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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0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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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华落尽时

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荫子满枝。繁花落尽时,便是果实的开始吧。

花开花谢,落红失色,世间便有了太多的伤痛与悲情,予曾叹花期之短暂,然而,更多时候,我却在想象和期盼着花谢后,那满树的繁华与喧嚣。

花既尽时春实成。暮春,沿着山间小路,穿过露湿荆棘,崖边或许就有一丛红艳娇嫩的指头大小的野果,伸手轻轻摘下一颗,顶尖未脱落的花蕾上,还沾带着昨夜的雨水,粉红的果肉敷着一层淡淡的粉。酸甜的味道有如暮春脖子上阳光的暖色,暄软妖饶。

这就是五月果。至于一些书中所写的二月红,我觉得好笑,他们实在没什么见识,二月熟的叫二月果,三月熟的叫三月果,甚至可以一直吃到六月才歇阳的,叫六月果。二月红?太浅薄!

不觉想起山村那些与野果为伴的旧日时光,在盛夏的酷热和风声蝉嘶的聒噪声里,着一袭烂衫,戴着没顶的破草帽,握着那把被磨得锃亮的老镰,随村人上山寻找野果。那样的时候,脑子里总会冒出那位光彩旖旎丰神俊朗的潘岳,老妪以果掷之盈车。每念及此,不觉心神往之。

某次,我们潜入村里果园,枝头带着茸毛的果实,青涩羸弱。那些比我大的孩子爬到树上,胡乱摘着桃子塞进破衣兜里。瘦小的我呆呆的立在树下,看着同伴们早已饱满的口袋,终于也鼓起勇气,战战兢兢爬上一棵树,还没来得将手伸向看中的一颗桃,园外一声暴喝,满园窃贼四散奔逃,慌乱中,树丫断落,我重重摔在地上,竟也顾不得疼痛,爬起来头也不回,奋不顾身从篱笆破洞钻出,一溜烟逃走。

关于这个细节,很多年后,我读《史记.孟尝列传》,方知钻洞不过狗盗之所为,不觉深为羞耻和悲痛。贫贱使人为娼盗,圣贤如舜及敖者奈何?不知道菜色陈蔡的夫子,当时望见大户人家的炊烟作何想?

若干年后,灯下展读《诗.桃夭》,那满树灿烂艳丽于我不过烟花之一瞬,无甚感想。我意念里,那灼灼其华最终会成为满树甜美诱人的桃。《晏子春秋》有载“二桃杀三士”,我一直想,让三士拼死一争的桃,那该是怎样丰美硕大呢?或者,待到灼灼其华谢,那满树的桃比之三士相争的桃也许更大更美味!

但山中的野桃却让我时有意外收获。有一年,天大旱,放牛的我,竟意外在一处山谷河沟里发现了满树熟透的野桃,那一次,我吃得肚圆,余皆悉数带回,全家人吃了好几天。

子建曰:“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据说是君子之操守,君子是什么东西呢?对于小村中的我们来说,不相干且很遥远。和那些青涩的桃同样命运,村湾里所有李树这个季节几乎都遭浩劫,才来得及谢顶的果实,早已进了我们的肚腹。许多次,躲在乌桕树下的草垛边,皱眉咧嘴,梗着脖子,忍着苦涩酸麻,将这些青果嚼下肚。也因此,在某个初夏夜晚,半梦半醒被父亲叫起,又被父亲一声断喝,昏头昏脑跪倒在床边。

谁让你偷别人家李子的?

我,没……偷。

父亲操起床边酸枣棍,到底偷没偷?

忍着山中夜里的冰凉,我嗫嚅着。不承认,挨打!承认,挨打!情急之下凭空捏造,隔壁四元让我去偷的!

什么?父亲显然不再严厉了,他让你偷你就去偷么?下次再偷,死里打!睡!

我大气不敢出爬回床上,暗自庆幸谎话让我逃过一劫,至于四元,那天早走亲戚去了,与偷李无关,冤枉就冤枉了吧。很多年后,我对刑讯逼供多冤假错案理解犹为透彻。权当一笑吧。

我一直很疑心《世说新语》中王戎识李一说,满树山李,倘出现在小村路边,早已成为果腹之物,无暇酸涩甘甜,又哪来如许讲究与挑剔?而且,对王戎这个卖李尚要“恒钻其核”的“性好利”刁钻刻薄之徒来说,又怎会将一树丰茂山李舍弃路边?

沿着深山小径,在风声呼啸过后的山林,也会想起老欧的“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我却怎么也没有那种心情!在芜杂的荆棘和丛林峭壁间穿行,眼睛四下搜索可能出现的各种可以充饥的野果。望着漫山蓊郁,那颗被山风无情吹皱的心竟有一种莫名忧伤。听漫天风中蝉嘶,一如当年李商隐的忧伤: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

如果忽然发现一丛野葡萄,一蓬丹阳泡,甚至是一树野杏,那该是一种怎样的惊喜?

为了寻找野葡萄,一整天翻山越岭。直到暮色渐浓,直到黄昏的露水湿了衣裳。

许多个暮色弥漫的黄昏,我独坐老屋檐下,倚着那面残破的土坯墙,头靠那扇破烂的松木窗,呆看河对岸的山脊。

未曾歇下去的夕阳,三两只归巢的山雀,那棵不知名的大树从树棵子里突兀出来的青翠,夜色越来越浓……左思说:何世无奇才?遗之在草泽。这样看来,我也是奇才了,哈哈!笑过,忽发臆想,那些芜杂荆棘丛里有没有一棵八月奓藤蔓?如果有,就一定有八月奓,这个季节,应该很甜了吧!

说起八月奓,很象一只只香蕉悬在藤蔓上,未熟时青硬苦涩,熟时果实张开,露出甜糯诱人的果肉。为这最后的美味,人和鸟争分夺秒,稍纵便沦为鸟腹。

一些自我作古者叫八月香的,一点没道理,因为这东西从始至终就没有一丝香味,香从何来?有叫八月瓜的,一点也不象瓜。上面的说法纯杜撰和捏造,我家乡想说的是这种果,至八月成熟便会裂开,遍阅典籍,只有“奓”才是小村真实质朴的意思表达。《庄子》有载:荷甘日中奓户而入曰:“老龙死矣!”。“奓”就是张开和打开的意思。我无意探讨这个话题,还是留待有心人去确证吧。

有次,父亲从山中带回一只野木瓜,很甜,到吃完自己的那一份,我也没看清木瓜的样子,直到若干年后,才在酒店看到一道木瓜雪蛤,方知木瓜模样。

《诗》云: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或者,在古人眼里,木瓜是奢侈的。不然何当以琼琚报之?又或者,古人信诺,知恩图报,有类“滴水之恩当涌泉要报”者,如此看来,木瓜或许又不值一提了。

林花落尽草花生。有一年雨水充沛,路边的蛇果生长得婆娑葳蕤。山里叫这种野果是蛇果,据说有蛇会从上面游过,不能吃的,任凭那一蓬蓬果实黑玛瑙般垂挂着成为鸟和蚂蚁的食物,却无人问津。

那个没有阳光的黄昏,山中牧牛的我,实在无法忍受饥饿的折磨,走到一丛蛇果前,犹豫了许久,心一横,捋下一串,硬着头皮塞进嘴里。竟酸甜爽口,疑心是传说中的仙果。

那一次,我吃掉一大丛蛇果。自此,我成了村里唯一一个吃蛇果的人。若干年后,读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所载覆盆子,方才明白,蛇果其实就是覆盆子,是一种蔷薇科悬钩子属的木本植物,也是一种水果。

尝试过村人畏惧的蛇果,我便开始尝试榨果,其实就是榨树的果实。

每至盛夏,青红相间的果实挂满榨树枝头,村人熟视无睹。而且,从未听人说起过榨果,有毒?无毒?看着熟透的果实挂在枝头,大有屈子“井渫不食,为我心恻”的忧愤,觉得实在可惜,却又没有神农以身试百草的勇气。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许多熟透的榨果被鸟儿啄食得残缺不全。鸟能吃,人为何不能吃?年少的我,竟也油然升起尝“狼果”的决心和勇气,毫不犹豫摘下一只。

咬开果肉的瞬间,甜糯绵软,齿颊留香……直到吃饱,直到沿着夕阳下的牧铃声悠然离去……

第二天,第三天,安然无恙……

原来遭村人冷落的榨果竟是如此的美味!直到若干年后,问起父亲,他略沉吟了一下说,这东西原是可以吃的,吃多了会头晕。

有没有头晕的感觉,我忘记了。但我知道,我怀着吃狼果的勇气吃了榨果,狼果流传天下,而榨果,或许永远埋没在那个小山村里了。

还有一种几乎和覆盆子同时挂红的果实,村人叫作秧李子,很象市井上被炒作的进口车厘子。其实,据我的理解,就是秧下田时节,刚好挂红,所以有此称谓。

有次放牛,我竟在一处溪坡的灌木丛里发现了满树红彤彤的秧李子,那种激动心情,至今难以忘怀。竟担心被另外的人发现而分一杯羹。尝读《庄子.秋水》: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鶵,子知之乎?夫鹓鶵亍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鶵过之,仰而视之曰:“吓!”,每至此,忽觉羞愧!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此言盖不虚也。

桑葚,即便在小村里,也是被人瞧不起的,很贱。我吃桑葚,多在无人时,以免让人讥笑。看着满树黑晶晶的果实,那时饥饿有如洪水猛兽,狂暴袭来,连叶带果一把捋下塞进胃里,酸甜和青叶的味道在唇齿间弥散。甚至有一次,当我走回老屋禾场,乌桕树下石碾子上聊闲的人们睁大眼睛看着我,我一时头皮发麻,匆匆回屋,对着窗口破镜,镜子里那个脸色苍白,头发蓬乱的人,嘴唇乌黑如小妖!吃过桑果,我竟忘了到溪子里洗净嘴唇。

若干年后,看到城里男女老少,一见桑葚就大惊小怪的表情,不觉哂之。且一些文字竟把桑葚描摹得包治百病,神乎其效。在我看来,不过是故弄玄虚哗众取宠而已。而那些见了桑椹就尖叫的,实在是装嗔弄痴卖弄罢了。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对桑椹这种果实,我有深刻的理解,这些人又哪里会懂呢?桑之落矣,其黄而陨。……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也不爽,士贰其行。……许多时候,我在想,这位被始乱终弃的女子,既知是错,缘何一错再错的要一根筋到底?难道就没有更美好的期盼与追求吗?有,但或许她已经身不由已了?

桑葚留给我的,是一种青涩的味道!

有时,我会到山上寻找一种灌木的果实充饥,村人叫作黑果子,这种灌木木质坚硬,初时,果红色,熟时黑色,甜且糯。有点秋天山中糯米果的味道,吃过,却又有种说不出的酸涩回味,据村人说,荒年时黑果子可以磨面做成糕点果腹,想来不虚。这让我想起《山海经》常说的一句话:食之使人不饥。

饿极时,我甚至会吃楮树果。《山海经》云:又西五十里,曰谷山,其上多榖,其下多桑。这榖便是楮树了。楮树叶喂猪,而我所感兴趣的是它的果实,熟时表面蓬着粉红触角,我尝试过,极甜,村人是决不会吃的,但我吃了。

秋天了,太阳果在村东的坡地里泛滥着火红,无数个黄昏,路过坡地饥肠辘辘的我,不顾一切的连果带叶捋下,填饱肚子。后来我知道它其实叫火棘。尤其到了深秋,一阵霜后,那种甘甜,让我至今难忘。      

村南的竹林口是有两棵拐枣树的,秋天也是吃拐枣的时候了。我一直没弄明白拐枣的真实名目是什么,以为是水浒里说的英雄白胜糊弄杨志这伙官军的所谓椰枣,后来翻阅典籍,才知椰枣和拐枣毫不沾边的。村人之说拐枣,有些地方称之鸡脚爪,虽形象,但感觉玷污了拐枣在我心中的形象,弃之不用,仍叫拐枣,甚至我固执的觉得,拐枣还是叫椰枣的好。

拐枣树大,多根深叶茂粗壮挺拔,说它是野果,只不过它不属于谁家,在路边,在山野,甚或就在人迹罕至的崖子上。采摘时必须爬到高高的枝丫上,手握推刃镰,用力向前切下果枝,村人称之拐枣”。有一年,因为拐枣,邻村一壮年汉子竟从树上栽下,当场殒命。  

吃过五月果、夏桃、山李、榨果、桑葚……扳过拐枣、敲过板栗,沿着舌尖上的五色味道,穿过生命时空的幽明……

又仿佛,仿佛看见当年那个一袭青衫的瘦弱影子,头发蓬乱,呆坐茅檐下,正觊觎着邻居后园那棵从屋脊探出的挂满毛茸茸果实的桃树……

那时,夕阳掠过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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