲侠客故事,糠慨激昂处竟至声色毕肖,性好酒,每应父约辄一醉。有一年,应约去一远方亲戚家饮酒,席间醉倒,竟一病沉疴,未已撒手西去。

柳蔑匠过世后,柳蔑匠儿子子承父业,小柳蔑匠木讷不多言,但忠厚,亦与父亲交好。自此父亲每年正月便要请小柳蔑匠一聚。小柳蔑匠有时也会带着女人一起来。女人一看就是那种心地无比善良的农家主妇。

我们两家关系在我未离开村庄时一直很密切。记得那年我将离开村庄,小柳蔑匠差女人专门请我过去吃饭。

未谙世事的我,也不懂村里那一众客套礼节。女人说这正好,想吃什么就说。突然想起,哦,你喜欢吃辣椒!我每常听婶子说起!

席间特意上了一盘泡红辣椒,大冬天有那样一道菜,很欣喜,也是我的最爱。吃着饭,小柳蔑匠女人说,你要好好读书,好好为自己谋个前途,从此不要回村里了,这里不适合你!

那天吃过饭,我匆匆告辞,小柳蔑匠和女人一直送到门前禾场下的河边,看我要转过十字途的竹林了,方始回屋。

很多年后,还在正月里回小村。突然我说,小柳蔑匠怎么没来呢?

母亲叹口气,柳家婶娘过世了,他也不大肯出门。

惊诧之余,我心里有些难过。母亲说,柳家婶娘一直就有病,不知什么病,治不好的,你不在村里的那几年,逾严重……就走了!

从村南走过,从前十字途的竹林早不在了,隔着河,远远的还能看见那从前的土屋子,很冷清的模样,不知道,那家男主人还好吗?

 

六、最后的月半

有谁不知道元夜呢?龙灯和彩龙船,那个跑彩龙船的怎么象是村里的华兰?搽着厚厚脂粉,抹着胭脂,穿着长袖,遮着扇子……果然是!

那扛着龙灯的,一路锣鼓喧天,从村南到村北,从东湾到西湾,挨家挨户,主人们拿出一封糖饼子,一碗炒米,一块糍粑,或是一捆土烟叶……那舞着彩龙船扇子,顶着龙灯的人们,背篓里便满了起来。

男女老少人们尾随着这龙灯和彩船纷攘着,好不热闹!

可是有谁知道月半呢?没人知道!月半就是一个静悄悄的节日,月半就是一家人的节日,月半只我家才会过的节日,所以,有谁会知道呢?

对于月半,母亲很执著,母亲眼里,月半这样一个节日是从遥远的老家带来的,遥远的老屋里有年老的父母、兄妹,千里之外,再难相见。在这异乡,还能保留遥远老屋的习俗,这于母亲来说是一种心灵慰藉。

月半做什么呢?

“月半……”母亲手里忙着,似乎就又回到那遥远老屋的过去,“炸麻花,扛笆斗,舞火把,撩人骂,送牛桩……时间长了,我也说不来了!”

母亲或许是老了,所以遗忘了?或许是离开老屋的时间太长了,久到对从前陌生了?但从母亲这残缺的记忆里,可以想见,月半是一个充满无限乐趣而又欢快的日子啊!

母亲有天悄悄告诉我,在老家月半的时候,母亲会和姥姥一起逛庙会,那是多么热闹呀!一大清早,人们从四面八方赶往当地的庙里,人山人海,进香膜拜,求签许愿……,戏班子搭台唱戏、广场上给娘娘唱戏……

你知道吗?那是真热闹呀!人山人海,庙里庙外,就连田梗子下都站满人,挤都挤不进去……你姥姥总喜欢买庙会上的油团子吃……母亲满怀着憧憬回味。

我或许永远无法体会母亲那千里之外老屋月半的繁华,但从母亲的话里,却能感受到母亲那时深深的孤独与失落之情!

月半是哪一天呢?农历正月十五的后一天,农历正月十六日!在小村人看来,过年就是从初一到十五,一过十五,这年便算过完了。即便还有些年味的影子,却已如三泡之茶,寡淡如水。收捡农具,修整小推车,斗笠蓑衣雨鞋拾掇出来,田里地里山上该忙的便准备忙去了。

我家一样做着春种的准备,地里那一畦葱叶掐了尖等着长葱头,蒜地旁的两垄地开沟准备种水萝卜,边角地上捂了一冬的肥堆里,下了红薯种、辣椒种、茄子种等出苗……

可是母亲的月半,无论怎样忙,一定会过的。在母亲坚信着遥远老屋的习俗,正月十六才算是旧的一年结束,才是新一年开始。

田边父母挖着地块,煦暖的阳光蒸腾着坡地里的油菜花,花香浸润在细细的风里,从地头漫过田梗子,沿着树下的篱笆吹过来,很醉人。

母亲停下手里的活,小声说:“今天是月半!”

父亲也歇下来:“做几个菜,……嗯,喝两杯吧!”

做什么菜呢?无非就是十五之前还剩下的,有什么做什么,能凑够几个碗碟就行。但月半怎能没有蒸笼格子呢?一定得有!

老家的月半是很隆重的!母亲时常强调这一点。怎么隆重?想来比初一十五绝不逊色!因为月半桌上必须要上一个蒸笼格子!

没有肉也没有鱼了,但蒸笼格子一定要有!后园里掐一把油菜苔吧,再加一点十五前客人吃留下的剩菜,哦,再放一点后屋角的老南瓜,裹上米粉一蒸就成了。

热腾腾的蒸笼格子上来了,热腾腾的蒸菜苔蒸南瓜上来了,这是月半的蒸笼格子呀!村酒坊的苞谷酒也倒上来了,一家人围坐在蒸笼边,热气笼罩着幸福,幸福笼罩着我们!

这简单的月半的蒸笼格子,没有大鱼大肉,只有青菜南瓜,但对我们来说,对母亲来说,在这遥远的异乡,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能过这样一个月半,不止是寄托着对千里外老屋的思念情怀,还意味着一家人真正意义上的辞旧迎新!

而对我来说,月半的真实意义,除了母亲的思念情怀,除了真正意义上的辞旧迎新,更重要的是,这是母亲的月半,这个节日为母亲所独有!

吃过月半的饭,外面春阳暄暖,沿着屋后门边的坡地往上走,园后的油菜花在暖阳里,愈开得旺盛了。那花蕊里早早便有了蜜蜂和小粉蝶儿缠绵。

沿着坡地一直往前走,走到篱笆根那片油菜花的石墙子上,那时,耳边鼻息里是园地里吹过的花香,身后脚下是后檐屋角的瓦楞子,身子笼在油菜花里,微闭着眼睛,任阳光恣肆洒落身上,如丝的细风徐徐掠过头顶……

那一刻,突然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幸福与温馨,从未知的方向沿着脖颈漾起来……

耳际里是风声,鸡觅食声,狗吠声,那只虎皮猫逃上屋顶的沙沙。

一片老树叶子从头顶坠落在肩膀上。

村落里,很远的方向谁家的女人在吆喝着什么……

阳光软软的,风细细的,旧年的轻寒仿佛在温暖里正在融化着……

母亲还坐在后院里择着地上的菜苔和青蒜!很安静的样子!

我已记不清那是哪一天,那是哪一年,那是一个怎样的太阳!但我不会忘记,那是多么温馨的日子!

多少年了?我从此再没有过月半了。记忆中那属于母亲的月半,或许是岁月中最后的月半吗?因为没有人再能记起月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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