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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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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的影子:岩子河

树在夕阳下倾泻很长的影子。颓败的光秃的老椿上歇着几只晴蜓,裹成一堆的蚊子,那只踩着夕阳的裙摆飞过檐角的老鸦……

那时,西山悬崖边,柳林下的岩子河正静静流淌。

田梗边的乌桕树叶被风漫卷着飞向阳光下淡金色河滩。

河畔被风揉皱的影子,浸湿在幽冷的水面,沿着暗蓝的波纹飘忽。

一只流浪的被剪掉半边耳朵的狗,那只被主人蒙着眼睛跑了十几里山路扔掉的虎皮猫——两天后又出现在主人家灶台,永远歪戴破草帽的春生……

脚踩蛋圆卵石,发出咔咔的响声。浅水边覆着青苔的石头,沿河缀着一圈翠色花边。风贴着溪皮子掠过,泛起新鲜潮湿的味道。

无限遥远处流来的河,路过这片悬崖,便成了岩子河。

水从哪里来,最终又流向何方?没人知道。只知道,水从北向的群山里来,沿着村子一侧穿过南向的山坳,流向不知名的地方去了。

百川东到海。岩子河的水一定汇进茫茫汪洋中去了。

如果那片遥远的浩淼烟波里,还有那只孤独的精卫悲鸣,也许,岩子河的水正默默无声的陪伴着她吗?

据村里老叟云,岩子河北岸的那堵悬崖是一处宝库的大门,大门的钥匙是一枝长九十九节的竹子。且据说故事的人肯定,很久以前,有一外地人,扛着一枝长竹篙路过悬崖,竹梢无意触碰到岩石,突然“轰隆”一声巨响,悬崖门洞大开,洞内珠光宝气弥漫蒸腾,扛竹人被这突兀之象吓得半死,一时竟呆若木鸡不知所措,等回过神,岩门早已阖上,而竹篙也不知所终。

由此断定,那根竹子其实正是宝藏钥匙,无意间竟打开天地宝藏。遗憾的是,那人却错失良机。

传说不过聊资茶余饭后罢了,但村人却坚信岩子河有此神奇。岩子河,或许,来自遥远的天上?

岩子河水向前蜿蜒,拐过前面山脚,很随意将村子分成了上湾和下湾。

隔着溪子两边,两岸的人立在自家檐下。

吃了吗?

吃了!

中午吃什么好藏货了?

——哈!对面的人在檐下咧着嘴,呲着牙得意的傻笑,霉干菜炖腊肉,去年子的!

偶尔,对岸的高木匠也撂下手里的凿子,嘴丫角叼着旱烟管从他那间破草庐工坊里跑出来凑热闹。

吃了吗?

啊?高木匠支楞着毫不灵光的耳丫子。——哦,柜门换个榫子。

……榫子换好了不?

啊?……哦,梅子她娘走亲戚去了。

隔岸的人于是假装动着嘴唇,却并不出声,对岸的高木匠认真的张着右手挡在耳后,仿佛怕一不小心声音从耳旁给溜掉,听了半晌,对岸的人还在动着嘴唇,高木匠扯着大嗓门回应:“哎呀,一言难尽咯,猪连吃的糠都没有了……”

隔岸的人于是“嗤”的笑出来,高木匠很无趣的垂下头,佝偻着脊背,打算进木工坊。

隔岸的人自顾自说,果真是聋子会听对子,跛子会打跪(柜)子!

这下木匠可听清了,倔着脑袋:“你说谁呢?啊……谁是聋子……”

睁大眼,对面连个人影都没有了。只有溪岸那一丛河柳,午后的阳光里,蓊葱碧郁。

柳荫下巨大的青石从溪水中裸露着,阳光从河柳巨大的枝隙洒落一地破碎耀眼的金子。风掠过,石罅和柳树根隙里葱绿的菖蒲草带着隐隐的药香四面弥散,浅淡的蒲花和黑豆大的蒲实上几只硕大蚂蚁正忙碌的逡巡,偶有不知名的鸟雀寂寞而悠闲的觅食,人来了,鸟雀无声飞回枝头。

躺在冰凉的青石板上,听四面风声,风声里起伏的蝉嘶,头顶柳眉儿随风飘坠,落满青石,落满下面那个躺卧的寂寞人的衣襟和发丝,落满一颗无比荒凉的心……最后随风洒落流水,晚逐暮色……

时而,远处宽绰的河湾里,飞快的掠过两条木划子,划子微翘的尖角上,歇着两只蔫头耷脑的鸬鹚,羽翼湿且黑,很沉重的样子。感觉这人就带着鸬鹚乘着木划子终年游荡在河湾似的。

岩子河向南有一个巨大的曲尺水湾,湾窄急深,两岸岩壁上巨大的树荫倾覆下来,河湾水幽蓝,让人不寒而栗,似乎那水深不见底,坠入的碎石沉没到无限深处,疑心在不经意间会有传说中的洪水猛兽张着血盆大口破浪而出。

当寒冷风凛冽,从这座村子肆虐而过时,北段浅窄的河面就结冰了,那群衣衫褴褛的孩子,手里握着从河岸掰下的晶亮冰锥,脚踩破棉鞋,冻得乌红的嘴里,“格崩”咬着坚硬的冰锥,疯狂的在冰面上追逐。

就有人突然掉进冰窟里,浑身湿淋淋,抖瑟着从窟窿里爬出来。这还不算完,闻讯赶来的父亲,手握酸枣棍,那个冻得哆嗦的孩子,掉转头,沿着河岸仓皇遁去,父亲在后面暴怒追击。最终结果如何,没人知道,因为,那个孩子第二天照例嘻皮笑脸出现在冰面上,照旧疯着!

某天寒风里,一个小小少年裹着破袄,双手紧张的抓着牛绳,身后一头小牛犊,加入到正在河边饮水的牧童队伍里,突然,一头体形硕大的水牛对着少年的小牛犊挑衅,小牛犊毫不示弱,两头牛角对角在河岸上奋勇搏杀,河岸乱作一团,少年瞬间被紧握的牛绳拽进冰冷的溪子……

母亲闻讯赶来,从冰冷的水里捞起少年,飞快的抱着浑身颤抖的孩子奔回家中的火塘……

几场雪落,寒风掠过田畴,四野萧瑟,仿佛一夜间,吹瘦了小村,就连岩子河也萎顿下去。

河水浅了一大截,人们踩着裹冰的砂砾小心越过河。

隔着厚厚的冰面,扁嘴鲶支楞着两根胡须笨拙的游荡。

眼尖的男子立在溪石上,一脸紧张,两手狠攥三股铁叉,眼睛片刻不眨,瞪着胡子鲶消失的墙隙,大冬天里,额角冒着汗。

终于,那条胡子鲶又笨拙的游过来,守株待兔的男子瞪直眼睛,冰冷的眼瞳仿佛射出刀子,咬紧牙关,使尽全身气力将手中鱼叉凶狠的掼将下去。

叉中了,叉中了!岸边有人欢呼。

又是春生吧?那伙计运气真不错!

好肥的鱼,春生……你好口福。

春生咧着嘴,手里紧紧捧着鱼,生怕一不小心被人抢走,也不答话,扛起鱼叉沿着田梗一溜烟不见人影了。

有人望着春生消失的方向,心里恨恨的,鱼……大家都见到了,凭什么独独被春生得到?

没人知道!

岩子河就这么静静的流着。

若等到春天花开的时候,河南岸那处青石岩上,便满生着一种小黄花,米粒大,竟生得葳蕤妖娆,花叶竼竼。

花茎上有一层沾液,据说可以用来粘蚊蝇,所以据用途叫蚊子花。

花其实什么香味也没有,却开得灿烂,有人就觉得很有情调,村里的王秃子竟采了一大捧,用丝麻草扎成一束,趁了月黑风高跑去谭寡窗口献殷勤,被谭寡妇浇了一大盆洗脚水,落荒而逃。

某年夏天,风狂雨骤,奔雷怒电,雨下了整整一月,绿苔沿着屋脚疯长。村上头罗家老宅几乎被绿苔覆满,成阵的蛤蟆在檐溜下的麦冬草里四下蹦达。蛞蝓和蜗牛沿着疯长的青蒿爬上脊墙。

河水挟裹着山洪,如冲破牢笼的猛兽,泛着浑浊,尖厉的怒吼着向着下游奔泻。

村里的老私塾坐在屋檐下的破太师椅上,苦笑:“这是老天不小心打翻了天瓢!”

披着蓑衣的左叟不以为然:“这算什么呢?四几年那场雨,……半夜醒来,一看床下,鞋子船一样漂着,慌忙爬起来,开门看时,水都淹过岸边那棵梍角树尖了,一家人往后山逃,背后隐约就看见两只火红灯笼,再细看,哪里是灯笼?分明就是蛟的两只血红眼睛!”

那么大的山洪或许有,但是,蛟?谁见过?但左叟一口咬定看见过,不止见过,而且蛟被巨大蛤蟆驼着,前面似乎还有公鸡开路。

有人就乘了小划子,握着叉,不捕鱼,水里追逐着那从上游翻滚下来的西葫芦南瓜,一叉,“咚”,扔进船肚子,又一叉,扔进船肚子,一会工夫便满载而去。

山洪暴涨的岩子河急流喧嚣着,人们的耳根昼夜不得清静,彼此说话都要粗着嗓门吼。洪水泛起的汹涌浑浊让人眼花缭乱头晕目炫,至于高木匠,不止耳聋,一双眼睛也几乎成了摆设!

岩子河仿佛真的就是一头疯狂的蛟!

有一年山中大旱,岩子河干涸到只剩断断续续的小水洼,就连老屋背后的泉水也枯竭下去了。

眼见得田里的禾子收成无望,人们还做着最后的挣扎,都想将最后那一洼水灌进自己的地里。为了最后的水,村人频发争执。干涸的河床里,一次又一次,村里人为水争抢得头破血流。

岩子又好象那条被太阳炙烤几近涸毙的蛟,奄奄一息。

寒来署往,洪水干涸,岩子河向着那从未去过的地方,顽强的延续着生命。

记忆里的岩子河,河水就这样静静无声的流过四季。

许多时候,走着走着,就盘膝坐在河边的鹅卵石上,潮腻的风溜进脖颈,呆看河沿的崖壁,褐色的岩石,未凋的蚊子花,泛着灰色的狗尾草,山雀在草棵子里觅食……

渐渐从眸光洇去,越来越淡,消失在柳林尽头……

有一天,有一天再看见村子的时候,青山依旧,夕阳依旧,土房依旧,所不同的是,那些当年河边的居民,也早都换做了陌生面孔。

至于岩子河,竟已难觅踪迹。因为修路,岩子河竟被人为填平一半,另一半,变成一条小水沟,那片曾经葱郁柳林竟不知何时已消逝无踪,夕阳的余晖洒落在干枯河滩,无声无息。

我回头看看,暮色里的小村,小村旁的岩子河,正在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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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才子!真想结识这样有志趣的人,我身边的人啊,庸庸碌碌,俗到极点。

姚宏   2018-08-13 09: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