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燕子是什么时候来筑巢的?我们全然不知道,唯一的前兆便是突然两只小燕子沿着屋檐低徊,久久不肯离去,稍后便又来屋檐下翩飞。
坐在檐下的母亲说,怕是燕子要来寻人家吧?不要挡了它们!
檐下的我们悄悄挪开到檐阶下,说话也不敢大声,生怕不小心惊扰了这两只燕子!
用母亲的话说,燕子去谁家东脚,是认准了这个家,那会给主家带来好运势。
我家初来山里,看别家檐下或是堂屋楼板底都有一个小小燕巢,寻常燕子在檐门下低徊穿梭,一派繁忙热闹,甚艳羡!
我们也期待檐下能有一巢燕子,寻常走在地上的人,飞在头顶的燕,那种热闹情景多么好!
寻安巢之家的多是新燕。长大的燕子离开父母从此自谋生路,漂泊中彼此组合成新家,从此新燕新泥,檐下相守一生!
但也有例外,原栖身之檐下的主家败落,断了人气,旧鸟虽恋旧林,但也只能重觅人家;倘或有天,檐下的燕子忽然就要离开主家,步履决绝,毫不留恋!这或是主家为人奸诈刻薄不厚道!燕子宁守寒门,不入无信之户!
但不管哪一种可能,母亲坚信燕子是有灵性的,所以懂得择善而从拣枝而栖。
别家燕子巢下都钉着一块小木板,那样给燕巢提供了一层额外保护,让巢窠更牢固稳定!
也效仿别家,未等燕子决定筑巢,母亲便自己替燕子相中了堂屋靠右侧的檩条位置,钉上小木板,专等燕子来。
燕子飞来檐下,低徊一阵,又飞走了。隔不久就又飞来,绕檐数匝,又飞走。
几次三番的来,又几次三番的走,那小小精灵的心里,似乎在纠结在犹疑,似乎要在好几处人家间做最后的抉择。燕子内心的判断与衡量标准,人或许无法通了。然器之界、众生之界,惟德是依。德为道之本,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故以皇天无亲,唯德是辅!
燕子不肯落脚之宅,想来在燕子眼里,或主家之德坏,或主家运势衰!
村烟如缕,杏花微雨,斜倚檐阶青苔处,柳花漠漠草如莺,村巷里一人,夕晖下双燕!但是那个人一定不寂寞!
不知何时,横梁的小木板上,已是新燕春泥!悄无声息间,燕子已动工筑巢。
许多个午后,我独自守候在门外檐柱旁,看这一对燕子一趟又一趟往返衔泥,从早到晚,燕子不辞劳苦,中途也不肯歇息片刻。无法想象,看似单薄柔弱的燕子竟有着如此坚韧不拔毅力!
不厌其烦不辞辛劳,就那么一口接着一口泥,每一口泥都从远隔村路那边的河滩边衔回,每一个往返间隔着如许长的时间,那个小小的身体衔回那么小小的一口泥,一转又在天空留下一个小小黑点……
仿佛那竹杖草履披荆斩棘的山中拓荒人,太阳晒黑了脊背,荆棘刺破衣裳,乱石磨穿鞋掌,汗水淹没脸庞,镰刀划伤指掌……它们仍埋首向前,荜路蓝缕,以启山林!
天黑下来,两只燕子就歇息在半筑就的巢里,它们不吵不闹,很安静的彼此依偎在一起,蹇涩然满足,苦难却温暖!
燕巢一天天轮廓丰满,终于有天,巢窠圆满封顶!我看见那两只燕子在檐门内外缭绕翩飞,在犹带湿痕的新家前细心打量、审视。这出自锱铢喙吻的窠巢,是这一对燕子汗水丝缕砌筑成,它们期待着在这座屋檐下的小窠里,从此不惧风雨相伴终老!
《礼记.檀弓》载:晋献文子成室,晋大夫发焉。张老曰:“美哉轮焉,美哉奂焉!……”燕之窠简且陋,但却寄托着一双燕子对往后时光的所有梦想!
母亲很感慨:“这燕子才多大?那么一点小嘴,一口一口千辛万苦衔泥筑巢,这世间有多少人也做不到呀!那些毁坏燕巢的人死后是要堕入畜牲道的!”
《老子》曰: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人如是,小小的燕子亦如是!与人不同的是,燕子只要那可以容身的一个窠巢足矣,它不奢望“广厦千万间”,它只想在这个用河泥筑成的小巢里,和另一半从此度过生命的所有时光!风朝雨夕,日月晨昏,不离不弃,莫失莫忘。
那松木楼板的檩条上,我家燕子从此在这檐下一隅安家落户!
燕巢的筑成,从此也奠定了燕子与主家之间的生死契约!终其一生,若非天灾人祸,若非无可预料的世事变迁,若非主家德坏运颓,燕子绝不肯弃主家而去!主家是燕子的主家,燕子,是主家的燕子。燕巢是主家的燕巢,主家是燕巢的主家!在主人家和燕子之间,从此意味着它们将彼此依存,相互支撑。它们在同一个檐下,同一个门里,各自为生,又彼此关联。
禾场的草垛,女人们聚在一起纳鞋底,蜻蜓、粉蝶在空中浮游,肥胖的黄蜂向着远方的菜花跌跌撞撞,两只燕子倏忽掠过,阳光里似漾起细密的轻纹……
有人说,哎呀,你家燕子今天回来得这么早呢?
或者说,您家的燕巢里的小燕子再过些时怕是会飞了吧?
大家停下手里的活计,眸光追逐空中那两只愈远愈渺的燕影!
司马史迁笔下,燕雀是胸无大志苟且于世的缩影。如今且细思量,燕子匐伏在自然荆棘之下,为生存虽竭尽全力,到头不过一个小小巢窠。于它而言,一切失望之后终归于平淡。那句“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对柔弱的燕子来说,实在有失公允!
它们只是自然中安贫乐道固守平淡的生灵,再不曾幻想有一天扶摇直上九万里,也不再企图那富贵繁华。它们只想做一只平凡而简单的燕子!可恨的是,偏偏被卷进“蜂麻燕雀”之列,成为轻浮诡诈的代名词!
当清晨的第一缕云曦睁开眼睑,檐下的人和燕从同一扇门走出,人在田间劳作,燕在天底觅食;暮色渐浓时,人和燕陆续回屋,昏黄的油灯下,主人们各自安歇,而楼板上的燕子,黑暗中淌落几点啁啾,也已进入梦乡。
仿佛怕打扰到主人,但凡屋里有人,巢里的燕子不吵不闹,很安静。
清晨门轴的吱呀声里,早已等候在巢窠里的燕子,跟随着主人的脚步,也出门觅食了。傍黑的牧铃声里,主人前脚进门,燕子也就归巢了。
等候着主人开门,等候着主人关门,跟随主人的脚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母亲说,燕子天生灵性,在谁家檐下筑巢,便不再惧怕躲避主人!多年后,我突然明白,或许在那小小燕子心里,它已忘却自己原本是一只燕子,将自己当成这檐下的一员。
有了燕子的家,突然就多出许多人气。坐在檐下的主妇掐着蔑箕里的扁豆,虎皮猫偎在脚边,灰灰狗卧在檐口,野风卷起田梗上的豆叶,红尾巴蜻蜓歇在门前的老椿树梢,燕子在满禾场的阳光和风里追逐虫子……
檐阶冷清空寂的时候,老猫、灰灰狗、那一阵鸡都不知去了哪里,山风沿着那一溜楮树悠游,卷起草屑,卷起一支枯萎的芦花……。疲惫的燕子悄悄归巢,悄悄在楼板下的窠子里彼此偎依,眼睛看着禾场。这样的时候,不会觉得孤单寂寥,那空寂的禾场和檐下,那檐下的窠子里,有燕子一家!它们在那里!那里便洋溢着生命的气息!
小小巢窠里,不知何时,悄悄孕育了新的生命!
小燕子什么时候孵出来的?我们一概不知。细心的母亲有天突然发现老燕子衔着食物回巢,那是要喂养小燕子的!
带着兴奋好奇,在楼板下跂足窥探,终于就可以听见巢窠里传来的“叽喳”,那声音一天天从细弱到洪亮,仿佛那天地间初始萌发的生命原力!在虚无中渐渐凝聚成形,渐渐茁壮……
小燕子渐长,老燕捕食愈辛苦。喂养小燕外,犹要随时将巢中脏物衔至禾场外的野地丢弃,决不肯弄脏主人家的地面。燕子这小生灵不只有灵性,实在通了人性!
小燕子趔趄着终于能飞出门檐了,笨拙飞过一段又停下,老燕子在禾场边的树梢上作势振翅,似在谆谆诱导,未已又在低空中翩飞,仿佛做着示范……
小小的燕子,盈不及指掌,所能所为,竭其心力!身为万物之灵的人,亦不过如此!在里巷村野,在朱门深户,早被弃之墙隅的淳厚拙朴,却在我家檐下小小燕子身上被如此深刻演绎诠释,在这只小小燕子身上,看到被某些人早已抛弃的人性!
小燕子什么时候走的?母亲说,学会生存技巧的小燕子要另觅新家筑巢,从此分门立户自食其力,承担起生活的重任!
小燕子各奔西东,楼板下的燕巢复归冷清,两只老燕在巢窠里,呆看门外的天空,它们在想往事?它们也寂寞了吗?
当门前那棵老椿树上的叶子将要落尽时,燕子将要去向温暖的地方,我们不知道那个千里外的地方到底在哪里?那迁徙的燕子,在我心里,只是从檐门出发,奔向远方的游子,楼板下的巢窠永远是它的家!纵使远隔着天涯,纵使飞越千山万水,纵使历尽风尘苦旅,它终会回家!
千里之外,半岁光阴,它怎会忘了它的家?那檐下的主人,门槛上的虎皮猫,廊柱下的灰灰狗,浮土里洗澡的大公鸡,那乌桕树下的禾场,禾场下的田梗,更深的远野……
而每一次归来的燕子,在春寒料峭里,它们来不及抖落羽翼上的风尘,带着久别重逢的喜悦,在檐前低徊,似乎在告知主人自己归来的消息,又似要和主人作彼此寒暄,带着些许歉意和不安,看到主人们安然无恙,这才穿过檐门回巢。
一茬茬小燕长大,一茬茬小燕离开,一年一年窠里便又只剩两只老燕子。
母亲说,这两只燕子从来时到如今,怕有七八个年头了吧?它们也老了!
那两只燕子或许真的老了,我能感觉到它们的羽翼不再光洁,象一对蓬首的妪叟。飞过檐前啁啾里,沙哑低沉。有时甚至半天光景不见它们出门觅食。
老了,不爱动了!母亲对着燕巢叹息。
巢里的那一双燕子,劳碌一生,在老去的时光里,留给它们的只有那寄人篱下的一个小小巢,还有它们这一对贫贱夫妻,贫贱夫妻百事哀!但它们却不离不弃,患难与共。
离开小村的那个早春,山中草木未发。让人无比意外的是,那年我家燕子竟早早赶回来了,这个时间点比往年整整提前近一个月,村里别家的燕子还杳无踪影。
带着讶异,父母嘴里不断说好兆头好兆头!
若干年后,母亲还能回想起这件事,想起来,母亲便说,那是赶回来为你送行的呢!
我丝毫不怀疑母亲的话,那早归的燕子,仿佛在千里之外得到我将离别小村的消息,顾不上季节时令,匆匆赶回为我饯行!匆匆数年光阴,在那一对小燕子眼里,它们,以及我们,彼此亲如家人!
为远行的小主人饯别,它们是飞越了万水千山呀!
每一次我回小村,都会去燕巢下听听那两只老燕子的低语,我知道,时光在流走,它们在老去。
那年秋天,母亲去逝。翌年早春回小村给母亲上坟,恰逢我家燕子归来时。
去岁辞巢别近邻,今来空讶草堂新。 花开对语应相问,不是村中旧主人。草堂虽依旧,人事今已非!看着两只在檐门进出的燕子,它们同样落寞的情绪里,我知道,它们早已感知女主人的离去。
后数年,再回老屋,父亲告诉我,不知什么原因,今年燕子没有来呢?
我呆呆的看着空空的燕巢,无比惆怅失落。
第二年,燕子仍未归来……
它们是不会来了!父亲叹口气。
不会来了?它们在哪里呢?去了另外的地方?旅途中迷失了方向?哦,不,不会的!它们怎么会忘了那老屋檐内楼板下的小小家?那檐下的主人,门槛上的虎皮猫,廊柱下的灰灰狗,浮土里洗澡的大公鸡,那乌桕树下的禾场,禾场下的田梗,更深的远野……
一年,二年,燕子再没有来。它们或许已消逝在这个世界。我确信,它们是真的不会再来了,而且,永远!
檐间双燕子,寂寞身后事,不经意触摸往事的每一寸光阴,都满含着岁月的伤愁!
多年后,重回老屋,看楼板下那久已废弃的燕巢,侧耳倾听,隐约有一如当年的啁啾传来。诧然惊觉似曾相识燕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