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百年心

不知何时， 窗篷上响起沉闷厚重的雨滴声了。

独坐窗前那张旧式雕花书桌旁，或是象一个无比悠闲的人，手枕着头，半躺在床，眼神透过斑驳窗棂，呆看远野天际，那时暮光渐浓，天地在明灭隐约中混沌一体，视线努力想要穿透模糊的幽暗，延伸向更远的地方。

耳际里，漫天稠密的沙沙声笼罩所有思绪的空阔，忽渐如迅疾驰骋的脚步，似被来自遥远暮色深处擂响的战鼓追促，带着震撼山川的呐喊，身后烟尘弥漫，向着屋脊瓦楞、向着池塘坡地、向着树林远野……向着所有前面的方向，那看不见的喧嚣之潮汹涌倾覆过来，穿透窗内灯火，冷厉掠过发梢，在檐角激荡的碎沫，飘坠在光影里交织起舞……

夜雨似一群晚归客，匆匆走过窗外的脚步，带着深夜的急促，奔向远野苍茫深处。或者，夜雨就是黑天的一个梦境吗？带着忧怨、惆怅，带着暴戾、咆哮，恣肆宣泄着情绪……

许多时候，它们象一阵散乱惊飞的鸟，或在枝头，或在檐梢，有时悄悄穿过后园竹林，有时似又出现在隔河的石崖……黑暗中，只能用思绪追逐它们的踪迹和方向。

习惯在夜里一个人静听窗外的雨。听那来自遥远深处的滴落，浸润濡湿着那不曾入眠的孤独心跳。在夜雨萦绕的耳际，突然感觉，自己就是那整个黑天的王者，在暗潮汹涌的浪尖，驾驭天地日月，风为之奔走，雨为之淋漓，而夜色为之沈谧，如此甚好！

黑暗中那个孤独的人，或坐窗前，或倚床边，默默感受着夜雨洒落在寂静心里的味道。

1、夜雨是那风中的泪滴和躁动的心跳吧！

不是吗？那呼啸风声里挟裹着的雨，终于不小心，就落在了我的耳朵上和心坎上了！多象那个人的心跳，一滴二滴、一声二声……，在窗篷上、檐角下、禾场头、芭蕉叶片上……带着无可压抑的情绪倾泻跳响着！

悄悄熄下灯光，轻轻闭上眼，只用耳朵去谛听这深夜的雨。

漆黑的深处，风掠过窗口的尖啸，应是被檐角划过的痛感。那回响在耳际的雨声，冷寞凄惶，带着仓促和伤痛，在远野纷扬响起。

静静的你听，雨风应是从禾场边的草垛下漫过来的吧？然后经过了左边邻家半边屋脊，又从后园那一篷竹林里穿过，在断断雨风里，应是还挟裹着去年秋天的秫秸草屑，在空中如浮花逐流。

渐渐浓密的雨，在夜色里不急不躁不紧不慢，带着优柔与从容随性淌落着。那是搦管的纤细指尖，在天地间率性挥洒，雨迹在这看不见的画布上酣畅淋漓，恣意流淌着。那雨风笼罩的檐下，那檐下窗里的人，那人被夜色掩没的思绪，此刻就在风雨如晦深处起伏迭宕，又若一粒雪藏了整个冬天的种子，被夜色里风声雨声催促唤醒着，萌发着生命的芽苞！

漫天雨织，那是一张来自无垠深天的网，山峦、屋子、世间凡所什物，无可遁形！但那黑夜中的梦想在这蔽天而下的罗网里，不甘成为猎物，努力向着无限深远延伸思绪的方向，穷尽所有想象，要挣脱这藩篱之罾目，逃逸到未知的虚空。

思绪带着这个人的所有心事与梦想，在夜色中风雨兼程，它穿越季节，穿过所有过去与现在的时空，似一尾破网的鱼儿，遨游兮昊空。

那窗前的人，此刻成为这场夜雨的旁观者，听雨风断断，听远野在夜黑的耳际淅沥，听夜虫稀疏起落呻吟。那绵绵夜雨中，林花又谢了吧？地上的草芽又长高了吧？而时光倏忽就又错过了季节吧？唉，光阴如此匆匆！

风象一阵雾纱，遮蔽模糊着雨声。风紧着，那心跳便紧着。风缓着，那心跳便缓着。风驳杂着，雨声便模糊，心也驳杂模糊着。

终于，风突然象一阵迷雾被驱散了，雍塞在天地间的喧嚣如退场的锣鼓，耳际里瞬间清寂。听！漆黑里一片澄澈，一片如此清晰的雨声，能听清每一滴雨落下的模样，能分辨每一粒雨飘落的方向！不！那是如此清晰动人的心跳萦绕耳际，那……是一个女子的娓娓倾诉！

——黄错卸得残妆罢，窗外西风冷透纱，听芭蕉，一阵一阵细雨下，何处与人尊重嗑牙？又是想他，又是恨她，潸潸泪似麻，手拈着红绣鞋儿占鬼卦。

异史氏笔下，那凭窗临风的女子，也应是听惯夜雨了吧！以灯为影，与风为闺伴，隔窗夜雨为邻。年复一年，暮去朝来，终是忘了青春，误了青春。

风又起时，那满耳清澈齐整的雨声，在风声里突然就被缭乱了方寸，象那独坐院内素静的女子，蓦然被往事勾起情怀，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怎会知晓？只从此身不由已不问东西。

２、夜雨是黑暗深处无法排遣的寂寞心事吗？

夜雨是黑暗深处的情绪，悲喜欢愁着。时而淅沥，那是伤悲在风中幽咽；时而骤急，那是忧愤心结在倾诉。

有时就那么平静的落在大地之上，带着不经意的情怀，看不出内心真实的表达，没有忧愁，似乎也没有烦恼。在村路上，河溪旁，在那棵柳树下，草垛边，在野地里，在无人的荒径闲散走着。不为何事，也没有思想，仿佛一具没有思想的躯壳。

有时就仿佛被禁闭在园囿里的孩子，终于冲出那桎梏的潘篱，乘着夜色，一路奔逃到遥远的旷野里，在夜色犹带着惊惧喘息，犹带着仓皇急迫，在无边深野踟蹰飘忽……

侧耳倾听着，那风中断续零落着的，那是更深时孤独的人，独自在黑野里徘徊，带着一颗无比失落的心。

那雨声里，无数次，情不能禁，想起那不知何时，灯火中曾走过窗前的影子！

分明看得见那个影子，翠荷色轻衫，被雨淋湿的发丝上，那只蝴蝶簪子在透过窗口的灯光里闪着星芒，那个人影从檐阶上悄无声息走过，似乎又转头向窗内悄悄看一眼，然后扭过头，向前走，消失了……

那个窗内人呢？呆呆的看窗外的漆黑，看着其实根本看不见的地方，看着那看不见的人影消逝的方向，看着那遮蔽窗口的檐溜下的雨瀑，心仿佛湿了。

哦，对了，那是一个梦吗？他牵着她的手，还是她牵着他的手的夜里，他看不清她的面容和表情，夜风中女人身体的味道让他感觉一切曾如此熟悉。他们在暮色里走着，谁也没有说话，突然有冰凉落在后颈窝里。下雨了！他和她紧握着手，他们快步跑过那一片草地，跑向远处的树林，他看见她脖颈里飘扬的那面细花围巾，看见那围巾的影子远隔在他触摸不到的地方……

醒来时的枕畔，那时窗外的深夜里，碎落的雨声，象早春泥土里抽出的稀疏芽苞！带着疲惫与失落，再不敢回头，从此只能一路向前。

是那梦中的雨，此刻下在梦外的世界里了？而这落在人世间的梦中雨，象那庄周梦里的蝶，是不是其实也只在作一个梦中之梦？

耳际里，风吹乱了雨，雨是飘浮在夜风中的浮萍，要去向哪里，要去向多远。又象那漫天凋落的残花，在那茫茫深夜里，随风逐流。

那流浪的心跳里，却怎么也不肯丢掉那个美好如初的梦，一蓬船，一叶伞，一弯栈桥，如潮的夜色里，那栈桥上漆黑深处的雨风下，应是两个相依的人吧？长风彤管，星眸渔火，“夜船吹笛雨潇潇，人语驿边桥”！

那相约的两个人，那相逢的两颗心在漆黑里纷乱跳动。

在这样的雨夜里，若有这美好如初的梦，应可以了却杯中寂寞残酒，又怎可忘却！

３、梦中的夜色和雨，窗外的夜色和雨，谁是真实存在着的？并不重要了，那个沉睡在夜雨檐下的人，是行走在现实与梦境中的灵魂，来去自由！

这晚来的雨竟是被封印在黑暗里的精灵！从此它的生命也只属于深夜，它已无处可去！这是它的宿命！默默承受这个幽暗的世界，在不见天日的时光里，努力营造着生命的氛围！随性而放纵，想落下就落下，想急促便急促，想停歇一会就停歇一会，恣肆挥洒，便纵有千种风情，便纵有无限心事，在阒无人迹的夜色里，许多时候，那晚来的雨，似匆匆路人，要穿过这黑暗地带，向着黎明的方向突围！向着无边深处自说自话……

怕谁会冷笑？怕谁会嘲讽？因为这夜色里，只有漫天落下的雨，那漫天夜雨下，只有世间的一盏孤灯，灯下只有静静听雨的我！

它自在起舞，无拘无束放纵着身体，脚下生风，衣袂飘飘，飞扬的草屑，飘落的树叶，还有一颗百无禁忌的心。

它或许并不知何为忧愁？亦许它只是用这种方式吐纳久积胸中的块垒？

那窗前灯下的我，思绪随风追逐雨的身影。那檐下的一棵草，那草旁的一株刺芥菜，刺芥边的石磙子，那密织着檐溜的雨瀑下，那只老黄猫在雨中逃回到温暖的屋子……

蜷缩在风雨下的灵魂，突然懂得片刻珍惜！那寂静窗口，那飘摇灯火，那孤独的人，那间小土屋，其实多么温煦？

但是那颗深夜的心和雨是同气连枝的好兄弟，不能忘记，不忍抛弃，雨在夜里流浪，心也在夜里流浪，相依为命！

有一天，当雨歇风住，当所有一切消逝在眼前，黑暗里静静的听，你的心似乎还走在淅沥的夜雨下……

夜终究会醒来，雨终将要停歇！

夜色里的雨，一阵雨有一阵雨的生命，每一阵雨就象世间的生灵，他们际遇各异，但殊途同归！夜雨又象那黑色土壤上生发的禾子，一茬茬在夜色里生长，一茬茬最终被风割倒在黎明！

夜雨从黄昏开始，从村那边的小路开始，匆匆走过窗口、草垛、禾场、溪对过的核桃树底，在黑暗的泥沼里艰难跋涉，磕磕绊绊但步履坚定！那其实是一个行迹匆匆过客，摸索着要穿越这片黑暗地带，走过曲折坎坷，走过迭宕起伏，只为努力向着黎明的方向！

但是，但是……它永远抵达不了梦中的阳光地带，当黎明来临，当玫瑰色的轻云浮现天边，而它最终倒在黑夜尽头！

那夜展转颠簸的雨，和窗前孤灯下漂泊的我，应是彼此倾听过对方的心绪了吧！目送它从容消逝在黎明的窗口，我知道，这一阵雨永不再来！

黎明的旷野，满眼新绿！那是夜雨最后留给我的馈赠，哦哦，让我能铭记它！

愿雨的灵魂在另一世界有笑容！

4、有谁知道，那一夜的雨，是梦中漫天盛开的花瓣？

突然在这样的雨夜，突然想起小村，那屋后坡地油菜花里，细雨如丝，背着竹篓的女人，雨淋湿着单薄春衫，那紧裹的身子沾满潮湿的花瓣……，那是一幅生动剪影啊！

在这样的雨夜在想啊，那被雨浸润的山野，应是繁花次第盛开，整个世界都在萌发着花香的味道！

那背负双手，从黑夜里走过的人，一路走着，一路听着花开的声音，一路呼吸着万千芳香，他不眠，他不疲惫，他不停下脚步，也不厌其烦，那纷纷扰扰的花香，在夜色里象一条河，他是在河中的鱼，那一河的花，是一河的梦，他在梦中的花柳繁华里。他不占有一支花叶，他不留恋一处花香，他只是一个闲客，无意走进，无意就走过。终于等到天明，终于雨停了，那围绕着的花的梦烟消云散，他也就醒了，眼前旷屋独门，形影相吊，那原是一枕繁华呀！他于是走出去，屋边的杏花开了！就在那处窄窄的青石巷，就有那么一个人，深巷明朝卖杏花！

突然想起，在这样的雨夜，就在村巷西边，在那个蓬门深锁的小院。透过院门缝隙，庭院荒草迷离。那院子里的主人呢？她是到哪里去了？她的竹篓和菜蓝呢？她坐在门前的那张小板凳呢？她只是锁了门，只是紧闭了那个小小院子，她太累了，小院子也累了，她是在那一个雨夜走的吧？

我所知道的，那个孤独的女主人，还在清早的时候，便悄悄起床，便悄悄坐到院子里看天，悄悄整顿衣裳，悄悄离开那座小院，从此再没有回来！

那寂静小院，在今夜的雨色里，庭院里是不是一样满生着绿草，檐阶下是不是也覆满着苔痕？那院落篱笆边的栀子是不是要开了？那一整个院子是不是被外面的绿树笼罩着了？

夜雨里，突然想起——

那横跨街河的铁索桥，朦胧灯影下，柳花如雪纷坠，雨水在光晕里泛滥着色彩，一柄绸伞，两个并排的影子，在淋漓雨色里一路向前，彼此相依着走向季节的深处，走到我看不见的远方！不知道，那夜雨下的索桥上，那漫天的杨花是否已落尽？

在那个街边的转角处，梧桐下的那个男人，被夜雨淋湿着衣衫，看那远远跑来的一个模糊身影，举着伞，迎着风雨，向着这边飞奔过来。不知道，那雨中曾炽烈的眸光，犹未熄灭吗？

多情去后香留枕，好梦回时冷透衾，闷愁山重海来深，独自寝，夜雨百年心。那夜的雨，那夜的风，那夜的人，转身刹那，只留下一个恒久的背影！

我确信，窗外的雨和我隔着黑暗的距离，她在黑暗那边，我在灯光的这头，她是过客，我是看客，彼此不打扰，彼此独自忧伤或欢娱。

可有谁知道？那一夜蓬勃的雨，是落在我梦中的花瓣，带着只有我能感受的梦中女人香，只有我能明了的那梦中深野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