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满草木灰和尘埃的小木窗,“回”字形的窗棂上糊着一层黑垢,风从蒙着窗口的灰布帘的破洞里,尖厉的呼啸着钻进来,窗台上的积尘于是旋转升腾起来,夹杂着透过墙隙的雪末,灌进脖子,让人止不住浑身起着冷颤,将身子紧紧缩成一团。手心匆忙的温暖,赶紧安抚被冷雪犀利针芒刺痛的神经。
屋角,昏朦幽冥。东墙根,一棵沉闷枯涩的老栎树根,正被赭色的火舌艰难舔舐着。
主人伸出粗糙僵直的手掌,被烟熏得乌黑皴黄。眼神冷硬如檐溜悬下的冰锥,随手抓起两根粗劈柴扔进火围子里。
火舌“噼啪”炸响,火堆上于是扭曲起一团浓烟,乘着从窗洞和壁缝里窜进来的风势,四下弥漫,一时间小屋子烟雾弥漫,屋内的人笨拙地掩着鼻息,呛得不停咳嗽,揉着被烟熏得红肿生疼的眼睛,止不住眼泪扑嗽嗽往下掉。渐渐地,烟雾从四面壁缝和窗洞里消逸,屋内渐变通明,眸光重又清澈。
耳际里,屋外寒风肆虐,风裹着雪,卷起豆大的砂砾,瓦楞子上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时而寒风暴徒般推搡着木板门,土墙上的泥屑应声滚落。
但屋内的主人是毫不在意的,因为此刻火围子将小小的屋子烤得暖融融的无比温煦。
看看火势变弱,主人随手拿起一根被烟熏得乌黑的山竹吹火筒,嘴抵着竹筒,鼓足腮帮对着火心猛吹。吹毕,又操起一只桑木灰耙将火中央的炭灰向外扒拉出来,往火堆上添柴。
火围子四面于是堆起厚厚的木炭灰,火在围子中央怡然自得地燃烧着。但是屋里,烟尘四起,头上衣服上,花白一片。
火围子上的栎树横梁上,或者悬着一根早已被烟熏得乌黑闪亮的指头粗铁索子,这根铁索,正是几年前请村里萧铁匠用家中废铁锻造的,如今,铁索还很牢固,而那黑瘦的铁匠早已去了另一个世界。偶尔,有人会说起这根铁索的来历,于是就会想起萧铁匠,冷而硬的眼窝子,不苟言笑,甚至没有任何感情色彩。
铁索下悬着一张大铁勾,铁勾上挂着乌黑矮胖的平底茶炊,平底茶炊的炊底,引起村人许多联想,比如那些戴着大盖帽的警察,村人见到就说:“哈,戴炊子顶的人呢!”炊子顶,在村人眼里,大概就是很威风。
水开了就灌进草壳暖瓶里,暖瓶满了就泡山茶,茶喝够了呢?那么,从后屋的土坛子里抓住一把炒米泡着吃,也不想吃泡炒米了,那么,有人家就会换成泡糯米炒面,炒面塞满腮帮子,吃面的人一张嘴,噗哧一下,嘴唇笨拙随着呼吸冒出一团粉雾,匆忙闭嘴吸进去,终于呛得满屋子咳嗽着打转。
偶尔,出门忙了半晌的主人进屋,坐在半截矮胖的圆凳上,搓着被冻得通红的手指,胡须上还挂着化了一半的冰茬子,被火塘炙烤的关节渐渐活泛,主人于是在火围子的灰堆里埋下几只红薯,或者干脆就是几只萝卜。
而后,佝偻着身子,不急不躁,慢慢煨着等。
门外天色渐黑。
估摸差不多了,扒开火堆,煨得焦黄的红薯趴在灰窝里。
嘴里呵着气,小心掰开,绵软喷香,就连煨熟的萝卜,也成了火塘边的美味。
那只蹲在门外的狗,可怜的吸着鼻子,转过脑袋眼巴巴瞅着盼主人,期待分一杯羹。
终于等到晚饭,主人家于是在火围子边支起三脚铁架,端来同样油乌发亮的边上瘪了一块的铝锅安放在铁架上,铝锅下的炭火燃得刺目耀眼。
土屋里漾起细细的“滋滋”声,炭火旺旺的烤着锅底,锅内汤水泛起白沫漫卷着锅沿。
一锅青菜,或者霜后的干扁豆,杂七杂八各种颜色的萝卜也加入到炖锅里。
锅子里于是无比热闹喧嚣。
有时,主人也会从悬挂的铁索子上取下熏烤得乌黑油亮、但却喷香扑鼻的腊肉,切下薄薄几片,加入到铝锅子里。
倾刻,小屋里顿时弥漫无比诱人的香味,让人禁不住就动了七分食欲。
这个时候,男主人通常会从厨房的米柜下,摸出那个糊满烟尘的铁壳水壶,里面是从村里酒坊灌回的烧酒。
回到火塘,从窗台上取下那只还在好几年前老集上买的白瓷杯。倒满烧酒的瓷杯半截埋进火围子边的灰堆里。
酒热了,火锅滚开了……。
就着滚开的锅子,喝着烫嘴的酒,屋子里四处弥漫着酒和锅子菜的味道。
这其实就是小村子里的火塘,燃烧在整个冬天。
相比起北方的大炕,火塘似乎名不见经传。提起北方的冬天,甚至只要提起北方,就有人会想起“炕”,但是“火塘”却很少被人提及,那些当年一脸干枯烟色,满身灰尘,蓬头垢面从火塘走出来的人,若干年后,几乎也想不起火塘,想不起当年蹲在火塘边的灰堆上抢破铝锅子里的萝卜青菜。但是,乌黑的火塘,却陪伴寂寞而寒冷的主人度过无数漫长冬夜。
现在想来,我家老屋的火塘是在主屋边上的仆屋里的。穿过土屋的客厅,拐过厨房右侧的小门,推开上首仆屋的木板门,就是火塘了。
当第一场霜落下来的时候,火塘便烧起来了,一直要熬过整个寒冷的冬季,以至于来年的早春,火塘仍不会熄灭。
一整个寒冷的季节,小村的人便会在这样的火塘边烤火取暖,谈天说地,喝茶饮酒,自然也会吵架谩骂……。
火塘演绎着屋子里的悲欢离合阴晴圆缺。
更多的时候,我宁愿独坐火塘,望着那一堆血红炭火发呆,边上陪伴自己的是一只虎皮老猫,蹲坐在矮凳旁,被火焰炙烤得昏天黑地,鼻息里发着轻微的呼噜,许多次,甚至就昏昏欲睡一下歪倒在灰堆里……
其实,我不太恋火塘,就算屋外冰天雪地寒风凛冽,我倒宁愿一个人呆在房间,坐在那张破敝的雕花老式书桌前,看着那本不知从哪个旮旯里翻出来的线装古书,或者伏在桌上,从窗隙的破缝里看外面白茫茫的远野……
尖厉的风咆哮呐喊对着窗棂奋力冲锋,窗纸誓死顽强抵抗着。
几粒雪子从墙缝里飘落在书页上,留下几粒雪融后的湿痕。
终于,冷风如溃退的兽阵,呼啸着向着远野涌去,越来越远……
看着那些从火塘里闲聊完走出来的人,一个个灰头土脑,伸出乌黑粗糙的手,还有破毡帽里那张被火烤得枯黄干瘦的脸,突然心里有种莫可名状的无味。
有一年冬雪下得特别暴烈,豆大的冰粒子下完后跟着又是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整整下了三天三夜。朔风怒号,四野封冻。这场风让地上的雪还没来得及消融,一夜过后,地面竟干枯皱裂了。这倒省了化雪时满地泥泞的烦恼,但地下仍被坚冰封冻,气候异常干冷。
寒冷却无法阻挡人们看电影的热情,等到夜幕降临,人们扛椅抬凳扶老携幼涌向村里那处开阔集会地,看着远处挂起的幕布,寒风里,人们流着鼻涕,兴奋得家长里短吆五喝六,因为冷,就有人赖在火塘边多喝了两杯,还没等到开演,前面乱哄哄的打起来,有人就被打得头破血流呼天抢地。
弄明白,打人的是村里的“老实人”土元,被打的是村里的“老油条”结儿,身为“老油条”的结儿已经够难缠了,竟白白地莫名其妙地挨了支书打,那还了得!
酒醒过后的“老实人”土元匆忙连夜来到我家火塘,想请父亲做个和事佬,一则因为父亲能说会道,再者这难缠的“老油条”结儿也还给父亲几分薄面。父亲也很有信心息事宁人,吩咐母亲把火烧旺,火塘屋里顿即热气蒸腾,不知道外面还有一个寒冰封冻的世界。
茶已泡好,家里做的小点心也端出来,甚至还有几只冻柿。两位当事人也到齐,三人围火而坐,父亲苦口婆心调解……
晓星西沉,火围子里炭火明灭,散发着最后的温度。
将二人送出门时,火光映着屋外泛白的夜色,人影在风中飘摇着,仿佛随时要被寒风吹散。远处黑幽幽的山林,传来几声夜莺的凄鸣。
因为烤火,村里竟就出了许多事故。
左婶未成年的孩子放在火塘边取暖,出门洗完菜,走进火塘,孩子一头扎在炭火里,抢救及时,却烧瘸了右手,从此剩了一只手。
下湾的王大姑,深夜一人独坐火塘,正待起身回房,羊角疯发作,同样烧瘸了右手。
陈老二的火塘,下半夜火势过旺,竟将屋顶的椽子烧断,屋角塌了一片。
更有传说火塘起火烧得家徒四壁的……
但小村的火塘在整个冬月里绝不熄灭,直到来年春天,直到另一个温暖季节的到来。
一个初冬的清晨,全家被邻居王叟家的纷乱杂沓和匆忙惊醒,母亲打算起床熬菜糊做早饭。
大门吱呀打开,吓了母亲一跳,王叟的侄子桂生头顶白色尖顶孝帽,跪倒在门槛外,对着母亲趴下去深深磕了一个响头。
小村丧礼,请人帮忙料理丧事时,家中至亲应长跪人家门外磕头。
母亲大惊失色,将来人扶起,这才明白,昨晚后半夜,桂生幺叔在火塘边,牙咬雷管自尽,牙齿和舌头炸飞到火塘里化为灰烬,血流满整个火塘口。
父亲闻讯赶过去,连声叹息:“不就是家里吵几句嘴么?……唉,何至于……”
逝者已矣。
全村人都来帮忙。
记得那个冬日的下午,冷风里鞭炮炸响过后,长长的送葬队伍沿着山中的那条羊肠小道一路逶迤。听着渐远的唢呐和铙鼓,那时年少的我,看着禾场边那株野椒树,上面七零八落的挂着几粒野果,淡淡的斜阳里,红得滴血,心里蓦地有种荒凉。
若干年后,火塘已不复在,火塘的老屋被父亲做了鸡笼,而火塘上神气的铁皮胖炊早已不知去向。望着那处残破的侧屋,有时我在想,如果火塘还在,有很旺的火,火塘边还是当年那一家人,那或许是除火塘之外的另一种温暖?
是的,这就是山村的火塘,关于火塘的温暖,或许已成为传说,而传说中的火塘,你们有谁能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