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子夜的月光透过门隙,向着室内的幽暗浸润过来。
窗外,天井深处月如轻潮,在隔墙里滉漾。
突然,目光触到那半卷帐幔背后的墙面,隐约有模糊斑驳的字画痕迹,那是用木炭灰和黄土块画上去的,旁边配着铅笔小字。
心禁不住起着颤抖。那多少年前的老石灰墙底上,还隐约残留着当年的印迹!多少年了?想不起来了!那带着岁月影子的涂鸦,就象时光里凋落的一片树叶,早已枯萎,但不曾腐朽消亡,有天突然被无意间翻寻出来,在与目光碰撞的刹那,带着陌生而熟悉、遥远又若昨日的感觉,彼此讶异打量对方,象久别重逢的寒暄。
多少年了?那仿佛已远隔了一个世纪,一茬生命的轮回!
带着惊悸的心跳,借助窗棂透过的月光,石灰粉底墙面上,画着一个被羽箭穿透的心形,旁边依稀可辨认的字迹:风在刮,雨在下,心却被你昨夜的呼吸穿透……
绞尽脑汁冥思苦想,这字,这图案,是哪一年的事了?想不起来了,又似乎想起来了,是她?还是……?谁在那一夜留下的?那铅笔勾勒的划痕里,依稀感受那紧握铅笔颤抖的手,紧攥着的指尖,被压迫着苍白失血……。那个模糊的影像就在这个房间,这张床边,对着同样的窗棂,窗外风雨飘摇。紧咬着唇,低垂的发丝如瀑遮过眉心,灯影下,一滴清泪悄悄从散乱的发丝深处滑落……
2、晌午的村巷幽静,屋里人,屋外鸡狗,各自歇息,互不打扰。
从裁缝门外走过,停下脚,那只针线蓝搁在檐下的矮凳上。
悄悄从针线蓝里拿走那块在布片上画记号的画粉吧!挪开那把半条腿的布剪,画粉一成不变就藏在一堆布头里。
手里捏着画粉,做点什么?顺手在檐柱上画上几个字,字在圆柱上歪歪扭扭变形了。手不停挥,顺着柱子从上往下,从左往右,乌黑的柱子被涂画得花里胡哨。
那画是什么?大我是某个人的五官面目,可憎的可喜的可笑的……,全凭自己的兴趣。
那配着画的字大约就写着某某的名字,那某某可能是村里的一个女孩子,女孩子就是一起扯猪草时,独自提着蓝子在前面走,一副冷漠神态,所以在柱子上画上她的大名,以示泄愤。那字也可能是那个昨天一起下河摸鱼的同伴,为什么就他一个人在水里摸到鱼了呢?而且一声不吭就独自溜走,全无顾念伙伴们的心情,这不是见小利而忘大义吗?这种人,在心里不止该鄙夷,而应该予以抨击!在村巷明显的位置用粉块揭露寡义小人!
画在哪里?在木匠门前的青石板上?摇摇头,在禾场边那棵核桃树下?也不行,那就在陈家檐下的风车上!
若没有裁缝画粉,就去后园地埂子上掰几块黄土当画粉,同样可以随风所欲,而且不必担心用完。但村南山冈子的似乎更好些,那里的黄土块硬度适中,画出的线条颜色深而有艳色,不象后园的黄土块,画痕淡黄无华,毫不显目。更其简单的,在灶口捡两块草木炭,也行!草木炭、黄土块颜色单调,就从村小学教室里捡几截扔掉的粉笔头,红黄蓝绿颜色就很丰富了。
墙上、地上、窗纸上、檐柱上、风车上、堂屋的凉床椅凳、房屋的大门后门……,凡是可能的地方,随心所欲,想画什么画什么,想写什么写什么,想画成什么样就画成什么样,想写成什么样就写成什么样!那握着黄土块、草木炭、裁缝画粉、半截粉笔头的手心里,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一切,全在指间掌控着!
那歪着头负手而立、若有所思的人,象君临天下的王者。如果要天蓝,那就画几朵云吧!如果风很冷,就画一轮冉冉升起的日头吧!村长带着乡里干部从村巷一路招摇得意忘形走过,那就画一个呲牙咧嘴的人,在那里挺胸腆肚颐指气使模样,这不够,干脆配上南瓜头,不冬瓜头,头上两只狗眼,再配上文字“坏人”!表达着愤慨。看着墙上那字那画,退后一步,很满意!胸中块垒顿消,感觉在和邪恶的较量中,无比钦敬自己的勇气!
寂寞的窗外,在墙上画下一只笨拙的公鸡,一只似乎象狗又象猫的猫或是狗,一个端着竹筛的老妇……。看着那墙上的五颜六色,就不觉得寂寞。
腹中饥饿?那就画几只桃,几块麻糖,或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米饭,那米饭边上还配着一双青竹筷。看着看着突然有饱腹之感。
邻家园里的红桃黄李高挂枝头,一个人偷偷立在后檐下翘首许久,默默转过眼睛,带着失落惆怅的心来到大门外,摸出半截粉笔,在门框上开始画着,向棵桃李树在粉笔下开花结果长大成熟……那涂鸦枝头上桃李甜香在风中弥散……
房间的墙上、厨间碗柜上的女子,亸袖垂髫罗扇遮面。那涂鸦的线条里,自己并不以为拙劣,看着却是曼妙绰约。
那在门框、椅凳、墙壁、树、石磙上的画痕,怎会是涂鸦呢?那应是源自内心深处压抑经年的情绪宣泄!
3、有一天,窗前的少年,眸光穿过窗外禾场,延伸向隔河的对岸。
对岸核桃树下,那个剪着齐肩短发的女孩,正和同伴们在河边玩着打水漂。
女孩手中的石子在水皮子上起落飞跳着,水纹圈圈漾开,最后跌落在远处的芦苇丛里不见了。
河面上留下一片细碎涟漪,女孩抬头看着远处的河面,看石子坠入那片芦苇,轻轻捂着嘴唇,轻轻甩动发丝,悄悄转过身向树下走去,河岸的背影里,手臂在空中自由舒张,衣袖在风中飘忽。
看着女孩提着竹蓝走向山那边小路,直到看不见,直到一切复归平静,窗后的那双眼,向着幽暗深处沉沦。
那坐在窗后的少年,偷偷地就在那扇窗根下,无数次窥视着隔河对岸,对岸的核桃树下,核桃树下剪着齐肩短发的女孩,想着忽有一天,那个穿着淡绿色衣妆的影子从禾场走过,从窗口走过,从一阵风里、从鸟声夕阳从一抬头的动作里走过,彼此在刹那间作恒久的对视。
用红的、蓝的、白的粉笔,用黄的土块,用乌黑的草木炭在檐下破旧的风车上,勾勒出一个女孩的形象,画很拙劣,鼻子眼睛嘴巴披散的发丝一点也不象那个女孩子。但是自己却执意认为这就是那个女孩子!
看着风车上的画痕,用想象弥补着拙劣涂鸦的所有缺陷。那风车上的影像于是渐渐丰润饱满、鲜活生动起来:女子甩开齐肩短发,手臂在空气中自由舒张,那对眸子清澈如一泓清水,绝无半点世俗的尘滓!仿佛那涂鸦中女子正向着眼前款款走来……
曾经少年的涂鸦有谁能懂呢?没人知道那如此拙劣的粉画,其实在那个涂鸦人心里竟如此丰美飘逸出尘脱俗。世俗浅薄目光不过在事物表面浅尝辄止,怎能彻悟洞悉那红尘深处的不羁之魂?
手下的涂鸦是在另一世界里鲜活的生命,可望不可及,此情如何追?那就该有神仙法力,再画一衣袂飘飘女子,神光乍现中乘风而起。女子身后那五短身材葛巾虬髯随从,正跌足腾云。
期待那涂鸦里的神仙法力带给自己,也象那神仙腾蛇乘雾,自由穿越时空,自由进入那粉画中女孩子的世界里。
4、孩子涂鸦,大人也会信手涂鸦。
莫名走近墙根,莫名写下两行莫名其妙的字迹,画一个干枯的人形,眼睛看着那歪歪扭扭的画痕好半天,长出一口气,扔下粉块,转身头也不回,匆匆走了。
莫名走到牛栏边画下一个奇怪的符号,画过了才想着要努力诠释这符号的含意。一个人的形象?一件什物的形象?某种内心情结?自己原也说不清!
涂鸦是自己带给自己的一道难题,作茧自缚陷入自己的涂鸦中不能自拔。
在墙上涂下一棵竹、一叶柳、一只蚂蚱和蜻蜒;一只公鸡、一只猫狗;一颗冬瓜南瓜、一只桃或李……。那涂鸦里是天真自由的梦想、是最纯真时代里的纯金年华。多年后,那墙上的一棵竹、一叶柳、一只蚂蚱……,竹梅依旧,蚂蚱蜻蜒依旧,而涂鸦的人却已昨是今非。
信手涂鸦已积习难改。村人眼里,不说好,不说不好。正如嗜饮的酒徒,骨子里沾染成癖,无法用好坏评判!走到哪里,情不自禁在门框上、墙壁上、一切可能的地方信马由缰,涂下时光的悠闲、苦闷、惆怅、失落,画下种种想往、期待与渴望。
遍布村巷角落的涂鸦里,分明是蕴藏着往事,现在,未来……
那个空乏的午后,就在那间茅檐下,挑完牛粪的左家叔,突然站在门板前若有所思,良久,从地上捡起一块草木炭,在门板上写下一行歪歪扭扭模糊不清的字,又在那行字的边上画了一朵小小南瓜花。那是他的二丫头最擅长画的南瓜花,村子仓库大门上还有当年他二丫头的南瓜花。二丫头嫁到很远的南方去了,一去经年。后数年,婆家那边突然传音耗,是二丫头生病去逝的消息。
不知道是他教会二丫头画南瓜花,还是他想起二丫头,无师自通画起二丫头的南瓜花了?
独自坐在后园泉水边,看长脚虫在清幽水面如此悠闲的画出各种轨迹,突然感觉长脚虫在涂鸦着生命的自由。不知日将西斜,不知时光渐老,甚至不会想到有流水枯竭的一天……
涂鸦是生命在世间不经意留下的痕迹,有谁想过,那干枯而凌乱的画痕里,其实满布着匆匆过客的足迹尘埃?
有天,走过从前校园那片废墟,禁不住轻轻停下脚步!在那在尚未完全倾颓的梁柱上,那一片粉笔留下的画痕里,突然就看到自己的名字!
这是哪一年?是……我想想,是那个叫燕的同学留下的吗?那个在山湾深处的女同学,她在哪里?现在还好吗?哦,那些往事!
很多年后,突然看见那张被扯碎的纸上的铅笔素描,那面涂抹得无法辨认的墙面,黑炭色黄土色还有粉笔的五颜六色……,那是谁画的?英子?那个女孩子?早就不在了!嫣红?她吗?听说去了很远的地方了!画的什么?象……一串牵牛花还是野蔷薇?那是一个人形么?看不明白了!什么时候画的?哦,好多年了?十年前?二十年前?想不起来了。
摸摸头发面颊,日子过得飞快呀!
5、每一处涂鸦,每一处印迹,都是一个往事,唤醒你重回昨日。面对当年的涂鸦,面对往事,你在时光的这一端,当年的你在时光另一端。你们面对着面,你们的眸光彼此触及,你们彼此熟悉又陌生。另一端的那个人,是你遗落在时光里的影子,而你是投下影子的人,在时光静默里,此时的你与那年的你隔着眼前的涂鸦,做着灵魂深处的对白!
如此久远的过去呀!
在那个雨夜,是谁轻轻叩响窗纱的指尖?匆匆在窗纸上画下一个记号,又匆匆消失在风雨的深处。
在那个江滩的柳林下,那时月光一地,柳花一地,江流在脚下呜咽,那灿如白昼的沙滩上,你用芦管写下一行字,水流冲刷走了,你又写下一行字,水又冲刷走了……,你就那么一直写,任凭流水那么一直带走着你的心事。百川归海,你当年所有的心事应去了大海的方向,年复一年还漂泊在异乡。而你在哪里?
用手指,在空中画一个虚拟的形状,柔媚娇俏的眼神里,向着远空,心悄悄在云絮画下一个印记。那朵云是要带给……无限遥远时间里无限遥远地方的某个人!
十年、二十年……几世几劫,闲云依然悠悠,那年人已窅然。
走过涂鸦的年纪,却走不出涂鸦的往事。
生命其始是一张白纸,命运捉着我们的手心,期待着画出灿烂和坦途,画出满纸生命的绚丽。我们用尽所有的心,竭尽所有,但是,我们颤抖着手,那手中的笔呀,却画不出人生的辉煌。最终我们只能涂鸦,只能用裁缝的画粉、后园地埂子或南山冈子上的黄土、灶口的草木炭,笨拙的画着,歪歪扭扭的涂抹着!
我们其实多么希望,在那张纸上绘出所有的世间美好,所有的人生梦想,所有的快乐逍遥,所有的幸福安祥。但是很糟糕,那笔下只有遗憾,只有破灭与失望,只有惆怅与伤痛,只有……
面对那涂鸦的人生,我们叹息着,惭愧又无地自容!
斯人曾满怀梦想:我想在大地上画满窗子/让所有习惯黑暗的眼睛/都习惯光明……我希望能在心爱的白纸上画画/画出笨拙的自由/画下一只永远不会流泪的眼睛/ 一片天空/ 一片属于天空的羽毛和树叶……
但是,那失去阳光的天空,那角落深处悄悄流泪的眼睛,那……
在目光可极的远处,在指间可触的什物,在脚步落下的尘埃,在随处不经意的角落信手涂鸦!我看见往事在涂鸦里一寸寸浮现着清晰,一寸寸萌生着叶芽,长高长大。
终有一天,你懵懂的心,幼稚的手涂抹下的那些印痕,让你懂得蕴藏在涂鸦深处的时光含意。那模糊的印痕,是纯真生命中的结绳印记,你是那个结绳记事的人,用幼稚而纯真的心,留下一个又一个关于你、她以及她们的故事!