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饱满新鲜味道的阳光,从屋脊后的竹园一直投射过天井,檐角的影子被斜拉向禾场边。
阳光开始灼热,洒过水的禾场象一片吐着气泡的水沼地,耳际泛起细腻的“滋啦”声,湿痕洇淡着开始消失。远野掠过的风,漫过禾场根下的水沟,又沿沟坎溢上来,那棵核桃树上的叫蝉,嘶哑的尖声,忽然象被扼住喉咙,嘎然失声。孩子们赤着脚从禾场上跑过,拐过檐角那棵六月桃树底,瞬间失去踪影。
穿着灰布衫子的易老太,头发上还抹了几滴菜子油,梳得油光亮滑,在脑后挽成一个圆髻,上面斜插着一支老竹蔑簪子,用她穿着圆口布鞋的小脚,步履细碎匆忙,从后园门穿过厨门,又穿过天井屋的走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菜油味儿。
坐在半边门槛墩子上的老太婆,腿上支着一只筲箕,伸手从菜蓝里捉出一只青皮葫芦,葫芦顶端青绿,向着葫芦肚子部分青绿淡成灰白。
将葫芦捉稳,转知从门槛边上的墙缝子里抠出一块碎瓷片。大孙子在禾场石磙子上摔烂了那只青花瓷碗,用桐油和爪钉也补不成了,痛心之余,易老太从那一堆碎片里挑出最大的一块留下。瓷片很利,刨葫芦皮正好!
嗤啦声里,青绿的葫芦皮沿着指缝翻卷,那块青花碎瓷在易老太手中沿着葫芦肚子,麻利锋快的刨着葫芦皮,淡甜味的瓜香充盈着鼻息。
许多次走过易家禾场,那个坐在门槛上的老妪,面前摆着那只细竹菜蓝,腿上支着青蔑筲箕,手里按着青葫芦,捏着青花碎瓷,葫芦皮在指缝里翻卷……
元王祯《农书》说:“大者可煮作素羹,可和肉煮作荤羹,可蜜前煎作果,可削条作干……”又说:“烹饪咸宜,最为佳蔬。”
这些种种于我们来说实在繁琐奢侈而且也无从做到。如果有葫芦,那就是一盘清炒葫芦丝吧!在葫芦清甜的氤氲里,弥漫着浓郁的季节氛围。那种味道里夹杂着蜻蜓蝴蝶的影子,夹杂着蝉鸣雀噪,夹杂着远野的葛藤花、橡树叶、风和日头……
对葫芦,父亲有自己的见解,南瓜冬瓜,说到底全是瓜味,葫芦一样,有何不同?在父亲看来,人性的欲望贪无止境。一箪食一瓢饮,食不兼味,也便饱了肚子。但现实却是,桌上摆着南瓜、冬瓜、黄瓜,吃着南瓜就想尝尝冬瓜,尝过冬瓜就又想夹片黄瓜,瓜虽说是瓜,但在那吃的人意识里,却无比满足……这些说到底,欲念无边之外,就是人性深处自我作古的意淫,明明不过吃着就是瓜,可是偏偏带着虚无臆想,自以为吃了别样味道而窃喜!这和过屠门大嚼画饼充饥如出一辙!
母亲反驳,鱼有鱼味,肉有肉味?南瓜有南瓜味,葫芦不也有葫芦味吗?那桌上的青菜你就吃一样不就行了?
父亲就尴尬自嘲,所以我也就是个凡人!
比起南瓜冬瓜黄瓜这些菜,葫芦似乎要老实本分得多!冬瓜南瓜粗生粗养,田梗上地坡头甚至就荒草棵里,自由散漫的野长着,也没人看顾,自生自灭,倘或有就结几个,倘或没有,那就没有!无论冬瓜南瓜黄瓜,无论走到村巷哪个角落,黄瓜挂在篱笆上,南瓜窝在草丛里,冬瓜呢?笨拙的卧在草棚屋坡上,寻常可见。
倒是葫芦,村里十有八九,种在后院角落,非走进这家院子屋后是见不着的。比起冬瓜南瓜种种,葫芦倒象不见世面老实巴交的乡下人,又象那藏在深屋里的丫头,每见人来,“和羞走,倚门回首”!
突然想吃葫芦了,从厨间走出,不过数步之遥,现摘现炒,方便。而且葫芦种后院似乎还有提防梁上君子的味道。这就奇怪,南瓜冬瓜黄瓜丝瓜怎就不担心被顺手牵羊?倒是葫芦呢?南瓜冬瓜这些结实丰厚且在村里实在寻常,葫芦结实稀薄,且长成不易,如此便成“难得之货”!过路君子顺手扯个葫芦是可能的。
据典籍载,葫芦种类繁多,有人对葫芦分门别类,个体上有大葫芦、小葫芦,形状上有棒、瓢、壶状,而据说味道上有苦葫芦和甜葫芦两种。甜葫芦供食用,苦葫芦只适合做瓢或酒壶。做瓢的葫芦在被称为“匏”,《诗》云:匏有苦叶,即指此!
这些琐碎繁杂在小村这里干脆就“天地一笼统”了!没人去分辨那架上的葫芦是甜葫芦还是苦葫芦,是吃的还是专做瓢或酒壶的。村人分辨葫芦吃或不能吃,直观简洁。
手掐一下,老!留着继续长大做瓢。用碎瓷刨开一小块皮,舌尖尝一下,苦!也留着继续长大做瓢吧!除此外,管是什么葫芦?只管拿来做菜吃!
我家葫芦也种在厨边小院角落里。竹枝的瓜架上,藤蔓攀缘缠绕,日日丰腴妖饶。
回屋经过瓜架,去藤蔓下松土、浇水;出经过瓜架,也去藤蔓下松土、浇水。松过土浇过水,那就痴痴立在瓜架下呆看,什么时候开花呀?什么时候结瓜呀……
但葫芦不懂主人的心,不紧不慢悠然自得,想向上攀爬一截便攀爬一截,想长一片叶子就长一片叶子,想生一个丝络子便生一个丝络子,那急赤白脸的人,几乎就想拔苗助长!
终于葫芦趁着主人的睡梦里,偷偷打出几朵花苞,那粉白的花于兴奋惊喜的主人,竟似日夜兼程快马加鞭抵达的喜报!
总感觉葫芦的模样怪诞滑稽。怪诞滑稽的葫芦描摩着人性百态。
将人这种动物的头颅比作葫芦,这是很呆萌的了,偏偏土匪黑话里将杀人放火呼之“敲葫芦”,将这份纯朴憨厚变作凄厉血腥,而小村抖狠的话惯带着“敲葫芦”,他们用葫芦这样一个形象炫耀着人性的凶残!
说葫芦里不知卖的什么药!这样的对手就难琢磨!人心隔肚皮,其实是隔着那只葫芦状的头颅!君不见?那两个心怀鬼胎的人,面上浮着虚伪的笑,手里把着酒葫芦,客气的一斟一饮,身后泛着阵阵凶光杀气!那长在青藤上的葫芦一目了然,对主人剖心坼肝相信!决无隐匿虚伪。而世间卑劣者却滥用葫芦之名,做着鬼祟下作的勾让葫芦身陷污淖!
即便被称作闷葫芦者,在我看来那是深沉内敛的情绪,不张扬不哗众,不攀附不谄媚,表里如一,外拙朴忠厚,内乾坤淳和,葫芦的“闷”是当得起“里仁为美之誉的!其实,葫芦哪里“闷”呢?为器乐,则甜美圆润,悠扬婉转,葫芦丝不是吗?
怪诞滑稽的葫芦在瓜的世界里显得极另类,孤僻冷漠。那孤僻冷漠里隐隐透着某种神秘气息。
葫芦似乎总与神仙浮屠相关联。那年画上的寿星老儿的龙头杖上,年年挑着一只葫芦,那葫芦里是酒还是别的什么天材地宝?若不然,何以这神仙也不离左右?那游方的老道,腰里同样别着一只葫芦,这葫芦是酒具还是禳妖祛魔的法器?不得而知!
若干年前,从村长门前过,见那堂屋正中墙上,悬着一颗硕大瓷葫芦,从葫芦紧崩的挂绳判断,里面是盛满着酒的!村人沽酒不过就是一只废旧玻璃瓶或是塑料壶,形容潦倒!村长怎能一样?所以拥有全村独一无二的瓷葫芦盛酒,气势高人一等,且自我陶醉飘飘若成仙了!
时常见村长很得意地坐在客厅正中他那张四平八稳的八仙桌上首,一手执杯,一手握葫芦,眼神睥睨门外,自斟自饮!但总觉得那个葫芦很假,象纸糊的道具。那个村长也很假,象是纸糊的刍灵。握着假葫芦一派肃穆正襟危坐的假村长,实在很假很可笑!
但母亲故事里的那个葫芦,确定是无比神奇的!神仙掏出葫芦,嘴里念念有词:葫芦一磕,酒肉一桌!面前立时就出现香味蒸腾的美酒佳肴,这平空而至的肴馔,让三餐野蔬长藿的我带着无限遐想走过懵懂时光。
一直不能明白,古人调侃的“葫芦提”,因何以葫芦为意象作比?这葫芦怎么就和糊涂扯上关系了呢?
《后汉书》载:市中有老翁售药,悬一壶于肆头,及市累,辄跳入壶中。甚至“翁乃与俱入壶中。唯见玉堂严丽,旨酒有肴盈衍其中,共饮毕而出。”这壶中岂止美酒佳肴,竟至别有洞天另一乾坤!这应是一颗不甘屈从于世俗翻覆之指掌,而超凡脱俗的葫芦呀!
恍忽中似有所悟,那市中卖药翁,昼悬壶以济世,夜入壶纵酒当歌!置身在这个葫芦世界里,何等逍遥自在,那世间的烦恼与忧愁、苦难与不幸,不过是隔世掠过的风声,风过了无痕!
北宋著名方士张继先笔下,那葫芦中的乾坤,不过就是避世绝俗的梦想:小小葫芦,生来不大身材矮。子儿在内。无口如何怪。藏得乾坤,此理谁人会。腰间带。臣今偏爱。胜挂金鱼袋。
但世人却如何躲得过众生纷扰?至多不过自况“葫芦提”而“难得糊涂”!吟着曹雪芹的《好了哥》,藏身在葫芦的世外乾坤里。但这样的葫芦在哪里呢?那是神仙世界的梦想呀!
悬在后院架下的葫芦,它或许自已也不明白,如此平凡无奇,竟寄托着众生的无限梦想!
我时常将葫芦类比青竹,竹幼时为笋,长则作蔑器;葫芦幼时为蔬,长则为容器。竹琅玕有节,葫芦虚心宽容。若竹是草木君子,那么葫芦当是蔬果中的圣徒。
花开花谢,待到葫芦饱满,蒂花委谢,春已尽,时节至夏。青藤上那一只只葫芦,在晨曦薄雾中,仿佛漂浮在时令的轻潮上,随季节水涨船高着。
一个人立在后檐下的光影里,带着喜悦期待的心看着那瓜架子上日日丰腴的青葫芦。那漂浮时令轻潮上的葫芦,似停留季节里的一个个散发着幽幽青香的时光逗点。让世间匆忙的心放松,让疲惫的脚步停歇。是呀,何不放下那浮躁功利的心,陪伴触手可及的生命中的韶华时光?
《诗》云:七月食瓜,八月断壶。没经历过农家生活的人,是不会明白这八月断壶真实含义的!夏历八月的葫芦早已变老,所谓“断壶”,不过就是采摘老葫芦了。
或许韶华易逝?葫芦是不禁老的!
从葫芦架下走过,那只前两天不舍得摘的葫芦突然大了许多,赶紧用指甲掐一下葫芦肚子,掐着吃力,或者根本掐不动,那吃不成了!很可惜啊!本想着再等几天,再长大些,未想这一等竟错失了葫芦的青春!
摇摇头,那就等着做葫芦瓢吧!做一个葫芦瓢也不错的!那只盛糠壳的瓢正好坏掉。这样一想,那人就不心疼遗憾了。
若能脆生生掐开,那就赶紧摘了吧!再等便又等成老葫芦了。
被主人辜负了韶华的葫芦心里,应是满生着幽怨情绪的。曾是青春无人识,今见摇落为风尘。青春易逝人易老,刹那芳华,错时深秋!怎一个恨字了得呢?
青春易逝的葫芦,譬若《山海经》内之熏华草,让人有朝生夕死之悲叹!在这一点上,葫芦与人竟是怀着同样的内心。铅华若轻雾,红颜如纸薄,时光似流水,恨无光阴追往事,愿有岁月可回头。果如此,那青葱的葫芦可会再随意辜负?葫芦无声,我仿佛就听见时光深处那位幽怨女子的叹息:花开堪折直须折,莫等无花空折枝!
葫芦什么味?你觉好时便好,你觉不好时便不好。当年乾隆微服江南,饥渴难耐时,恰逢一处人家煮一锅青麦当口粮。遂向主人讨要一碗麦米,感觉异香扑鼻,软糯淳绵,竟是从未尝过的世间美味!
不必嘲笑这位皇帝老儿的少见多怪不谙民事,纭纭众生又如何?许多事情的评价源于一时一地一念之际,环境变了,谁能仍为初心?世间的许多山盟海誓,又怎禁得住时光的磨洗和淘漉?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我们何必苦苦苛求事物的永恒?执念于虚无的等待?
人如此,而况葫芦?
每想葫芦,恍然间看见一骑青牛老者腰间挂着葫芦,那须发斑白仙风道骨老者在幽远深处自言自语:君子乘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
传说中的神仙们骑着葫芦渡过茫茫大海,我也期待有一只葫芦,作不了逍遥神仙,而是期待那只葫芦能负我渡过世间所有坎坷、所有痛苦与不幸,渡过那心灵深处茫茫迷津,向着自己想要的方向。
突然,很想吃一次葫芦。那年夏天长在后院瓜架下的葫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